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雪松
徐冰
徐冰 天书
采访者:周雪松
受访者:徐冰
4月20日,全球首个个人回顾展“徐冰:回顾展”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刚刚落下帷幕,徐冰又入围了第八届AAC艺术中国年度特别贡献奖。作为曾经游走在国际各大美术馆之间创作、展览的自由艺术家,他被美国《艺术新闻》杂志预测为40位“100年后仍然保持影响力的现代艺术家”之一,更是首个获得麦克阿瑟天才奖(美国跨领域最高奖之一)的华人艺术家。
从一部无人能读懂的《天书》,到用汉字字形写成的《新英文书法》,再到完全由视觉图形写成的小说《地书》,徐冰的艺术越来越超越了艺术的范畴,被更多的大众读懂甚至喜欢。他的艺术常常游走在不同的边界之间,难以界定,却为人类提供了新的阅读和思考方式。
徐冰艺术创作的营养,来自于他对现实细致敏感的观察。自他从美国自由艺术家的生活中走出来,回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任副院长一职之后,徐冰借着他对国际艺术发展模式与动态的了解,积极地推动中央美院的国际交流与教学、科研创作工作,更在去年引进了多个重要的国外艺术家展览,如同他做创作时一样执着而认真。这也正是他入围今年AAC艺术中国年度特别贡献奖的原因。繁杂的学院工作并没有削弱徐冰的创作,反而让他对现实的观察与经验越来越深入,这份社会性的工作反过来为他贡献了重要的艺术营养。
“中国真的是一个变化很大的国家,这些变化和我们过去的认识是有很大的错位的。在这其中我可以真实感受到很多,甚至包括讨厌的东西……有的时候你得忍受这种讨厌,因为有时就是透过这些东西你才能摸到它里边有价值的部分。”徐冰说。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将一切自己喜欢或不喜欢的经历视作创作的养料时,其创造力的源源不绝,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做艺术就像科学实验
记者:《天书》是上世纪80年代最早让中国乃至国际艺术界了解到您的作品。最初在创作《天书》的过程中,您的艺术是饱受争议的。当时是怎样一种信念支持你,让您相信这是好的艺术,并且持续坚持地做下去的?
徐冰:一般来说一个想法但凡有一点点实验性,属于没有被证实过,或者说含有不确定的东西,在做的过程中一定会有一些对自己的怀疑。你会想花这么长时间,这么大工夫,把它做得这么好,是不是值得?但后来我发现,之所以这个事情值得去做,往往是因为没有人做过。这是我后来认识到的。
这么多年的创作中,一些想法会让我很兴奋,有的甚至过了一两年还让我很兴奋,而且每次想到它,都会给我补充新的想象和思维触点,通常这样的想法是值得做的。但是对我来说,我一直在做的动力在于,我想知道我的预期是不是能够最后实现。我也希望看到最后的结果和我的预期的距离相差多少,因为这些都是没有被证明过的结果。所以我总是尽最大努力,按最严格的要求来完成。有时候它有点儿像科学。
记者:也就是说,您在创作中的每一步都要严格按照开始的计划进行吗?
徐冰:差不多。基本上在我决定做一个作品之后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把整个程序中的每一步都想清楚。因为我很怕过程中会有接不上的部分,好比装修房间的时候,每个部件之间的连接细节都是必须要考虑到的。所以通常作品最后的效果和我的最初的预计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记者:这个过程中肯定还有很多问题要克服。
徐冰:是的,主要都是技术上的难题。《天书》这个项目中最难的部分其实是怎么样把这些木块做得很平。我做的是活字版,一个个木块锁在一块,夹紧了以后表面就会出现不平,不平的时候我再磨,这一次平了,但是当它打乱了重新再拼在一起以后就又不平了。后来我在拼起来的版底下弄了一层橡皮泥似的东西,把它反过来搁在一个玻璃板上,然后把木块相对地弄紧,中间留有一定的缝隙,正过来以后看就相对平了。
作品做出来以后,英国一个做古代版研究的专家说;“这个竟然是活字印的,你真是天才!”因为他是专家,他知道活字版在技术上非常难。活字版是中国人创造的,但是后来并没有被普遍使用,这里有很多原因,难度是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NextPage]
《鸟飞了》
徐冰 地书(局部)
以艺术丰富人类的知识范畴
记者:可以说文字一直是您艺术创作中特别重要的元素。之后的作品,从《读山水》、《鸟飞了》、《新英文书法》到《地书》,您有关文字的艺术似乎可读性与功能性越来越强了。是什么让您文字艺术创作思路发生了这样的改变?您的创作思路是怎样一步步延续发展的?
徐冰:其实《天书》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当代艺术是什么,但又要尝试综合材料的实验性的手段,很希望我的作品特别“像”艺术,希望它有那种崇高感、神圣感或者尊严感,让人和当代艺术之间保持一个距离。随着对当代艺术的认识和实践的增多,在国际上参与很多展览,慢慢我发现所谓的假大空、耸人听闻的东西正是当代艺术的问题。所以我希望我的作品可以很亲和、平易近人,艺术的形态不那么明显,不那么完整,而且不容易界定,介于似与不似之间。
我的整个艺术生涯都是在这样在各种边界之间游走,有可能再多一点就会划向另一个领域。就像《地书》,很多设计师说我做的是设计界的事,还有一些文学界的人也很喜欢我的作品,因为他们觉得《地书》是一种带有实验性的文学文本——小说家一般都要找奇特的生活,设置奇特的写作结构,而我的文本却是非常标准化的。故事主角一天的生活是一个普通白领几乎每天必经的过程:早上坐车到公司,打开电脑,十点钟在星巴克,中午吃快餐……是一种非常符号化的生活。
我做艺术很长时间之后,才开始意识到艺术的养料来自于艺术之外,来自于这个时代的现实。艺术家如果老想把艺术做得特别像艺术,整天在艺术系统里弄来弄去,那做的还是旧的东西。从《天书》到后来这些作品,为什么变得能读了?我觉得能读没有什么不好。原来那会儿说没有功用性的是艺术的界定含义之一,然而我觉得有创造力,又是艺术,又有功用性,也没有什么不好,不应该用这种旧的概念来套我们做的事情。再一个,我也想实验看看可以不可以单纯用符号来表述相对复杂的故事。所以它越能够读懂,读得误解得越少越是我所希望的。
记者:事实上大众的反馈怎么样呢?真的可以读懂吗?
徐冰:事实上作品的误解率的确很小。我们在台湾做过实验,请各个领域的人每人把《地书》翻译一段,我们发现只要认真去阅读,他们翻译的内容和我们最早那个脚本是很接近的。
记者:您也启发阅读的人,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方式。
徐冰:是的。其实艺术家就是要通过创作推进和丰富人类认知的概念边界和知识范畴。比如《新英文书法》,过去的概念无法解释这个事情,但是现在有它以后,人类知识的范畴就更丰富了。澳大利亚教育部新设定的测验系统就把新英文书法放在里边。这个东西本身不能说是如何成熟的作品,但它提供了一种新的看事情的角度,是对人是有启发的,也可以被用在其他领域。
记者:现在很多很有创意的企业,比如苹果、无印良品、facebook,他们做的事情其实跟您做的事情很相象。
徐冰:其实就是这样的,这些领域的尖端,思维能力很强的人,我想他们对人类最具实验性的前沿思维一定是关注的。反过来,比如说我常说,未来人要看今天的视觉最高文明水准时,我想可能不是看当代艺术,而是看苹果的设计。因为它在当下体现了人类在视觉上的最完美的呈现,可以代表这个时代。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