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其
从九十年代末以后,有一些批评家主张当代艺术要彻底的“合法化”和“市场化”,这可能是一种乌托邦愿望,经过十年的艺术实践,当代艺术也终于“半合法化”了,也终于形成“市场泡沫”了。现在实践的阶段性结果也基本上明朗了:今天当代艺术的处境,可能在物质上进步了很多,但在精神上可能更糟糕了。
当代艺术合法化的一大景观就是形形色色的“和稀泥”大会。所谓当代艺术的“和稀泥”,就是前卫、商业、官方、江湖各路人马济济一堂,以体制内的一些改革派或者商界老大为核心,组成“和谐社会”。但是你不知道当代艺术到底是什么,“和稀泥”大会中的各路人马本质上不是一路人,各种“和稀泥”当代艺术活动越来越像一个政协会议。
当代艺术实际上已经分化成三种形态:官方当代艺术、商业当代艺术和“不合法”当代艺术。在这三种形态中,官方、商业当代艺术活动,比如各种政府双年展、学院研讨会和民间艺术网站、杂志的评奖,基本上成为一种“和稀泥”大会。
记得十年前,一些官方体制内的艺术官僚试图引进当代艺术进入双年展、美术学院等官方平台,引起艺术江湖欢呼雀跃并鼎力支持。这些官方美术馆、双年展、美术学院以及他们的改革派掌门人也很快声誉鹊起,广受瞩目。但实际上,这些“改革派”与八十年代的改革派有很大不同,八十年代的改革派为了推进改革可以牺牲自己,近十年的新一代“改革派”基本上是和谐社会的改革派,即一手拉着保守派、一手拉着前卫派,使自己利益最大化,以自己为核心,组建“和稀泥”大会,在官方体制内代表当代艺术。
以市场资本为基础的民间体制的当代艺术是否好一些呢,由商界老大为核心的当代艺术也一样摆脱不了“和稀泥”的民族劣根性。最典型的就是雅昌艺术网的年度艺术奖评选,官方、江湖、学院、商业代表济济一堂,每个圈子都有奖,地位秩序是官方第一、学院第二,商业第三,江湖第四。更令人不解的是,民营美术馆的“官方化”,即前卫、江湖、商业、甚至不入流的行画,什么样的艺术都可以在民营美术馆登场一番。
不仅当代艺术平台的阵营特征越来越模糊,当代艺术的语言特征也越来越模糊。当代艺术的“合法化”实际上是“半合法化”,即从2000年上海双年展开始,允许在政府平台上展示和介绍装置、新媒体、后现代艺术和观念艺术的形式,近几年逐渐容忍了玩世不恭和反讽商业现实的内容,但深刻批判社会现实的作品还是不能展示和介绍。
自此,拼贴、摆怪动作、符号挪用成为当代艺术的标志特征,谁都说不清楚当代艺术在价值观和内容上的特征,不管是底层社会、卡通还是革命主旋律题材,只要一用拼贴、摆怪动作、符号和里希特的模糊影像,都成为了“当代艺术”。
前几个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的一个朋友请我给三军艺术家讲当代艺术,讲座间隙有几个地方军区的画家请我看他的作品,我发现个别部队画家也都在将拼贴、符号和摆怪动作用于描绘军营生活,就差没使用岳敏君的“妖怪人”和呲牙咧嘴形象了。
当代艺术似乎也只有形式主义特征可以作为区别“老”官方艺术的特征。当代艺术已经是一种新官方艺术,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深刻的话题,一直没有引起当代艺术圈的讨论。装置、新媒体艺术、行为艺术、后现代艺术和观念艺术都已经取得合法化地位了,是否允许在政府双年展做几个装置和新媒体作品就算“合法化”呢?
