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过多部村上作品的林少华曾经这样描述他见到的村上春树:蓝色T恤,蓝牛仔裤,梳着“小男孩”的发型。“没有堂堂的仪表,没有挺拔的身材,没有洒脱的举止,没有风趣的谈吐,衣着也十分随便(他从不穿西装)……”交谈中,他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太愿意直视对方的眼睛,眼睛更多的是向下看着桌面。
看起来安静客气而又疏远。
对于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看自传或者随笔,是很难了解其内心的吧?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这本书中,村上称自己是“一个缺乏协调性的人,一遇上事情就想独自躲进壁橱的人”。内心茂盛生长,却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往红尘万丈。
通过这本书,颇能满足对于村上个人生活方式的好奇心。随笔的好处就在这里,可以从中感受作者的生活状态。越是“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的,越是好看。至于文笔风格倒在其次。犀利刻薄抖机灵,像亦舒这样的,看起来分外提神过瘾;平直朴实,甚至有些唠叨的,如村上这般,也别有味道。
今年1月,村上春树刚刚过完60岁生日。他从1982年起开始跑步,20多年来,每年参加一次全程马拉松,还参加铁人三项赛。
起初的他一度忙于经营店铺,每天记账、检查进货,调制鸡尾酒、烹制菜肴,深更半夜店铺打烊之后,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写稿子。这样的生活过了3年后,他关了店铺,把家搬到安静的乡下,专心致志写小说,开始了静修生涯。“与和周遭的人们交往相比,我宁愿优先确立能专心致志创作小说的、稳定和谐的生活。”
他说,写小说是一种不健康的营生。因为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藏身于人性中的毒素一般的东西,便不容分说地渗出来,浮现于表面”。所以,“我们必须打造出一个能与这种危险的毒素对抗的免疫体系”。
跑步是他发现的最佳方式。“我的运动神经和反射神经并不特别出色,不擅长那些速战速决型的体育项目,但是长距离的跑步和游泳与我的性情相符。”
他朴实地写下好几个狼狈不堪的时刻:游泳时被人骑在头上;跑马拉松中途突然大腿肌肉痉挛,只好走了好长一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不不不,他并非鼓励“挑战自我”之类似是而非的东西。“我甚至觉得每天坚持跑步同意志的强弱,并没有太大的关联。我能够坚持跑步20年,恐怕还是因为跑步合乎我的性情。”
觉得不想跑步、想偷懒的时候,就问自己:“你作为一个小说家,不需早起晚归挤在满员电车里受罪,也不需出席无聊的会议。这不是很幸运的事吗?与之相比,不就是在附近跑上一个小时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想起亦舒小说里管家劝姜喜宝的话:“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8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偶然陪他去猎狐。”这种话拿来找平衡,一般来说屡试不爽。
不同个性的人,即使选择同一种运动——跑步,也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比如路上遇到的听着ipod、英姿飒爽一路直奔的女子,村上直觉地感到了某种攻击性、挑战性的东西。“她们似乎习惯一个个地超越众人,不习惯被别人超越……步幅很大,蹬踏锐利而有力”。而村上那种“一边赏玩周边的风景一边优哉游哉地跑步”,是完全不同的运动方式,也是生活方式。
写作与跑步最大的相同点,是孤独。
别的运动可以靠互动中的乐趣以及团队氛围坚持下来,比如打篮球。
只有孤独的运动,要靠天性的契合、内心的热爱、严格的纪律性,才可以坚持始终。正如写作一般。
如村上所言,写作并非想象中那么浪漫和安逸的工作。每天早晨坐在书桌前工作三四个小时,把自己的意识仅仅倾泻于正在写的东西里,如同激光束集于一点,这需要巨大的能量。豪迈奔放如海明威,工作起来也极有规律。而瞧不上海明威的雷蒙德·钱德勒,也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哪怕没有什么东西可写,我每天也肯定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独自一人集中精力。”这是小说家的修行。
我们生活在一个外向的世界,这个世界日益重视行动、速度、竞争与魄力。内敛低调很容易被视为性格缺陷,被鼓励“挑战自我”。内向的人往往遇到更多的困惑:外部的风景与内心的世界如何平衡?应将自己追问到何处为止?
这本书《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可以算是一个跑步者、一个60岁的“永远的小男孩”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村上的小说,我从前很少看。这本随笔的风格却好,不精致不优雅,朴实真挚。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人们总要深深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在一本谈跑步的书中跟村上相逢,真是个意外之喜。
(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