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堆水红是水萝卜皮的颜色,在很多年前是四虎奶奶的噩梦。只要见到那个颜色,四虎奶奶就会打冷战。我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姐姐新穿了的确良衬衣,四处去显摆。去四虎奶奶家时,被四虎奶奶轰了出来。四虎奶奶说,你快走,你快走。你待在这里我乱心。姐姐不乐意地回家来抱怨,我听见了,如同没听见。时过境迁以后,大洼灰蒙蒙的如同一片影子,没有在我们的记忆里留下什么。但四虎奶奶不一样,那一夜的难堪,浸淫了她很多年。两个孩子都走了,场院里只剩下了四虎奶奶一个人。他们把她用草绳绑了,扔到了麦秸垛里,回家吃饭了。夜里天突然有些凉了,四虎奶奶窝着身子倚紧麦秸,那麦秸被碌碡轧扁了,也是一种光滑的凉。天地万物都静,那些她讲过的鬼怪妖魔一齐朝她挤眼。四虎奶奶不是胆小的人,那一夜却把胆子吓破了。她把头使劲往麦秸深处扎,那种好闻的甜香气息一点儿都不能挽救她。夜色越来越浓,四虎奶奶也越来越绝望。她屏住一口气,想一下死了算了。可那口气不由自主,自己把嘴角撑破冒了出来。“嚓嚓嚓……”地传来了脚步声,四虎奶奶不敢抬头,她怕来个红毛绿鬼。那人说,你还在这儿吧?四虎奶奶听见是人声,赶紧答应了。借着星光,看清了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摸索着给她解开了草绳。女人说,这大洼里有狐狸,夜里不安生。你去我家睡一晚吧,明天一早再到这里来,我把你绑了,你同意吗?四虎奶奶赶紧说,同意。女人说,家里还有粥,还有烙饼,你好歹吃一口,这一天怕是饿坏了。四虎奶奶跟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女人一直也没有问她有没有偷衣服,仿佛四虎奶奶跟那件事一点儿不相关。
转天天还没亮,四虎奶奶先醒了。她摸索着出了门,找到了那片场院,把草绳披挂在身上,又扎进了麦秸垛里。四虎奶奶想,女人是好心,咱不能连累了人家。
大辫子姑娘先来到了场院,她问四虎奶奶为啥没逃走。四虎奶奶不像昨晚那么可怜了,她硬气地说,我不是贼,我不逃走。大辫子姑娘说,你不是贼是啥?那件水红衣服到底在哪?我明明叠好了放在歪脖树下,只有你和两个丫头在那儿捡麦子,你说,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偷的?四虎奶奶眼睛转了转,她想说也许是狐狸把衣服叼走了,狐狸可爱色呢!可歪脖树下那一摊红突然晃了她一下,那红仿佛会流动,一下就把她的记忆填满了。当时俊以在那里乘凉,俊以在那里乘凉!四虎奶奶一下弱了音,她仰头看着大辫子姑娘,结巴说,你,你在周围找找,是不是有人埋起来了?大辫子姑娘忽然尖叫着冲撞过来,撕扯着四虎奶奶说,贼,你个死贼!我的的确良,埋起来衣服就糟蹋了!死人才把衣服埋起来,天啊,你这是在咒我啊!
我去单位上了几天班,再回来,村里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母亲神秘地告诉我,俊以妈的脑子像是出问题了。她在没人的地方捡地上的莱叶吃,还一个人唱小曲。我问唱的啥?母亲说,唱的《秦香莲》。还有身段,带比画,差点儿没把媳妇四翠气死。我说,气死算了。母亲说,你这是啥话。我问,四虎奶奶咋样?我上班的时候没有哪天不惦记。母亲说,四虎奶奶被张德培推回来时还好好的,到家就不行了,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前几天喊你爸的名字,这两天喊俊以,她都多少年没看见俊以了,喊俊以干啥?
我心里一动。段玉春挑起了她的心病。说她年轻的时候偷衣服,那件事与俊以有关。
母亲说,你可别多事。她都那么老了,也该糊涂了。
我说,她不糊涂,当年的事还在她心里窝着,留着引信。段玉春一点着,大概就爆炸了。爆炸的结果是,她把自己炸糊涂了。
我问母亲,当年她被嘎拉村扣下的事您还记得吗?母亲说,咋不记得。她被你四虎爷爷接回来,头上扣着大草帽,一整天不出屋。转天晚饭以后来咱家,就靠门框站着,让她坐也不坐。咱家人正在炕上吃饭,她对你爸说,队长,那件衣服不是我偷的。你爸不以为然,说我原本也不相信你会偷衣服。那个嘎拉村指甲盖大,她们的东西值得咱偷?偷那是高抬她!
