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得知乔羽先生在当天凌晨3点仙逝的消息,虽因他已95高龄而没有太过意外,但还是被一种忧伤和怅然击中: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完整与丰富的世纪消逝在悠悠碧空,留给人的是永久的缅怀与念想。
从岁数来看,乔老爷子(艺术界都习惯称乔羽为乔老爷)可谓是长寿。但更“长寿”的恐怕是他的品德和艺术创作,特别是那些脍炙人口的词作,将一代一代地传唱下去。那是些多么好的歌词啊,传达了各个时代的气息和人们的共同心声。那么贴切自然,朴质大方,优美动听,一听难忘,总让人感觉就应该有这样的歌,就像大地上要有青山、绿树、红花一样。
文稿多是毛笔草书
在乔羽漫长的95年生涯里,我只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内与他有过五六次接触,感受他的为人、思想及作品。此前他的经历只能得自他的讲述和别人的传说,仿佛吉光片羽,一鳞半爪。此后无缘得见,他对于我这样的非艺术界人士,简直是杳无音信,而偶然想起,自是无限惦念。
我得以与他结识、交往,完全是因为要编辑出版《乔羽文集》。那是我所在出版社交给我的任务。大约是2003年9月份左右,出版社领导拿来一包书稿,叮嘱我一定要用高规格制作出版这部文集。他还告诉我,全部文稿都须保存好,编好后要全部璧还。我打开书稿,发现里面大部分是乔羽的手稿,均是以其比较独特的飘逸而又稳健的风格所作的毛笔草书,还有一小部分是复印的铅字稿。当我看到文稿中有那么多他撰写的文章,我更觉兴奋。因为他的歌词我是读过的,而这些文章却大多没有读过,而读一个人的文章是了解作者的最好途径。
那些文稿,我已知要分别编为“诗词卷”和“文章卷”了。去拜访乔羽先生时,他风雨不动安如山似的坐在椅子上,平心静气地与人说着话。我提到从小就学他作词的歌,甚至模仿女声唱过《我的祖国》,他告诉我,《我的祖国》虽然是为战斗片《上甘岭》所写的插曲,但它是一首抒情的歌,并不是一味喊着战斗啊,冲锋啊,杀敌啊……而是通过对祖国风光的描绘唤起对祖国的爱,怀着对祖国的爱去投入战斗。他还说,当初应《上甘岭》电影导演之邀写词时,一时犯难,最后经过沉思,才做出决定这么写。而沙蒙导演对为什么只写“一条大河”而不写“万里长江”感到不解,乔羽先生解释说,并不是所有人都熟悉长江,而“一条大河”人人都有感受,这样让人感到亲切……果然,《我的祖国》横空出世,成为经典名曲。听了乔老的一席话,我觉得含义很丰富,给人以很大的启迪。
大约是把文集的编辑方案确定以后,列出目录,甚至打出清样,我带去呈送给乔老并作了汇报。他仍然是安静地听着,并同意了分类方案。我将诗词卷分为七辑,第一辑是以《我的祖国》为代表的“歌唱祖国”题材,第二辑是歌咏天地自然,第三辑是以“人”为主题,第四辑的题材跟历史有关,第五辑是唱给孩子或说是孩子们唱的歌儿;第六辑突出“我”个人的感受,第七辑是旧体诗歌。“文章卷”也相应分成五辑。乔老要求在每卷开篇放一篇《自叙》,比如很别致的一首短诗:“(一)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历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要留下的谁也无法赶走,他要送走的谁也无法挽留。(二)我把议论付予古往今来的过客,我把豪情献给风涛万里的船夫。”无疑,这正是他从事写作以来的一贯准则和心态,朴素而真诚,谦逊而坦荡,可见骨子里的旷达与豪迈。这样的一篇书前序言可谓新颖不俗、明心见性,确实显出大家风采。但和他见面,看到他总是那么平静安然,就像一潭清水,甚至看不到一丝波纹,即便是笑,也多是莞尔,很少放声大笑,而更多的时候似乎略微蹙着眉头,仿佛总在思索。
小时候给母亲读《红楼梦》
在几次交往中,我常常见缝插针,问及乔羽先生的家世和生平,因为我对于他如何成为一个著名词作家颇感好奇。有一次,他在谈话中以极尊敬的口吻谈到他的父亲,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而且极为旷达,不是“三家村”里的冬烘先生。在乔羽还未上学时,父亲就教他认字儿,而启蒙读物就是唐宋千家诗,使他直到今天,仍然对读诗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并且一生解诗,不为时尚所惑。他回忆起父亲第一次将写作的基因种植于他的思维意识之中。那是很小的时候,他跟随父亲到郊外踏青,看到到处荠麦青青、草绿花发的动人情景,父亲情不自禁地吟诵韩愈的绝句:“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韩愈如此描写春色,对他是一种启发,以后他每到一处,便不自觉地在心中寻觅词句来描摹眼前秀丽的风光。这是他之所以能走上创作道路的动因,也是他的词作之所以有意境的渊源所在。
此后不久,文集即将付印。乔羽先生派人送来他只有两句话的跋:“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这样的跋文可谓别开生面。从这两句话,我们可以看出这位歌词大家之所以成功的秘诀,以及他内心的坚持。这个谦和淡泊的老人其实是有他独立不倚的内在风骨!
