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大张《我看到了死亡》,1998年
温普林一直在关注中国行为艺术的发展。目前,由他担任学术主持的展览“大同大张”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在温普林看来,在成功学主导的当代艺术领域,“这个展览主要的意义,就是提示人们:和我们共处在这一个时空当中,还有这样一种存在,纯粹性的精神存在。”
温普林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关注中国的行为艺术发展。1988年,他策划了近千名艺术家参加的大型艺术活动“包扎长城”。“89大展”上惊世骇俗的7件行为艺术作品都被他摄入镜头。他在1999年推出的纪录片《中国行动》完整呈现了中国行为艺术的发展。
而在2000年之后,随着中国当代艺术的环境变得更加舒适和成熟,他不再对于当代艺术做记录,逐渐开始将已有文献资料进行整理。2005年和2007年,他分别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和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院建立“温普林中国前卫艺术档案”。而在2015年年末的时候,他将这份档案捐赠给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与此同时,由他担任学术主持的展览“大同大张”也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举行。“大同大张”于2000年1月1日新千年到来之际离开了这个世界,温普林多年来一直持续地收集、保存、发掘艺术家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整理之后展现在世人面前。在温普林看来,在成功学主导的当代艺术领域,“这个展览主要的意义,就是提示人们:和我们共处在这一个时空当中,还有这样一种存在,纯粹性的精神存在。”
大同大张正好撞在我的枪口上了
记者:您记录了“89大展”现场的7件行为艺术。您是怎样开始关注行为艺术的?
温普林:行为艺术在当时那个时代,还是很少有人理解。最早以行为艺术家自称的,圆明园时期有几个艺术家。我印象里比较早拿出名片写是行为艺术家的,是王德仁,中央工艺美院毕业的,圆明园早期的盲流,他在西藏做了一些大地、行为、装置。在北京也做了几次。
现代艺术蓬勃发展,所谓的“85运动”。“89大展”等于是集大成的一次公共性展示。着名的符号就是不许掉头。“89大展”明确规定禁止行为艺术介入,那些行为艺术家就急了,你既然说“不许掉头”,可展览本身已经在掉头了。现代艺术有一种精神,就是不断颠覆和反叛。但是理论家、批评家不那么想,他们要总结辉煌的成绩了。
我跟他们关系本来就密切,知道他们肯定要捣乱。有几个提前透露了消息,这个让我兴奋,已经进入美术馆的东西就无聊了。
我相当于埋伏在那里。大同大张也是正好撞在我的枪口上了。并不知道他要出现。他们“WR小组”三个人是从山西大同坐了一夜火车,(给前卫艺术)披麻戴孝来了。觉得当代艺术已经登堂入室,企图建立一个新的王国,他们觉得这个接受招安了。他们在边缘地带,更激进一些,觉得主流话语完全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很不舒服。
记者:这7个行为艺术都是展览议程之外的,是更加激进的。
温普林:他们是搅局者,是一种偶发的。大同大张是更加的意外,甚至于连我事先都不知道。另外几个之前就知道了。(肖鲁)枪击那个,我机器架好,她才开枪的。孵蛋的张念,那都是哥们。
当时美国《时代周刊》反应非常快,以《枪击》、《孵蛋》、《避孕套》这三个行为做了标题,它也许是误读,但也很精准。《枪击》意味着暴力,《孵蛋》意味着政治,《避孕套》意味着性,这三个问题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所有人都关注。
但是,《吊丧》的意义也许更加深远。那种悲情、仪式感、庄严……现代艺术这么快登堂入室,眼看着就要变成一种主流。
2007年的时候,我在上海做了一个展览,叫做七宗罪,就是把那7个行为在18年以后,重新做了一个集中性的展览。包括文献、实物、影像……2009年,在墙美术馆,我又给“WR小组”做了一个展览,叫做“穿越死亡”。那次是三个艺术家。这个展览是在2009年的展览基础之上再次扩充,变成大同大张个人的一次集中展示。
记者:您了解到大同大张是89那次,之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温普林:1989年那一次知道他的存在。然后,1993年他开始邮寄艺术,开始看到他的东西。1996年他在西藏做了一个渡的行为。
1988年我玩过一次包扎长城。据朱雁光和任小颖回忆,他们后来捶胸顿足,又是没赶上。
记者:包扎这个概念在当时也非常流行,是否展现了时代的某种心理需求?
