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博一
我是2007年在香港的Schoeni画廊偶然看到周金华的作品,当时他从四川美院毕业快五年了,正在那里做个展。画幅不是很大,基本上都是俯视构图,如同站在塔楼上的鸟瞰,画面里拥簇的都是小小的人群。使我不禁想起儿时看过的有关小儿国的连环画。最初的印象是觉得他画得不错,完整而干净,但视觉形式上挺讨巧的。后来有机会去重庆,到过他的画室,有了简单的聊天和沟通。最近又看了他在北京的个展,虽然语言风格没有太多的改变,但还是能够感受到北漂北京后,创作风格样式愈来纯熟的变化,也试图摆脱原有的摸式而深入地探索形式与内涵。其中《猎物》、《小鸟》、《夕阳下的晚餐》等作品更为荒诞不经,印象颇深。
周金华绘画的最主要的特征是擅于用摄影“高空俯拍”的视角去关注那些庶民百姓的活动、状态,甚至狂欢与争执,但都是通过社会转型的大背景、社会现象,或某个偶发的具体事件,乃至自然灾害来结构画面和展开叙述的。他以观察者的身份置身其中,观察在乡镇或城乡结合部民众的市井生活,闲荡着的小商小贩、民间艺人、江湖游民、茶馆袍哥和围绕着某一社会事件、车祸驻足观望的人群等等,他们在荒芜、颓败和凌乱的背景里,仿佛都呼吸在周金华营造的密集街头、空场,有着当下街头本身风俗文化的现实之感,从而记录、测度、还原出他们在现实社会和自然环境中生存的景象。以往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总有介入的研究对象和方式,而周金华目光所及的“街头巷尾”,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仰视。俯视的广角是一种形式,也是一种与族群既疏离又关联的心理感受。虽然俯视,他却是以低姿态地走进庶民的街头,既有体恤着他们的冷暖人生,也有对他们无聊、麻木不仁的忿懣与无奈。或许我们可以从鲁迅小说艺术中寻找到解读周金华艺术的脉络根源。当然不仅仅是这些,他笔下描绘的社会景观,都是在一种当下发生的具体社会事件的背景和在历史、现实各种合力的对峙中显现出来。表现了那些宏观的社会潮流是怎样影响这个“公共空间”,乡村或城市民众怎样生存在这个空间的细节,以及社会政治、改革开放又怎样渗透到大众的日常生活领域等等。如《是非之地No.2》显然是对应着重庆“钉子户”事件,《人间No.2》的背景我猜测是2007年重庆的暴雨灾害。可以说周金华的作品叙述和见证了这个“公共空间”的建立、形成、发展,最终又如何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混乱、失落。这正是周金华作品中“微观景观”切入的典型例子。周金华观察的方法是在街头“物质空间”的市井文化或自然景观的元素里,找寻到各种社会矛盾的碰撞,而社会事件又是冲突的集中显现。以往有些艺术家更多的是对现实变化的质疑与批判,关注政治演变与兴替的宏大叙事,而忽视了政治社会的变化对大众日常空间的影响,而周金华恰恰用这些带有事件的碎片再现出那个正在发生的市民社会图景。当然,周金华在建构作品的同时,也在慢慢卸载那些岁月残留下的碎片,对于那些浸泡在街头气息里的大众而言,他们或许失去一个旧世界,却没有得到一个新的世界。
现实混杂、荒谬,不知所终,甚至莫名其妙的气息始终环绕在他的作品之中,我以为周金华的创作意识有着浓厚的悲观情绪或宿命的情结。他说他很喜欢卡夫卡和果戈里的小说,他为作品起的题目《最后,结果都一样》等系列作品,亦可见识其端倪,而《风雨之后》、《黄昏》、《江湖》、《人间》等作品里颓败的场景更凭添了萧瑟的氛围。因此,他的作品是这种不确定环境的难以确定的张望,也许也是庶民社会的一首惆怅的挽歌。从这点来看,周金华的艺术有着后现代现实主义的意味。如果说现代主义艺术是以对现实主义艺术的否定为起点,那么后现代主义艺术则是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反拨。现代主义嫌现实主义不真实,标榜自己更真实,后现代主义则对真实本身进行解构,特别是许多艺术家热衷于戏仿、挪用、拼贴、置换等手法。