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志田
我们天天说着世界,其实世界相当虚悬。中国人和美国人,似乎都有自视为“世界”的经历,也都一度构建没有本国的世界在《三联生活周刊》上看到,有位德国音乐人乌多说:在外国的唱片店里,有一个放置非摇滚、非主流唱片的格子,这个格子的标签是“世界音乐”。这个说法很形象也很清楚。不仅音乐,欧美其他铺子里也类似,“世界的”物件,多半也放在非主流又非既存流派的格子里。
在很长的时间里,中国人把自己所能认知的人居社会视为天下,把自己所居住的地方视为天下之中;两者之间又没有严格的界限,所以也常常混用。后来我们接受了地球意义的世界,于是有人说世界即中国,中国即世界。再后来形势急转直下,不少中国人开始担心自己的“球籍”,于是想要“进入”世界。从那时起,“世界”里常常没有了中国。我们今天大学里教授的世界历史、世界经济等,常常都不包括中国。
真正视自身为世界的,恐怕是美国人。在美国几大电视台的“世界新闻”里,很少出现其他国家和地区,可以说就是美国新闻。以前在美国的大学里,或无所谓世界史;若有,便以欧美史为主,体现出典型的“西方中心”观。不过那也似乎接近很多非欧美人心目中的现实,我们想要进入的那个“世界”,往往不包括亚非拉很多国家。
当年一些美国学者创立一种全球史,比世界史更多一些亚非拉的内容。后来大家都讲的全球化,反而成了跨国公司的代名词,结果是“全球”比“世界”还欧美。现在美国也还有学者在继续推动上述意义的全球史,但或许为了区隔于这新的全球化,一部分史家又回归到世界史旗下。这回他们好像跟我们更接近,就是想要塑造一个没有美国的世界。所谓世界史,也就成了美国以外的历史。
不过这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我们的世界史没有中国,常常是半“自觉”地感到中国尚未加入世界;他们的世界史不要美国,是因为美国史在大学里太强势,其他国别史乃联合起来抗争。
平心而论,美国的外国史研究和教学可能是全世界做得最好的。至少其欧洲史、中国史、日本史、非洲史、东南亚史,等等,都得到当地学人的充分认可(有时甚至被 “追捧”)。不过研究归研究,到一般生活层面,西欧人仍是世界上少数可以看不起美国的。这或许就是所谓文德之所在,因为只有文化的力量才能产生文化的自信(有时历史亦然,如英国人之看不起美国)。
文化自信是不以物质为基础的,日本和西欧的对比就很明显。当年日本人在经济实力强大后,到处购买欧美特别是美国的标志性文物(从建筑到艺术品),买后不少跌价,又低价回卖给当地人。从生意言吃亏甚大,面子上所获也不多。反观西欧,物质上已与美国差距较远,美国人到了欧洲,常感觉生活水平立降,总要挖苦那里从汽车到冰箱都太小。且如今连歌剧、交响乐等典雅艺术,美国也未必输给欧洲。可是西欧各国之人仍显得文化底气甚足,内心似总感觉美国文化免不了市井气味。
中国古人或许是世界上文化自信最足的人,向来强调修文德以来远人(当然也要有物质实力,真来了,就要有吃喝)。到近代因国争不力,世风逐渐物质化,致使士风也跟着转变。在西人贬斥中国文化野蛮的同时,国人也曾有一段“自我野蛮化”的努力,两者间无意识的合作,终使斯文扫地。国人久矣夫忘却了文德之修,文化自信也所存不多,或者转入下意识层面了(如今有国人可以买外国公司或品牌了,可是不论买成还是买不成,都有人表示“不高兴”。这样的情绪性表述,就是意识层面的不自信和下意识的自信相互作用的结果)。
另一方面,敢于“自我野蛮化”,也是文化底蕴深厚的表现。故我们在衣食住等方面,往往是主动转变,且越来越主动。民国初年,有西装革履者到内地访客,被访者故意装作不认识,待其人自我介绍,才趋前拱手曰:幸会幸会,想不到竟是同胞,失敬失敬!那时还有人对国人着西装不满。后来经过一段列宁服和中山装的过渡,西装成了常装,中国装却成了唐装。以汉人而着唐装(想来真有丰厚的历史意味),也常常要在不平常的场合才出现。世界与中国的转换,就是这样意味深长。
或许有一天,世界真成为世界,它不是中国,也不是美国;在各地的铺子里,“世界”标签下的格子,成为一个常规门类,自然而然地放在那里。那个时候,各地的人会不会感觉不习惯?
(实习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