温普林:伤痛感。对于伤痛的记忆和迷恋。大家好像都觉得被揍得遍体鳞伤。它实际是一种精神的伤痛感。而且包扎这个语言比较方便,各地都有包扎。很奇怪。
从大的来讲,大家多少也听说过,德国有个艺术家,克里斯托,包扎了德国议会大厦。一时间,艺术家都爱用包扎。
我说,咱就包个大的。最残破的,不是咱的记忆,而是这个民族的躯体,是长城。那次也很热闹。我们也没有宣言。很high。
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告别20世纪。当时有世纪末的情结嘛。事实上欧洲当时很多思想家也有世纪末的忧虑。包括鲍德里亚,写千禧年。但我们当时不知道,还沉浸在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这些老炮儿里面。但是我们也有世纪末的躁动、恐慌。
在人们欢呼雀跃拥抱千禧年到来的时候。大同大张决定在那一天离开。他说不跟人类玩了,人类没救了。
现在艺术家是最好的品牌生产商
记者:1990年代,实际上是从理想化的状态回到非常现实状态的过程。
温普林:我们也就像西方知识分子的哀叹一样,开始谋杀起我们伟大的都市,古老的文明,像谋杀巴黎一样,我们开始谋杀北京,又谋杀了拉萨。
拉萨以前是一座千年古城,1980年代我在拉萨流浪的时候,我是可以拿着一百年前帝国主义的回忆录当导游手册的。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没有变化。不是说你穿越到历史,你就在历史中,你的当下就是历史。
我现在主要在喜马拉雅南麓游荡,在印度能够找到熟悉的那个文化的原点,那种生活方式,那种狂欢,关键是自由散漫、无序。
记者:1990年代的时候,您关注了很多行为艺术。
温普林:行为艺术坚持了偶发性、现场感,更重要的是一种态度。它不妥协,因为它是不被允许的,它当然就有了一定的对抗性。我对这个东西感兴趣。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那么有趣。我2000年写过一篇文章,《从行动到表演》,画册叫《中国行动》。为什么叫中国行动,不叫中国行为?英文里面有个词叫Action,就是跟艺术家讨论,用那个词。一般英文叫做“Performance”,带有表演的意思,我觉得这两个词意思是有差别的。Action,有力量,是真正的行动,有突发的,爆发力。Performance,是一种设定的表演。
表演性的东西,在大同大张看来,都是令人作呕的。他有一句话:艺术都是故意的,毫无真诚可言。艺术的指向性,如果过于成型和故意,那就肯定没有力量。
记者:所以,您更看重行为艺术本身的力量?
温普林:冲动。哪怕是表演,也是用生命力在表演,用肢体在表演。当然好过一些直接的艺术品制造。
当然,资产阶级的胸怀无比宽大,又把行为艺术的衍生物纳入艺术的殿堂,变成艺术品了。因为行为艺术只要有照片、记录,就可以签名,售卖。就是这个商品社会,一切终极都是商品,一切指向都是消费。
艺术家被消费的,也不过是品牌而已。你看大同大张,绘画,反装饰性;行为,反表演;装置,反虚伪的观念。
艺术圈泛滥的故弄玄虚的话语,好像萨满巫师的巫术的语言,可以装神弄鬼,有特权,受到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而且他们的造型还往往摆出一副批判的架势,是一种伪批判的姿态。
当代艺术家是游戏的重要的参与者。正因为这种参与,这个社会还显得挺多元。这种机制使它卖得很好,很火。当然,作为商品,也难免有市场好的时候,有市场不好的时候。因为它无关乎精神了。不再是一个纯粹的谈论对象了。终极指向都是卖,有什么意思?
大同大张说,全世界都在创造商品,只有艺术家在毁灭和创造生命。可是问题现在艺术家是最好的品牌生产商,以最低的投入,成本核算是最精道的,怎么样把破烂变成价值连城的商品?
当代艺术,这里面有一种现代计谋的。这里面不就很圆融么?为什么当代艺术明星总喜欢跟演艺界大腕,跟IT界大腕联合创作艺术品呢?
成功学主导了一切的时代,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记者:您当时怎么开始记录行为艺术的?
温普林:我学的就是艺术史,中央美院,“文革”后第一届。我们读书的时候,受到的一个专业训练是着录,传统的方法是靠一个笔头的记录,当然没有影像。到我毕业的时代,一个影像的世纪降临了。以前是不可思议的。1980年代中后期,影像开始介入我们的生活,我变化的不过是记录的工具,实际上还是现场的着录。
记者:行为艺术本身转瞬即逝,也正需要影像记录。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行为艺术的发展和影像逐渐成熟也是分不开的。
温普林:影像都会在场。至少在那个时候,影像还具有某种话语霸权的意思。稀缺。在现场,如果有一台专业的摄影机,注视着你,艺术家无疑是受到鼓励的。我是做艺术批评的,艺术家也是希望被关注,被批评。一般他们有时都愿意提前告诉我。
记者:您怎么看当代艺术的发展?还在关注行为艺术吗?
温普林:每个人的选择不同。以前,我也开玩笑,走在路上的艺术家都是很美的。但是,走着走着,不小心你可能会走到自己的反面。我不关注当代艺术也有一段时间了。兴趣不大了。
我其实2000年就不在现场记录了。我无意于锦上添花了。那是真正的登堂入室,完全是拥抱这个时代,拥抱消费社会。
但是我和艺术家还有私人来往。后来又有一段时间关注了宋庄。我觉得那时候宋庄也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野生的状态。像一片湿地一样,孕育着无限的可能,各种动物都滋生出来。那个时候是有意思的。当然,随着资本的介入,那个自由的宋庄也被谋杀了,不在了。
记者:在当代艺术的历史和现实当中,您觉得大同大张的意义是什么?
温普林:这个展览,主要的意义,就是提示人们:和我们共处在这一个时空当中,还有这样一种存在,纯粹性的精神存在。并不是一个艺术家,你把他抬到神了,就能够改变当代艺术的走向。也不是为了树立一个死人,来贬低当今的活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某某城市建立了一个大同大张博物馆,我居然是馆长,你可以当面唾弃我。
这个时代是成功学主导了一切的时代,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逃无可逃的今天,人们都说这是一个没有敌人的时代,单向度的世界,可是谁捆着你的手脚了?我并不是鼓吹任何人找根绳子把自己做了,但在任何时候,你的精神是可以逃离的。精神是可以飞翔的,一个想逃亡的人,你总有路可走的。没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情。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