任何一种合法化,我想首先应该是价值观的合法化,即这个艺术群体的价值观被主流社会真正承认和接受,如果只是允许展览几个装置作品、新媒体作品,就不算真正的合法化。甚至可能这种“半合法化”比“不合法化”还要糟糕。
当代艺术的“半合法化”正在产生比“不合法”更难堪的结果:双年展、学院甚至商业画廊和民营美术馆大量展示形式主义、反讽、玩世不恭和“妖怪人”形象的作品,正在误导公众、收藏家、艺术投资人和年轻一代艺术家,使他们以为当代艺术就是这样的一种照搬现实形式、卡通化和“妖怪化”的形象。
“半合法化”使得当代艺术的形式游戏、“妖怪化”美学、剽窃照搬现成形象以及卡通、泼皮、不痛不痒的反讽成为一种“新犬儒主义”价值取向。而真正直面中国的精神现实的作品,反而得不到传播。这一现象传递到商业画廊和拍卖市场后,助长了当代艺术的肤浅化和一部分艺术家的欺世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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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中国的政治现实不改变,所谓当代艺术的“合法化”是没有实质意义的,相反这助长了艺术投机、欺世盗名和“新犬儒主义”,并使当代艺术丧失了它的精神标准和高度,只剩下形式游戏和精神上的逃避主义。
这就跟中国的市场经济一样,在政治现实没有允许土地私有制和独立的市民社会之前,任何市场经济都只是变成一种资本对权力的依附,私人资本对权力产生自卑感。这在商业画廊、艺术网站、民营美术馆等艺术市场和民间性的体系中已经出现了。比如艺术区的物业工作人员可以威胁画廊,强行要求撤销某些敏感的作品,画廊主碍于商业利益和环境必须屈服于这种压力。一些拍卖和艺术资本投资艺术媒体,只允许唱好市场的文章刊登,从而在民间媒体上也形成“主旋律”。所以市场经济并不一定促进民主,在民间社会也会促进新的专制主义。
民营美术馆为了自身的安全感和利益,以自己的平台与官方、商业等各类权力合作,从而使民营美术馆“官方化”。这都表明任何形式的所谓当代艺术的合法化和市场化,在目前现实下只能是一种表面形式,甚至这种表面形式误导了社会公众和年轻一代艺术家,并转化为比以前更简便的谋取金钱和权力的操作形式。
中国目前的精神现实是专制主义和虚无主义双重存在的时期,真正有灵魂的艺术家都会在这种现实下感到痛苦和挣扎,但这样一个时期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机遇,因为这是一个精神“地狱化”的时代,精神环境的残酷性超过中国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而且要比西方社会的精神现实更复杂和深刻。当代艺术只有表现中国目前的精神现实,才是有意义的。但当代艺术在过去十年恰恰是在逃避痛苦和深刻,因为真正的痛苦和深刻的本质表达是不太可能“合法化”和“市场化”的。
在中国目前的政治现实中,当代艺术的价值在于它的“不合法”部分。当代艺术一旦“合法化”、“市场化”了,意味着它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或者最深刻的部分已经被审查和自我审查“剥离”掉了,剩下的只是权力和资本愿意看到的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反西方殖民主义、民族主义、怀旧主义、装饰性、技巧性以及小资情调,而更可怕的是,当代艺术正在将欧美的拼贴、符号挪用、观念艺术以及九十年代初形成的“妖怪化”、“卡通化”、“大头”形象变成一种判断当代艺术的标志。
当代艺术过去十年过于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合法化”的官方体制和资本化的市场体制,实际上,任何艺术体制的作用在于承认一种结果,而不可能是推动一种“不合法”的成长。所谓体制意味着等级权力和秩序,无论是西方体制、江湖体制、市场体制和官方体制,都不可能是当代艺术创造力和精神力量的可靠保证。真正的价值基础还是在于个人的探索道路,以及这种个人道路与体制保持一种相对的独立性。
当代艺术的意义和出路,不可能是所谓的合法化,有时候可能当代艺术的意义恰恰在“不合法性”。在目前的时代,彻底的合法化是不可能的,“半合法化”是没有实质意义的,真正有意义的是目前不太可能合法的一部分。
当代艺术为什么一定要“合法”呢?任何时代只有成为对手才能赢得尊重,目前当代艺术圈这种对合法化和市场化的热衷,也是不可能真正让政治家和资本家真正看得起的。政治家骨子里瞧不起被招安的人是肯定的,商人和资本家被当代艺术的怪异形式和妖怪形象有可能蒙骗一时,但靠这种蒙骗也是不会长久的。事实上大部分近三年内进入当代艺术领域的商人、投资人、暴发户哪怕是炒家,已经瞧不上或“看透”当代艺术的“形式”面具了。
只有关于中国精神现实的价值观被政治家和资本家接受了,这才是当代艺术真正的合法化。通过告诉他们当代艺术是有利于“和稀泥”大会,或者市场价格能翻好几个“筋斗”,这样的合法化和市场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代艺术必须真刀实枪地融入中国社会的进程,并跟民众和民间社会保持精神联系,才是真正的“合法化”道路。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