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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关于蒙满疆藏的书籍,使我逐渐注意到罗曼·冯·恩琴幽暗的形影。2008年因工作原因驻藏时,一次MSN对话中,曹疏影为我翻译国外网页上的费迪南·奥森多夫斯基生平梗概,其中也提到“血腥男爵”罗曼·冯·恩琴,这是我起心写一首关于罗曼·冯·恩琴的诗的最初外因。
在阅读费迪南·奥森多夫斯基生平介绍之前,大概是7年前,我读过一本作风大大咧咧、趣味盎然的小说,俄罗斯作家佩列文《夏伯阳与虚空》的中译本,小说第7章也写到这位黑暗男爵。小说使用他的另一个名字“荣格伦”。
在写作过程中,我很想但不敢去读这本可能会影响我的小说。当写作接近尾声,我忍不住翻开它,立刻发现一处令我快活的巧合:
“‘事实上我远非无所不知’,我说道,‘比如,我一点也搞不明白,这么荒凉的地方你怎么能弄到大象呢?’
‘亲爱的彼得’,男爵说,‘我们周围到处都是大象,只是肉眼看不见,请相信我。它们在俄罗斯比乌鸦还多。’”
看不见的猛犸象恰好也是《罗曼·冯·恩琴》的开头。
小说同一段文字里,紧接下来的一句荣格伦的妙语不应在此省略:
“凡是能够登上存在于‘虚无’中的王位者,您知道最终会去什么地方吗?我们管这个地方叫内蒙古。”
去年,申舶良帮助我得到台湾学者杨诗馨于1995年写作的长篇硕士论文《恩琴在外蒙古活动之研究(1920—1921)》的电子版,这篇内容翔实丰富,也许是中文里惟一专述恩琴其人其事的论文,是构思这首诗的主要依据。不过,这篇论文并没有提到博克多格根将“成吉思汗指环”授予恩琴的传说。
当然,吴二十月会说,你丫这写的根本就是一篇“无根据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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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冯·恩琴及相关人物,使我过去有关蒙、疆、藏、东北及旧满洲地区的阅读、游历和对话结果得到一次小的综合。更为主要的是,这一人物及其事迹——关于一个显然潦草随意、具有奇特的拙劣感且不成立的庞大计划——是个强烈的寓言。
我希望这首诗相比《韩非与李斯》较为节制,具有更为含蓄的象征结构。诗中时时出现的“眼睛”与“视力”的意象,也可以在《实践者》、《中亚的格列弗》、《诗人》、《论荷马》等我过去的诗中得到对照。另一个微小的意图是,我希望这首诗含有一种对“眼、耳、鼻、舌、身、意”的重述。
诗中还试图暗示一系列镜像对比:恩琴与列宁,恩琴与高尔察克,博克多格根与达赖,博克多格根与溥仪,溥仪与尼古拉二世。
《韩非与李斯》之后,我多次被要求对“写诗剧”这一不良行为交待原由,一位写小说的朋友称此为“失足”。常有的但依然有力的意见是,“诗剧”是可疑的诗和显然不成立的戏剧。一本英国人阿诺德·P·欣克利夫写的小册子《现代诗体剧》中,梳理了各个时期的反对意见,也例举了不断出现的诗剧作品,每一个诗人在并不能充分自我辩护的同时,仍然写出各种难以简单概括的诗剧文本。当然,这是外国人的事情,因此第二条更加执拗的反对是:“诗剧不是中国的”。在“中国的还是西方的”这一容易变态的天平上摆放的,必然是喋喋不休的争论、疲惫和隐隐恶臭。
拜伦《该隐》、《畸形人变相记》和《曼弗雷德》主要是一系列伟大的诗。弗罗斯特的两部“假面剧”是黑色幽默的讽刺诗杰作。人们也只是阅读而非观看弥尔顿《参孙》或荷尔德林《恩培多克勒斯之死》。最伟大的近现代诗剧文本仍然是歌德《浮士德》。哈代的“史诗剧”《列王》仿佛被遗忘了,这也许是他最重要的诗体作品。艾略特大概是最显眼、可能也是最保守的现代诗剧作者。布罗茨基写的诗体“流动演出剧”《二十世纪史》同他的话剧文本《大理石》相映成趣。保守主义者可能很难接受兹比格涅夫·赫伯特《一个诗人的重新讲述》是诗剧。此外,不重要但值得一读的现代诗剧还有泰戈尔《自然的报复》和《蚁垤的天才》。在这条或明或暗的个人光谱中,“源头性” 的诗剧诗人并非莎翁,而是阿里斯托芬。
现代汉语前人如闻一多、吴兴华、穆旦、冯至均有若干准诗剧的诗作或几篇简单的诗剧作品。我也毫不质疑,而是尊敬查海生《太阳·诗剧》和《太阳·弥赛亚》的不可演出性,我相信若非他杜撰的“诗剧”形式,这两篇中文诗不会闪耀着现在这样的光芒。
诗剧既是进取的形式,也是僭越。罗曼·冯·恩琴这样一位有些不伦不类的僭主,恰好适合诗剧这一可疑的体裁。声音与图景的转变、心电图一般的内容波动以及坦率的政治性,都使我倾向于这一不充分、不能自圆其说的形式。
我关于疆、藏的诗,以及我尊敬的同代人写的类似主题的诗作,被给予一个冬烘的分类:“边塞诗”。如果照这种大汉沙文主义的天下观,北京也是“边塞”。当然,一个诗人可以违反种种一亩三分地的规定,去写写刘秉忠的元大都,斯捷潘·马卡洛夫沉船,根敦群培的西藏,郑和的舰队,西南山地的传教士,从马仲英时代到最近事件的新疆,同时,也写写变动中的人的晦暗存在。
我希望写作始终围绕阴暗却丰富的内陆亚洲事物,与它沉寂而又汹涌的内容交谈,尝试去廓清“无光的一隅”,记叙一些我力所能及的环节。同时,诗的世界也可以是动态的地缘。
虽然不情愿的秦叔宝和尉迟敬德手持神鞭咕哩咕哝,文学仍然会为底片一般“寻找着骑手”的黑马打开大门,并且再一次成为它的原野,而骑手也是将叵测的底片冲洗成像的人。
如果《韩非与李斯》和《罗曼·冯·恩琴》确实给人过分冷僻的印象,我希望在“诗剧三部曲”的最后一篇作品《毛泽东》里触碰一系列不那么貌似遥远、不那么偏向地域环境的主题。
2013年4月
(陈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