换言之,所谓后现代现实主义艺术既保持了19世纪以来现实主义纪实的传统,又糅合了现代主义艺术中强调自我意识和前卫艺术对创作自身进行反思的特点。看周金华的作品仿佛是在看连环画,叙述着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戏剧故事。他刻意营造的逼真使观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显示了周金华现实主义的叙事能力,耐心描绘的场景、情节,充满了他勘察后的真实细节。但是,他作品中的具体情节却完全是虚构出来的。它们只有真实的外表,而情节本身对这种真实又进行了颠覆,解构了虚幻的梦境。《巨人之死》系列,既是我们社会变迁过程的现实冲突与矛盾的真实写照,又预示了社会转型后的迷茫困惑与危机四伏,也表现了蝼蚁般人群的集体无意识的焦虑。初看这些小人小物,仿佛与其所摄取的场景有着一种关联,仔细观察却发现他或她们与这些空间环境并不存在着叙事和情节的因果联系。在他所设定的没有逻辑的场域内,如《人间》、《秋水》、《英雄》、《源泉》等作品,在现实中这样的行为举止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有一种不真实的存在和熟悉的陌生感。真实、含混与神秘之间的错位凸现了作品本身的荒诞性,介于现实与虚构之间荒诞,又强化了虚构性因素。周金华绘画的叙事性呈现了“现实的另一面”,这是经过艺术构思和形象处理后的叙述,虽然包含虚构的成分,但拥有一种完整性,它基于历史和现实,同时又具有综合超越现实的魅力。
正是因为他敏锐地感受和意识到了这种变动不居的公共空间,才显示出几分“存在便是一种荒诞”的真相。而相对于真实的生活而言,周金华作品又含有寓言故事的语义。寓言式的类型表现,主要是指整个文本具有寓言性质,以夸张、比喻、象征等多种艺术手段而将现实寓言化,从而表达作者对特定对象的理解。这种理解,不仅表现出连接现实和历史的深刻寓意,而且哲理性突出,更加直接明确地指向现实世界。周金华的绘画通过具体的画面情景,以寓言化的话语方式来获得对现实人生更多更深的隐喻和辐射,从而充实和延伸了他绘画语境的内在意蕴,使观者进入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进而让自己的境遇和他所表达的状态完全贴近,甚至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种叙事策略无疑是睿智的,但对于艺术家的方式也是一种挑战。作为一种寓言化的表现,关键取决于艺术作品是否能与所创作者寄予的观念与行为自然地融为一体,使观者能够顺利地将思绪延展到寓言的层面上来。
“灾难”也是贯穿和构成周金华作品的主线之一。他所表现的灾难有自然的——水灾,有人为的——车祸,其实都是自然与人为合力使然的结果。在写这篇文章时,正值四川汶川大地震灾难的发生,仔细观看周金华作品所描绘的细节,总是与天天电视和报纸杂志所看到地震灾难画面重叠。这当然是偶然的巧合,但我由此延伸出或一直索绕心际的忧患:在现代化景观的关系中,始终伴随着自然生态不断恶化、资源日趋枯竭,环境污染迅速蔓延,生态危机演化为生存困境等等诸多问题。可以说我们处在一种新型的人文与自然生态环境的对应关系之中,生活在一种新的挑战之中。中国正处于一个高歌猛进的“大跃进”式的现代化阶段,发展与变化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同时,由此导致的发展变化与我们的生态“景观”环境不断发生冲突,潜隐于现代化“大跃进”背后的“失控、危机”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也构成了中国特有的现代化景致,造成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而这恰恰是我们现代化过程所面临的历史处境问题。抑或这也是作为四川籍画家周金华作品中流露出悲情或宿命的显现——一句谶语吗?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