《四合如意》,张怡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59.00元
“世情小说的落脚点并不是人的情感,而恰恰是市井生活中不让人升华的真相。”作家张怡微几年前在她的长篇小说《细民盛宴》“后记”中,对“世情小说”有这样的看法。这个分类常被评论者用来界定她的小说写作,而她的上述看法,在其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中,仍然得到验证。
书中的十二个短篇,以准确、细腻的文笔触及当今移动互联网普及、网络社交媒体飞速发展的时代,城市生活中人们的种种境遇,关乎精神、物质,关乎日常琐细与情感波动,最切近的,是那些人生的“真相”,具体而难以言传,如影随形又不易逾越。《端正好》中女主人公为买房暗生的心机,《冉冉云》里电台男主播对新媒体的困惑,《缕缕金》呈现的父女关系……都在殊途同归地指向市井尘埃下的现实。与既往的小说写作相比,张怡微的这些近作延续了她对人性的犀利揭示,叙事更从容,笔调也更成熟。
在复旦大学讲授创意写作、进行明代小说研究的张怡微并没有太充裕的写作时间,她告诉本报记者,这几年每年写两个短篇,也写一些评论或随笔。这种状态连贯、体裁交叉的写作,使得她出书的效率相当高,小说集、随笔集、文学研究专著陆续问世。《四合如意》之外,今年她还出版了前作《情关西游》的增订本。
“从写作者转变为写作教育的工作者”,她在文章中如此描述自己的身份。事实上,还有另一重身份——写作技巧的研究者。她对自己的写作水准、状态有很理性的评价,也会为改变、突破付出努力,未来的写作计划相当清晰。
记者:你在博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明代通俗小说,其中颇多人情世故、世态炎凉的内容,而这些也是你的小说写作中很重要的部分,《四合如意》中的小说也是如此,作家张定浩曾撰文《张怡微的世情小说》,将你“比较成熟的小说”列入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言“人情小说”范畴,你认同这样的概括吗?
张怡微:张定浩应该是最早把我的写作归入“世情小说”这个类别中讨论的。实际上,我觉得这好像不是个“夸人”的词,很多时候,没有多少读者想要看一个年轻作家笔下的世情伦理故事,也不见得需要我的小说中的经验。“世情小说”有通俗性,也有一些局限,局限性其实大于所写题材。
记者:明清“世情小说”在情节上往往带有传奇色彩,而你的小说的着力之处似乎不在于人物命运怎样起伏、故事如何扣人心弦,更侧重对人物内心、情感的发掘,以及对日常细节的刻画,这一点在这本新作中体现得尤其明显。
张怡微:我只能说,《四合如意》中的这些小说在技巧上更成熟一些。现在,我纯粹用来写小说的时间很稀缺,所幸自己的心态还好。这一次,我计划是写一系列主题上有整体性的故事,以《四合如意》这本书的方式呈现,我觉得还行。
你提到“世情小说”的传奇感,那些跌宕起伏,我的小说里是没有的,我还是比较注重去写人物的心理感受和外部世界的落差,或者细微的地方。我把人物和这些注重的部分放在城市环境中,针对那些要年轻不年轻、要老也不算老的茫然个体,他们遇到的一些情况,我在小说中提出了一些方案。
记者:你这本新书每篇小说的篇名,《端正好》《缕缕金》《冉冉云》以及书名同名的《四合如意》,雅致而古典,虽然这些小说的人物和故事各自独立,但这些篇名使得整本书的文字气质统一,还会隐隐觉得这些故事有些关联,当初为什么这么设定?
张怡微:当时是想在篇章命名上做个“小游戏”吧。这些篇名有些是曲牌,有些是词牌,有些什么都不是,看起来像真的(曲牌/词牌)一样,看读者是不是看得出来。这个想法是受到我做《西游补》研究的影响,这部《西游记》续书中写到了“万镜楼”,魔镜让你越陷越深,走火入魔到更深层次,已经进入到妖境了。我这么设计篇名,就是想“混淆视听”,其实有点做作,也是想来点噱头。
记者: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改变了人们的交流方式乃至生活状态,特别是短视频平台的兴起。《四合如意》中《冉冉云》里那位电台主播的看法,在多大程度上传递了你的想法?
