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博渊
人们高呼弘扬传统文化已经好多年了,出发点似乎不尽相同。渐渐地,我的脑子里就形成一个疑问:传统文化是干什么使的,是玩的还是用的?
读了刘梦溪先生去年6月17日发表在《中华读书报》上的《马一浮的文化典范意义》一文之后,这个疑问更加清晰了。
马一浮这个名字,我以前在一些文章中见到过,知道他是一位大学问家,他的书却没有读过。毕竟是隔行如隔山,有许多学问,如果与自己的饭碗没有太多的关系,也就无暇顾及了。刘梦溪是何许人,我居然也不知道。从他的文章看,显然是当代儒学界中的佼佼者。他在文章中说,马一浮的学问很深,“当时在复性书院听他课的人,没有几个人听得懂”,连资质最好的几位早期门生“也没有真正地懂他”。而刘本人自然是懂了,否则不会有上述这篇文章。以此推测,刘梦溪先生的儒学造诣一定了得。作为一个门外的普通读者,我对于儒学只是看见一个轮廓,对它的深奥理论不敢说三道四,只能以常人的眼光和思维说一点常人的理解。
刘先生说,学问家中极少数人能担当得起高人的称号,熊十力和梁漱溟都不是,而马一浮“的的确确是高人”。据他说,熊先生在学理方面有点杂,而且还有“理障”;梁先生则“未免太过讲究学问的实用性”。他还说,现代学者由于受西方实证主义和工具主义的影响,只讲“证据”,不讲“证悟”,不能“达之于道”。明确反对西方为谋求科学技术的进步而奉行的实证主义和工具主义,可见刘先生心目中真正的学问是悟道,是偏重于内心的,似乎与心学比较近。
但是,历史告诉我们,中国自明代开始由盛转衰,当时据统治地位的、专门研究心性的理学要负重要责任。所以,明末出现了一批清醒的学者,主张搞学问要有助于国家社会,提倡经世致用。他们嘲笑理学家们是一些“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废物篓子。但在西方,自文艺复兴以来,抛弃了专门谈心性神学的经院哲学,转而研究实用的学问,科学研究蔚然成风,才有了后来的崛起,对于我们来说,也才有了后来的鸦片战争和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有人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提它干嘛,现在谁还会打上门来?不然。全球化时代的本质是全球合作加全球竞争。当今世界是一个列国纷争的时代,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优胜劣汰的挑战比任何时候都现实。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世界毕竟还没有大同,每一个国家都是一个独立的核算单位,本单位的强弱、贫富、盛衰关乎单位内每一个成员的福祉甚至身家性命。不要听西方人谴责民族主义,其实任何一个国家都奉行民族主义,都在谋求本国、本民族的利益。美国人在形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大力倡导自由贸易,当自由贸易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就搞贸易保护主义,这不是民族主义又是什么呢?现在,国人都在期盼中华民族的崛起,为什么?不仅仅是光荣、解气,其中有重大利益在。常在国门外走动的人都有深切的体会,崛起意味着在世界上占据有利的竞争位置,意味着国家的竞争力,意味着国力的增强,意味着我们这个核算单位的财富,也自然意味着中国人的幸福、体面和尊严。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调动一切因素为崛起这个民族目标服务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且不说国家的竞争力可能带来的利益,如果不迅速壮大起来,连固有的利益都可能丢掉。新疆有分裂势力,西藏有分裂势力,台湾也有分裂势力。此外,菲律宾、马来西亚和越南等国都觊觎着我国南海一部分领土。在所有这些势力的背后,都有美国和欧洲大国的影子。印度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和中国较劲,背后也是利益争夺。如果没有强大的国力,这些合法利益能保住吗?我们有什么理由“袖手谈心性”呢?
