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简繁为自己的老师刘海粟所写的传记《沧海》引起巨大争议,他的“秉笔直书”,被认为挑战了传记写作的规范,引发了徐悲鸿家人的抗议。该书也在面世后历经波折,从三卷修订为两卷。
十多年过去,简繁历经了一系列人生变故,携《沧海之后》回归。此书以作者与老友、著名画家丁绍光的交往为主线,涉及陈丹青、范增、史国良等一大批中国艺术家在海内外的经历,写的是“美术江湖”。
这或许依然是一本难以避免争议的书,从那些被“揭秘”的内容到作者的为人。它让人想起尼采的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在大名鼎鼎的丁绍光第一次到安徽的时候,简繁带他参观了赖少其艺术馆。这位“刘海粟唯一的研究生”在他的《沧海之后》第12章里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
站在赖少其“八十岁之后作品”前,丁绍光展现其作为艺术家的一面,感动得头、身乱甩,对我说:
“中国画的最高品位是神品、逸品。赖少其的‘八十岁之后作品’已在神品、逸品之上,是生命之品!”
“现在的画家比着画大画,空洞无物,装腔作势。赖少其‘八十岁之后作品’,斗方而已,却直击人心!”
“他奶奶的,我们这个时代太浮躁。我倒是希望能像赖少其这样卧病在床,浑身插满了管子,垂死地画一批画!”
写到二人安徽一行,《沧海之后》已接近尾声。半生烟云散,功名一如尘土,虽然二人反目的大事件姗姗来迟,但前面种种是非过后,这一段是书中少有的让我动容的情节。
作为当下大热的华人画家,丁绍光和本书的作者简繁一样,都长期混迹于美国。两人交往二十余年,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天下,其间不乏帮助、合作、分歧、背叛,倘若说亦师亦友尚显牵强,那么至少也是互相了解。但简繁似乎连这一点也矢口否认了。
直面现实的作家常有,能正视自己的人也不在少数,却罕有简繁般敢于如此揭露别人以及自身的人。但是有勇气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被人尊重,简繁算不上是勇士,因为他和他笔下的其他人一样深陷在泥潭里难以自拔,但他非黑即白的性格却成就了《沧海之后》这一本异乎寻常的书。[NextPage]
简繁笔下的丁绍光,精明、世故、功利心颇重,有才华的他因这些特质而蜚声画坛,却又为其所累,一生起落不定,老来内心凄凉。在赖少其的画前,那个在尘世间极为喧嚣又很善于伪装自己的丁绍光不见了,他突然真情流露,“展现其作为艺术家的一面”,种种有失身份的言行虽然不雅却也不再做作,一瞬间,似乎远离了绘画之外的一切纷扰。
这个片段让人突然意识到,丁绍光实际上是一个画家,一个可能在平时连续数天一言不发安静作画的人。还有书中其他的主人公们,纵使劣迹斑斑,甚至有时行事龌龊、品行不端,却还是一群在艺术上很有造诣的画家。但是在此之前,我将这些忘记了。当然简繁不是一个喜欢“称颂”的人,于是接下来的内容,又回到了之前熟悉的路数:谎言、背叛,以及背叛之后暴跳如雷的愤怒。
作为读者的我们,能清晰感受到简繁尽自己所能还原“真实”的创作态度。比如他敢于直书自己在欲望诱惑面前的摇摆,也不掩饰在听到史国良还俗之后对他的理解与同情。简繁固执甚至有些偏执的性格赋予了《沧海之后》一种黑白二分而又摇摆不定的巨大张力,这种力量起初会让人不安,但随后又以不凡的魅力让读者难以释卷,而恰恰也是这种对某些生活片段的彻底还原,导致了书中的每一个人物看上去都如此虚伪、贪婪甚至鄙俗。读这本书的前半段时,相信会有读者质疑:一个对自己父亲尚且如此冷漠的人,又有何资格评价其他人的品行?即使他并没有站在道德的高度俯视别人,那么这样一个作者的叙事又有几分可信度呢?