张怡微:我不喜欢短视频,但我还是会使用,打发炒菜或者等待的时间。当然这些视频平台也有积极的一面,我不喜欢录课,但我喜欢在B站看公开课学习,很方便。另外,现在你在线购买一个课程或者一件商品,都会邀请你加入一个讨论群,这对我意义不大,因为我有人可以讨论,但对于那些不是做这一行的人,如果他想要获得更多信息和资料,这种社群讨论还是有好处的。
记者:书里写到一些年轻人的感情,但关于亲情的书写更加触动我,比如《冉冉云》中的父子关系,《缕缕金》中的父女关系。
张怡微:我们的文化传统可能不太善于表达感情,有些表达方式也有问题。很多父母从来不夸奖孩子,很多孩子也不表达自己对父母在感情上的需要。
记者:写作是有技术含量的事,但也有感性成分。你写了这么多年小说,同时也做文学研究,又在大学里讲授创意写作,这几重身份很微妙,你会以相对理性甚至严苛的眼光审视自己的作品吗?
张怡微:会呀。我写小说,也搞文学研究,知道自己的小说是什么水平。我在播客节目中说《四合如意》可能是我写得最好的一本小说,当然不是说写得有多好,而是指我的小说就是这个水平,短期内恐怕也无法更好。另外,我现在小说写作的状态和风格,也与我的老师身份有关系,这个身份很正面,而写小说并不需要这么正面,小说写作可以有许多缝隙以及狡黠的角度可以切入到对生活的讽刺中。有时候我提醒学生可以这么写,她们现在的写作可以比我更自由。
记者:“写作的事,由倾诉始,但倾诉是会耗尽的。倾诉欲耗尽之后,更纯粹的创造的快乐悄然滋生”,这是你在《樱桃青衣》“后记”中的一句话,你的写作现在处于怎样的阶段?
张怡微:处于瓶颈状态吧……很想突破,想在写作的技术层面做一些改变。这几年,出了太多书了,各种因缘际会,并非刻意为之。希望接下来的写作不要重复自己。
记者:一直以来,读你的小说和散文,看到你的一些访谈,感觉你善于观察生活,又能理性对待,笔下不掺杂太多个人情绪,你和你笔下的人物有一种疏离感,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这种理性?
张怡微:是啊,疏离。我作品中的疏离感,是生理性的,健康出了问题之后,有些指标在减退,所以这不仅是我的个性、情绪上的问题。人体是很奇妙的,身体出了点状况,你的热情,从数据上就减退了。
记者:作品写完、出版,难免会被评论、比较、归类,这些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张怡微:看到有些网上的评论,最初那几秒钟当然不爽,但是很快就会好了。普通的评论,评一下就算了,有些评论,我是会具体回复的。有时我非常感慨,对方发来私信说:我其实不是针对你,我最近过得很不好,很想骂人。他们大多是年轻人,他们的评论我也不是毫不在意,只是不会太影响我。我也会觉得很难过,哎呀,他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表达。
记者:你对中国古代小说一直很感兴趣,对《西游记》及其续书尤其有研究,为什么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
张怡微:研究《西游记》最初不是我的主动选择,是我在台湾读博士时的导师选定的。我进入这个题目后发现,关于《西游记》的研究资源还是挺丰富的,有很多值得做的地方。研究《西游记》对我个人的影响非常大,我像是交了一些新朋友,又感觉像人格分裂,好像还存在另一个我。后来,我又做《西游记》续书研究,感觉这简直是中国的创意写作。
记者:因为教职,你现在很难把全部时间都投入到写作中,“家族试验”(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何以家庭方式生活在一起)这个写作计划在《樱桃青衣》出版后也算告一段落,之后是否有具体的写作计划?
张怡微:《四合如意》就是“机器与世情”的写作计划,当然这不是科幻小说。也有写长篇的打算,但写长篇小说需要整块的时间,这对我来说确实有些困难。我想写一部与海有关的长篇,写一个漂在海上的故事。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