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放
57年前的愚人节那天,一个28岁的中国青年画家,背井离乡抵达了巴黎,然后在当天下午就直奔卢浮宫,去欣赏那里的艺术作品。
57年后的今天,他的作品也被陈列在了卢浮宫、巴黎蓬皮杜现代艺术博物馆,他自己也成了法兰西学院艺术院终身院士,蜚声当代世界艺坛。
他的名字叫做,赵无极。
2007年10月,赵无极在法国勒莫尔市的米赛城堡举办画展,再次吸引了世界艺坛的目光。
东方文化传统的“逆子”
著名大提琴家马友友的父亲马孝陵,曾有一个“理论”说,要出一个艺术家,必须是几代人的结晶:爷爷辈有钱,父亲辈有文化,儿子才能有条件成为艺术家。马友友就是这样的“钱”和“文化”的结晶。无独有偶的是,赵无极的出身背景也有些类似,甚至还要更显赫一些:他出生于北京一个古老的世家,族谱可上溯至宋朝皇族,祖父是名士秀才,父亲是银行家、收藏家。据说,赵家每年祭奠先祖冥诞之日,都会摆出传家宝——赵孟頫和米芾的两幅画,赵无极得天独厚、优养优教的出身背景,可见一斑。
赵无极6岁开始学习书法,14岁就决定选择绘画作为自己的职业。他的母亲一度希望他到父亲的银行工作,从而有一个安定的未来,但父亲却支持他当画家的愿望,认为他若去管理银行,银行必定倒闭。父亲还亲自陪同赵无极到杭州考学,使他顺利地考入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当时的杭州艺专人才济济,赵无极的老师是吴大羽和潘天寿。朱德群比他低一班,吴冠中比他低两班。
但是,在深厚的东方文化背景滋养下长大的赵无极,却似乎生来就是一个“逆子”。在杭州艺专时,潘天寿要他临摹古画,他不喜欢,就想方设法逃课,甚至有时从教室的窗子跳出去,他不喜欢黄宾虹大师的画,还公开放话说“我就看不上他那一口”,气得老师要开除他,是校长林风眠把他“保”了下来。
毕业之后,赵无极在杭州艺专任教,他是学校里最年轻的教师,但却一直不愿意接受传统中国画的观念,认为中国绘画从16世纪起就已经失去了创造力,只会抄袭汉朝和宋朝创立的伟大传统,在重复和临摹间停滞不前,他向往的是西方的绘画艺术。林风眠因此劝他到国外留学,他选择了法国,并告诉林风眠说,如果自己能够靠创作生存,就留在那里。而在他之前,还没有一个中国人能做到这一点。
“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
对于赵无极何以能够迅速在巴黎立足,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就连赵无极后来的妻子梵思娃·马凯,都曾对作为移民画家的赵无极在法国的成名过程提出过疑问,她在写赵无极的传记时,发现他一到巴黎就认识了法国社会的许多“主流”人物,她对此感到很好奇,“你怎么会一到巴黎就结交了那些现在美术馆竞相展览、出版社竞相为他们出书的画家,又认识了那些现在都成了大作家、名医师的朋友呢?巴黎那么大,他们并不都在一个房间里呀!”赵无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原因也许并不复杂。1948年,赵无极到达巴黎的当天下午,就直奔卢浮宫而去。他后来回忆说,那天,他呆立在《蒙娜丽莎》以及波蒂切利、安杰利柯的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前,他看到了和中国画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绘画。“尽管我对中国的水墨画掌握得得心应手,可我不想走捷径,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我不愿被扣上中国画家的头衔。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他知道蒙巴纳斯是法国艺术家集聚的地方,所以一来法国就在那里租下房子。他在法国南部的画室,一度比邻毕加索的画室。这位当时已届八旬的老人,一心沉醉于绘画之中,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见,但却对赵无极非常亲切,每次在画廊见面,他都会热情地招呼:“矮个子中国人!”若赵无极不在,也会问:“那个矮个子中国人来了吗?”画家米罗、马蒂斯也对他非常友好,后来,他一直与马蒂斯儿子开的画廊有着很好的合作。他与声震全球的雕塑艺术家贾科梅蒂相邻17年。这些大师都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如果赵无极像拥来巴黎的许多中国画家那样,一来巴黎就一头扎进中国人的文化圈里,在中国城附近租个房子,不停地画“中国特色”的东西,兜售有“禅味”、“道味”的水墨画或油画,也许他现在还在巴黎圣母院旁边的街头为游客画肖像……
艺术爱幸运,也爱不幸
赵无极是幸运的,他碰到了良师,也碰到了益友,他能够在巴黎“漫游”、结识“主流”人物,固然与其个人的选择有关,但事实上,他能住在艺术家集居的蒙巴纳斯,也跟他在1948年就能带着三万美元去留学的家庭出身有关。
但是,他也有他的不幸,尤其是精神世界上:他的青梅竹马的第一任妻子,在和他生活了十六年之后,跟别人走了,如果不是有他所说的“绘画避难所”来为他提供精神庇护,也许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就已经崩溃了;他的第二任妻子是一位秀外慧中的香港电影演员,一度和他如诗如歌地在巴黎生活了多年,却突然精神分裂,自己结束了美丽的生命,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曾经整天喝威士忌,以至于画坛的朋友无奈地称他为“赵威士忌”。还有,作为他生命组成部分的亲友,一个接一个地被死神过早地抢走,譬如,父亲在“文革”中死于非命,一个弟弟煤气中毒身亡,一个弟弟死于癌症,他的最好的法国艺术知音和他的“艺术守护神”、诗人米歇尔和推举他走向世界的法兰西画廊的米雅安都猝然间告别了人世……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就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所有的这些幸运和所有的这些不幸运,最终造就了赵无极的整个艺术生涯。