文集出版时,出版社召开《乔羽文集》出版座谈会。经过几天的筹备,座谈会如期在2004年3月23日召开,地点在新华社新闻大厦一层会议厅。这一天,王昆、王立平、石祥、吴思敬、杨匡汉、金波、张藜、金曼、金兆钧等艺术家、诗人、作家,以及乔羽本人及其家属都来了。大家济济一堂,争相畅谈乔羽创作的历程、成就及其艺术特色,无不对他的人品和艺品给予高度的赞赏。我记得王昆说《乔羽文集》的文章卷尤其珍贵,第一次汇集了这么多文章,使我们认识到他不仅是歌词大家,也是文章大家。乐评人金兆钧说到乔羽词作特点时,用了一个比喻:“纳须弥于芥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会后有一次小规模的聚餐。正是在这次小型宴会上,大家都感到放松下来,便畅所欲言。我请乔羽先生谈了谈对四大名著的看法。他说四大名著他都读过多遍,尤其是小时候就曾给母亲读过三遍《红楼梦》,以致不识字的母亲对《红楼梦》人物的名字、辈分记得比乔羽本人还清楚。乔羽还谈到他也很欣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那是精美的文言文,他在给电视剧《聊斋》写歌词时苦心冥想,最后写道:“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
读书推崇“三上”之功
我本想《乔羽文集》的出版至此可告完满结束,没想到,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读书节目邀请乔羽先生去谈《乔羽文集》和他的创作情况,出版社让我作陪。我们开车去接乔羽先生,很快来到北京台。我记得乔羽先生说,这是他从前工作过的地方。我们在主持人李戈的引导下,进入主播室,李戈介绍乔羽和《乔羽文集》,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接着便是交流和对话。谈到创作体会时,乔羽先生说:“歌词看起来很好写,其实写好非常不易,难就难在,虽寥寥几句,但要有深刻丰富的内涵,没有文化知识和历史知识不能办到。”他说他曾为某电视剧写歌词《说雍正》,为了写好它,尤其是为了准确地评价这个历史人物,他读了厚厚一摞的《雍正实录》及相关资料。他一直都是提倡博览群书,不光是读诗词歌赋、文学艺术,还要涉猎自然科学及其他人文科学。谈到他读书的方式,他说他推崇宋代大诗人欧阳修的“三上”之功,即厕上、枕上、马上——当然,现在是“车上”了。在交谈的过程中,不断有听众打电话过来,向他表示敬意,询问一些相关问题,乔羽先生都一一作答。
本以为我跟乔羽先生很难再见面。没想到,2004年6月19日,有关方面在中国大饭店为乔羽夫妇举行隆重的金婚大庆,场面之热闹不亚于年轻人的新婚典礼,可见人们对他的尊敬。乔羽夫妇着喜庆盛装出席,这似乎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乔夫人。金曼女士为他们献上了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插成的巨大花盘,把庆祝仪式推向高潮。但即使在这样的欢乐时刻,乔羽先生依然是那么冷静和谦抑。他言语不多,站在那里似乎也谈不上很挺拔,当时他已经77岁,神情总是若有所思。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人啊,心如静澈的井水,波澜不惊。
或许正因为如此,乔羽先生的词作才一出惊人,飞遍天涯海角,流传家家户户;正是这种谦抑,成就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词作大家吧!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