其实自写实主义诞生以来,完全还原物品或者事件原貌始终是不可能也不必实现的,画板上如此,在社会生活中也是如此,重述一个事件,必然要经过叙述者的加工和选择。正如《沧海之后》的编后记中所言,本书讲述的仅仅是“简繁眼中的真实”,或许其他的当事人回忆起来,又会有另外的细节,甚至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所以,读这本书,最大的收获不是从一位力图完全再现事件本身的作者那里了解到了一些“真相”,而是从作者刺痛皮肤的叙事中体会一些为人的经验和道理。整部书里,简繁的叙事风格稳定、贯穿始终,有历史真实感也有故事的节奏性、戏剧性,至于究竟要将《沧海之后》当作历史还是故事来读,就要由读者自己决定了。
但不论如何选择,简繁都决然地将问题抛向了我们,无法回避。
人心何物?艺术家之心何物?为何远观是一回事,近看又是另一回事?或许这本不是一个能经得起推敲的问题,将一群流浪在异国他乡,想尽办法生存下去的画家拿来揭露、剖析、鞭笞,稍作思考大家都会知道那结果如何。天真烂漫和深不可测都没有程度和标准,任何管窥蠡测都是不现实的。读罢《沧海之后》,或许我们会恍然大悟,如今,仍宣称自己以一片炽热的赤子之心投身艺术圈的人,要么愚蠢透顶,要么聪明之极。
于是,这个众声喧哗的美术界变得更像是一个江湖,每一个有幸或者不幸闯入其中的人,都不得不各显其能地抢夺、保卫自己的势力范围。当“大师”们相互厮杀以至于扯下彼此的面纱,失去侠客应有的体面的时候,暴露出来的自然不会是真善美。为了掩盖这种被无限激发的动物性,大家又开始为自己找面具和铠甲,分别用来伪装和防御,等这些都穿戴整齐后,就开始展示自己的牙齿。
这样看来,当简繁因自己是“刘海粟唯一一名研究生”而自豪的时候,他与自称是“迈克尔·杰克逊房东”而期望身价倍增的丁绍光,乃至因“儿子是大画家”而沾沾自喜的父亲有什么不同呢?亦真亦假的名头不过是真身借用的工具而已,每个人都手执利刃剑拔弩张,而兵器的优劣自然是由占山为王的人说了算。悲哀的是艺术家被解构的一刻,混迹于这个江湖之中的“大师”们早已不再是美的象征,更不是世界的立法者,他们只是一个个被生存压力和生理欲望所羁绊的普通人。
我们自始至终无法说清卖画换来的哪一张钞票更高尚,同样也难以区分为抢夺食物而撕咬的哪一只野兽更卑劣。于是,在这个江湖除了生存下去,再没有什么道德标准可言,而简繁所能守住的底线,恐怕就是为人的那份真实与耿直吧。好在生活在“非黑即白”世界里的简繁足够幸运,屡屡在最困难的时候得贵人施以援手。对雪中送炭的旧友梁思雨等人以及对妻子杰妮芙的感激和歉疚,想必会化作简繁心中的一丝柔情吧。
生活是深渊么?细细想来,寻常虽未必动人,一地鸡毛的琐屑也让人烦躁,但终究还是自己创造、也属于自己的。你在寻常里看到的究竟是“明月光”还是“饭粘子”,完全在于自己的心态。只是别在钩心斗角中迷失了自己,让愤怒和狂躁透支生命,未老先衰。
简繁对自己有反思,但是这程度还不够。面对老父和旧友,他有后悔,但仍然认定了自己的处世态度,任由这些态度扩张,最后到达一个爆发的临界值。你可以说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当然也可以认为这是性格缺陷。个中滋味和痛苦,想必简繁自己最有体会。
尼采说,与魔鬼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魔鬼。不要去俯视深渊,因为深渊也会向你回望。简繁已然以黑天为背度过半生,心中即使没有魔鬼,想必也难有天使的容身之地了。他在漩涡里挣扎了太久,贫穷和困厄与他缠斗多年,家庭变故与行业是非让他苦恼,故交又一个一个疏离,新知又不敢或者不屑吐露衷肠,纵使名利双收,又何谈欢乐?唯有孤寂而已矣。
就像《沧海之后》的结尾处那样,让车厢因《欢乐颂》的激荡而轰鸣,远望大漠天际。我们既然走出深渊,也曾探测了深渊的深处,就莫要回头了。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