为我们这个核算单位的利益计,弘扬传统文化应该为现代化服务,为民族振兴服务。传统文化应该是用的,不是玩的。服务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改造我们的文化,为国家的现代化提供文化支撑。另一个是增强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也就是增强软势力。其背后也蕴藏着巨大的物质利益。
如何创造一种能为民族崛起提供精神支撑作用的新文化,是一个目前还模糊不清的问题。我们还没有一个明晰的文化战略,许多行为都是盲目的。这么多人在弘扬国学,却少有人指出如何对待其中的糟粕。从国家的总体战略目标出发,应该是弘扬一切有利于现代化建设的优秀古代文化,不管它属于哪门哪派。季羡林先生晚年提出大国学的概念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刘梦溪先生对此不屑一顾。他连“中国学”都反对,只偏爱“小国学”。他十分赞赏马一浮的主张,认为国学应该指“六艺之学”,就是《诗》、《书》、《礼》、《易》、《乐》、《春秋》。据他说六艺是“中华文化的最高典范”。刘先生看来是现代的董仲舒,在那里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退休以后,我读了一些我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书籍,只是一个门外汉透过窗户往里窥视,多少弥补一点自己知识的不足部分罢了。但外行有时候可能有外行的优势,就是“旁观者清”。
我总的印象,儒学是强调教育和自我教育的,说“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以修身为本”,主张修身,谁要想服务于社会就必须首先修身,所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学的很多理论和论说都是从这一点出发的,一直到后来与禅宗合流,专门在“心”上下功夫。这对于提高人的道德素养有一定好处,但不能单枪匹马地解决当今社会的问题。现代人类学确信,人人脑子里都有一个天使一个魔鬼,一个人性一个动物性,而不是如孟子所说只有一个良知。光靠发掘“良知良能”和“明心见性”一类“狠斗私字一闪念”式的心理调节不可能除掉人的,特别是当权者头脑里的魔鬼或动物性,必须有一系列制度和法律作保障。没有制度和法律作保障,是历朝历代官员腐败的根源,许多贪官是伪道学,说一套,做一套,居然如鱼得水。不以“修身为本”的帝王比比皆是,百姓奈何不了他们。西方人比较早地认识到了教育不是万能的,所以他们提出了契约论。他们认为,国家是全体公民的,不是一家的私产,人民让渡一部分权力给国家的当政者,好比董事们将管理权交给总经理。但当政者不能为所欲为,必须接受人民的监督,你损害了人民的利益,人民可以罢免你,另找别人,就好比董事会决定另找总经理一样。同时,他们也没有放弃思想教育和道德熏陶,基督教仍然受到尊重,提倡“爱人如己”之类,所以他们比较注意尊重他人的利益和尊严,慈善事业也比较发达。教育和制度两相配合,他们的社会就比较有秩序,人也比较守规矩,作奸犯科的事情也常有,但不那么普遍,出现了也能比较快地发现和处理,没有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在这一点上,西方比儒家高明。[NextPage]
还有平等意识,儒学在这方面比较落后。儒学不提倡人人平等,而是强调等级差别,强调承认差别,尊重差别,“礼”就起着规范各等级行为的作用。儒学的“仁”也不是泛爱,不是兼爱,而是“爱有差等”的,首先是爱自己的亲人,所谓“亲亲”。饱读诗书的施蛰存先生晚年发表文章,说终于明白儒学的核心是仁和义,“仁”是要求统治者善待百姓,“义”是要求百姓听君主的话,如此实现社会和谐稳定。他是这样说的:“孔子也创立了一个主义,叫做中庸主义。中庸主义有两块王牌:一曰仁,二曰义。仁是对统治阶级说的。他劝告统治阶级多施仁政,不要使人民控诉‘苛政猛于虎’。人民只要有一口苦饭吃,有工作做,养生送死,没有多大困难,他们自然就不会怨气冲天,起来闹暴乱了。义是对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用的。他劝喻人民在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条件下,要克己复礼,正名定分,即使有些愤怒不平要发泄,也可以发泄一下,不过要‘发而皆中节’。