古希腊诗人Agathon有句名言说,艺术爱着幸运,幸运也爱着艺术。因此,有人就此评论说,赵无极的艺术经历,仿佛是对这句名言的一种补充,那就是:艺术也爱着不幸,不幸也爱着艺术。
“我服从于两种传统”
赵无极在法国绘画了半个世纪,但奇妙的是,赵无极的绘画却没有纯粹法国化。法国著名诗人克罗德·华在谈及赵无极时认为,他的抒情抽象画是融合东西方文化的杰出代表,“认为不同文化是对立的,东西方文化从根本上不相容,对这类危险的神话,赵无极是个有力的反证。”
赵无极早期研习意大利、荷兰和法国的古典绘画,并深受西方现代派艺术大师毕加索和马蒂斯的影响,创作以人物和风景为主的具象油画。但是,在欣赏和品味了许多西方作品之后,他的内心却开始转向了中国,转向了曾想远离的文化和艺术。他发现自己的民族是一个很幸运的民族,中国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青铜器、瓷器、书法、绘画……重要的是怎样吸收和消化,怎样把这种优秀的传统和影响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人们都服从于一种传统,我却服从于两种传统。”赵无极在一次接受采访时这样说。在后来半个多世纪的艺术创作中,赵无极的绘画被评论界认为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丰富性和创造力的完美体现”,“融会贯通了中西方文化,充分运用西方文化的表现手法,把文化底蕴丰厚的中国美学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进入中年之后,赵无极的油画技巧日臻娴熟,色彩变得艳丽明亮,画面侧重对空间和光线的追求,蕴含天、地、水、火等种种大自然的要素,气氛越来越平静。到了晚年之后,他的绘画更是炉火纯青,被视为“一方面传达了大自然的蓬勃生机,另一方面却又化入象外之象,进一步体现了中国哲学所特有的天人合一、虚静忘我的精神境界。”
赵无极说,“如果说巴黎的影响在我作为艺术家的整个成长过程中是无可否认的,我必须说,随着我思想的深入,我逐渐重新发现了中国。或许悖谬的是,这种深远本原的归复,应该归功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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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艺术评论家朱朱:
“他在法国
和孔子长城
一起成了
中国的符号”
记者:您如何评价赵无极和他所创造的“抒情抽象油画”在当今世界画坛的地位?
朱朱:在我看来,赵无极将东方传统与西方的现代,尤其抽象表现艺术进行了巧妙的结合,或者说是以个人的方式平衡了这两种因素。但是,他的个人绘画语言并没有取得真正的突破,基本上还是属于前人的框架之内的运作。
说到他的地位,几年前我在法国时发现,他和孔子、长城一起作为中国的符号,出现在了巴黎地铁与外省的宣传单上。
记者:赵无极认为,中国绘画从16世纪起就已经失去了创造力,只会抄袭汉朝和宋朝创立的伟大传统,在重复和临摹间停滞不前。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朱朱:我听过比这更狂傲的说法是“先秦之后无表达”,或者,“李白杜甫之后再也不必写诗了”。当然,我并不知道赵先生说这话时的上下文,我想我能够理解这种说法之中潜藏某种焦虑和历史反省的意识。但是,话没有必要说得这么绝。
记者:上世纪80年代,赵无极的画在国内备受冷遇,但这几年国内赞叹他的人越来越多了,您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朱朱:这两年的艺术市场使艺术家们成为了时尚明星,下一步即是他们的体制化。我在近年涉及了艺术评论和策展领域,说实在的,越是深入其中,越是不感到乐观。赵无极属于这一浪潮之前就获得广泛认可的人物,现在,是他的声誉被普及化的阶段而已,如果说公众的赞美越来越多,要么是因为他们开始了解到他的明星地位,要么是他的画属于他们喜闻乐见、一看就懂的东西,我想他还不至于是后一种。
赵无极小传
1921年生于北京,后学画于杭州;1948年定居巴黎。早期研习意大利、荷兰和法国的古典绘画,并深受毕加索、马蒂斯和克利等西方现代派艺术大师影响,创作以人物和风景为主的具象油画。自1954年起转入抽象,使类似甲骨文或钟鼎文的抽象符号,浮动于虚无的空间和变幻的色彩之中,充满东方神秘的象征意味。以后,符号逐渐消散,画面为自由的笔触和大片的颜色所代替。
如今,赵无极是蜚声当代世界艺坛的杰出画家,他的绘画,运用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和技法,抒发飘逸玄妙的东方心性,独特、极具个性的绘画风格使之成为闻名当代世界画坛的抽象派绘画大师。
赵无极曾荣获法国荣誉勋位团三级勋章、法国国家勋位团三级勋章、艺术文学勋位团一级勋章和巴黎市荣誉奖章等;其描画宇宙中黑暗与光明的三联屏式作品《1·4·66》,曾以755万港元成交,创华人画家油画作品最高成交价世界纪录;1998年朱镕基访法时,希拉克总统曾特意购买赵无极的一幅画作为礼品送给朱镕基;2002年当选为法兰西艺术院终身院士;他的版画、油画已被世界上二十二个国家八十六家著名艺术机构收藏。
(编辑:李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