这就是说,人民的怨恨不能升级而成为暴乱,成为革命、造反。所以汉儒解释说:“仁者,人也。义者,宜也。”人,就是人道主义;宜,就是安分守己,不为过甚。越过了这一个宜的限度,就是犯上作乱,大不宜了。”我相信这位老先生的分析。这样的学说是否适应现代社会呢?恐怕不行。老板再好,总不如自己做老板吧?现在人们热烈赞美民本主义这个传统文化。民本主义比不顾百姓死活当然要好得多,可是无法与民主主义相比。现代社会需要现代文化。所谓现代文化,人人平等应该是一个重要内容。没有平等,就谈不上自由思想,也谈不上民主。我常常想,“文革”的灾难,现在看来太荒唐,可当年几乎是人人认真的,而且是异乎寻常地认真。不能全部归罪于“四人帮”,也不能全部归罪于毛泽东,千千万万近乎狂热的人民就没有一点责任?传统文化就没有一点责任?倘若人人平等的观念深入人心,人人都能独立思考,有独立表达的机制,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狂暴的地步吗?还有当今的腐败,如果人人都有平等意识,对于各级领导不是像宠物猫一样驯服温顺,腐败分子有这么大胆量吗?“一把手”能实行“一言堂”吗?用钱能“一枝笔”吗?不在一个等级上,哪里敢提出不同意见?我们常常看到,一个乡政府的科级干部,甚至一个村委会主任,在群众面前就像皇帝一样气派,一付君临天下的气概。周围的人也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他们转,胁肩谄笑,吹喇叭抬轿子,鞍前马后,唯恐落后。一旦他们出事了,或者退居二线了,或者退休了,人们的脸立刻就变了,非常之快,他们又急急忙忙地去捧新星了。有时候,一个领导干部如果太没有架子,不说官话,下级就会不尊重他,官场油子会一撇嘴说:“这人根本就没有那个素质”。在他们看来,“官者,治人者也”,当官就要有个当官的样儿。最近在报纸上读到作家王跃文的文章,说当领导光临的时候,别人都站起来,他没有,最后也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觉得特别尴尬。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被“分流”了。我本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曲礼》明明说了,当长者、官员和家里死了人的人在前面走过,必须站起来,等这三类人中的任何一类人走过之后才能坐下,反之,若从他们面前走过,必须低着头急步走过,以示尊重。对其它两类人是应该的,为什么对当官的也要这样呢?他是他娘怀孕24个月生的?但儒家在维护等级制和等级观念方面就是这么规定的,而且规定得何等细啊!
在这方面,儒学不如佛教。佛教主张众生平等。佛祖没有正面对抗印度社会的种姓制度,却明确提出“百川入海,同一咸味;四姓出家,同为释氏”。佛教认为“大地众生都有如来智慧德相”,“一切众生都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可成佛”。《金刚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所谓“无我相”就是人我平等,所谓“无人相”就是一切“有情”即动物一律平等,所谓“无众生相”就是人与自然万物一律平等。这种彻底的平等观不仅优于儒学,放到世界舞台上也是超前的,它可以直接引导出环境保护和生物多样性保护。有趣的很,在这方面,不懂佛学的美国人却在实践了,可见佛家这个理论的超前性。他们的奥巴马总统当着电视镜头拍死了一只蚊子,就有人提出批评,并建议总统用一种捕蚊器,将蚊子捉住,然后放到屋外去。大国学把佛学包括进国学有什么不好啊?当然,佛学里的唯心主义和神秘主义的东西应该抛弃,它们不过是一种包装,重要的是内容。
除了佛家,在这方面墨家也比儒家进步。墨家主张“交相利,兼相爱”。这是一种很好的社会设计,大有利于和谐社会的建设。墨家理论还可以作为一种普世价值推向国际。墨子说:“大夫爱其家不爱异家,故乱异家以利其家,诸侯爱其国不爱异国,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具此而已矣。”我们可以说,当今世界“之乱,具此而已矣。”墨子提倡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主张国际合作,争取双赢和多赢。这么好的思想,为什么要抛弃,将它排除在国学之外呢?
此外,汉民族之外的其他民族也一定有一些优秀的传统文化,如果有益于现代化,我们有什么理由将其排斥在外?
当然,对待佛学也好,墨学也好,应该和对待儒学以及一切其他传统文化一样,要加以筛选,有用的留下,无用的放在一边。这样地弘扬传统文化,才能达到服务于现代化建设的目的,才有利于关乎中华民族子子孙孙福祉的振兴大业。
我这样主张,不是反对少数专家关起门来钻故纸堆研究学问。老祖宗的东西不能一把火烧掉,总要有人研究,研究得好,研究得深,也是有意义的,也受人尊重,如马一浮。在一个多元化的自由社会里,也应该允许公民有自己的爱好,比如刘梦溪先生酷爱六艺,这是很雅的一件事情,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不能将自己的爱好全民化。比如你喜欢吃红烧肉,这是你的自由,你不能要求全国人民的饭桌上天天只有一碗红烧肉。刘梦溪先生恰恰在将个人爱好推广给全社会。他说几年前就发表文章主张在小学设国学一科,内容以《论语》和《孟子》的选注为主,“搭建通向六艺即六经的桥梁”。这种主张如果得以实行,恐怕不是中华民族之福。
中华民族需要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文化应该是打破国界的,是吸收了古今中外一切先进的、有用的文化元素的杂交型文化。这是指制度和价值观层面上的文化,属于上层建筑,它应该有利于器物层面上的文化,即生产力的大发展,快发展。因为,生产力的发展不仅与每一个人的利益密切相关,也与中华文化是否能够真正得到弘扬密切相关。这里有两层意思。在推动生产力发展这一方面,兼收并蓄的杂交文化往往表现出更加强大的活力,而近亲繁殖的文化,也就是新儒家们所爱不释手的纯而又纯的传统文化如六经之类,则往往缺乏生命力,最后只能导致民族的式微,明代以来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从六经这根苗上生发出来的庞大无比的理论体系,两千多年来其著作堆山塞海,汗牛充栋,并没有挡住中华民族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境地。由于民族的羸弱,自1840年以来,我们的祖宗不知道有多少人吃尽了苦头甚至丧失了宝贵的生命。他们会赞成现代儒家们的主张吗?所以,我明确反对独尊儒术的小国学,而拥护大国学的主张。[NextPage]
胡锦涛在十七大报告中提出:“要全面认识祖国传统文化,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使之与当代社会相适应、与现代文明相协调,保持民族性,体现时代性。同时,要“加强对外文化交流,吸收各国优秀文明成果,增强中华文化国际影响力。”说明我们党对传统文化的认识是清醒的。
第二层意思是如何才能真正弘扬传统文化。我的看法是,强势文化的背后,无不有强势经济作后盾。只有生产力发展了,国家强大了,其文化才有吸引力,才能在世界范围内弘扬开来。太平洋里的瑙鲁,非洲的斯威士兰,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文化?知道他们的领导人说了些什么?30年前,世界上有多少人关注中国文化?现在又有多少人在学习汉语?以中国文化符号孔子命名的孔子学院在全世界遍地开花,这在30年前谁敢想象?所以,即使从弘扬国学角度考虑,也不能谴责文化的“工具主义”和功利主义。
国学热是对改革开放以后西方文化集中涌入的一种反弹,其情形与20世纪初一样。一些人怀着爱国主义情怀,产生了危机感,发誓要保护和弘扬中华民族祖宗创造的文化。这种感情是崇高的,值得尊敬。问题是,其中似乎也有一些人失去了之所以弘扬传统文化的最根本的目标,抱着玩的心态对待传统文化,好像古董家对待一级国宝一样,反复把玩。
玩本身可能也是我们的一种传统文化。这种文化在宋代达到了极致。宋代皇帝们偃武修文,对外屈辱求和,关起门来过日子。有宋一代,319年,倒有260多年向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纳贡称臣。和平和稳定的小环境一方面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繁荣,另一方面也养成了举国上下一起玩的坏习惯。宋徽宗本人就是一个大玩家,他书法好,画也好,做了俘虏,被金人押送到东北的途中还惦记着他的蛐蛐。南渡以后还是玩,都城临安青楼曲栏林立。风气所及,儒学也被玩了,而且越玩越精致,理学恐怕就是这么产生的。理学的勃兴与国家疆土的日益缩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中国的积弱在这时候就种下了种子。到了明代,明显地走了与西方不同的发展方向,差距也就逐渐拉大了。历史也是国学。现在的国学家们不可忘记这段历史。
我深知,一个一辈子关注国际风云的人,和一个专门研究儒家文化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视角和视野,也有不同的敏感点和爱好,因此会有不同的观念和意见。我的意见很可能有点刺耳,而且有班门弄斧之嫌。但我坚信,身处打开国门之后的中国,面对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世界,中国人应该培养自己的全球视野,将中国放到世界的大背景下考察,将中国当作世界的一部分来考察,并以此来考察自己的学术观点和主张是否有益,起码要抬起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绝不能死守在自家小小的四合院里,沉湎于一家一门的学术,潜心地求得“证悟”。
(实习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