她脸上落了泪,扭身就走了。
我说,我咋不知道这一幕。
母亲说,你是睡着了还是找小葵玩去了,我忘了……对了,她还带来了五个粽子,你记得吃粽子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立刻兴奋了,那是我第一次吃粽子啊!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好吃的食物,黏黏的,糯糯的,又香又甜。枣子没有核,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不长核的枣!苇叶煮熟的味道非常好闻,那简直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
我吃了粽子就去找四虎奶奶,问这样好吃的东西是怎么来的。潜意识里,我其实没吃够,还想看看四虎奶奶那里有没有。四虎奶奶说,粽子是四虎爷爷捡的。就是从嘎拉村接四虎奶奶回来的路上,驾辕的马不走了,低下头,撕扯一个布兜。四虎爷爷从车辕上跳下来,才发现布兜里有六个粽子。他拿起来给四虎奶奶看,说咱捡着?四虎奶奶说,就怕是美帝从飞机上扔下的,里面有毒药。四虎爷爷说,也是。这么金贵的东西也有人丢,分明是故意的。四虎爷爷站在那儿,抱着鞭子低头瞅粽子,踌躇了好一会儿,到底没舍得丢下,他马马虎虎地把布兜扔进了车厢里,就在四虎奶奶的脚边。到了晚上,四虎爷爷又想起粽子的事,回队里取来了布兜。他们小心地剥开了一个粽子,先闻味,再用舌尖尝,再用凉水冲洗,没发现异常,满屋子都是粽子的香味,四虎奶奶咽了口唾沫。四虎爷爷说,咋办呢?是你尝还是我尝?四虎奶奶说,你工分挣得多,还是我尝吧。四虎爷爷说也好。但别现在尝,咱说会儿话。他们俩从八点说到十点,感觉没说够,又说到十一点。四虎奶奶的眼睛打轧板儿了。四虎奶奶说,我尝了啊!四虎爷爷说,再等等,我想想还有没有别的话。没想出来,四虎奶奶把一个粽子已经吃完了,和衣而卧。这一夜,四虎爷爷根本没睡觉,他就在旁边瞅着四虎奶奶,手边预备了旧棉絮,防备四虎奶奶七窍流血。隔一会儿就趴在四虎奶奶的鼻尖上,看她有没有呼吸。四虎奶奶这一夜睡得很沉,早上一睁眼,见四虎爷爷大虾一样垂着腿在炕沿上坐着。四虎奶奶一骨碌爬了起来,说粽子没毒!
四虎奶奶让四虎爷爷也吃一个。四虎爷爷看了看,没舍得。他说他不喜欢吃黏米,粘牙,还是留着你慢慢吃吧。晚上四虎奶奶就把粽子拿到了我们家,我们家正好五口人。
往事像珠链串成了串,越来越清晰。我给小葵打电话,我说,你来罕村吧。
小葵问我有啥事,我说你来了我再告诉你。小葵问,你小说写到哪儿了?我说,四虎奶奶糊涂了。小葵说,她到底年纪大了,不经折腾了。我说,我想去找俊以,你跟我一起去吧。
小葵答应了。小葵说,我不见俊以也很多年了,当年人家的命多好啊!
俊以结婚的时候,我买了条大床单当贺礼,花了二十三块钱。我结婚的时候,曾寄希望于俊以回个礼,但我的希望落了空。那时我们都刚高中毕业,高考没上线,俊以因为大了三岁,每天都出去相亲。那时刚推行土地承包,把俊以吓坏了。她干不了庄稼活,不止一次被庄稼活吓哭。所以她嫁人的条件是,弟兄一个(怕受妯娌欺凌),公婆身体好(能给她下地干活),丈夫会手艺(能挣钱)。她干啥呢?生孩子。俊以急匆匆地结了婚,一连生了六个女孩,送给人家三个,想要的儿子一直没有踪影。俊以因为这个也自卑,在家里也没地位,仿佛生不出儿子都是她的罪过。
小葵告诉我,俊以从打结婚也没顺当过。结婚第一年,公爹死了。第二年,婆婆死了。男人虽然会木工手艺,可手艺人很快就不吃香了。男人在外干啥啥不行,但就是能把俊以管得死死的。俊以年轻的时候回一次娘家哭一场,那时她爸还活着,无奈地看着俊以和母亲抱头痛哭。这个国务院的电工,能跟天安门合影,却帮不了自己的女儿。后来俊以就很久不住娘家了,婶子想她,就走十几里路去看她。她骑车把老娘送到村头,连家门都不进。
我说,她这是干什么。
小葵说,日子不如人,她大概也自卑。
我叹了一口气,当年心高气傲的俊以啊!
八
那座村庄名叫马家港,离罕村有十五里。俊以结婚的时候小葵曾来过一次,多少有些印象。屋前有座坑塘,院门朝西开。我们把车停在坑塘边,沿着一条小路走了过去。小葵对那座房子还有印象,是新盖的,没留后窗。当时就奇怪,农村的房子,哪有不留后窗的人家啊!我问有啥讲究,小葵说,碍着风水。我说,我怎么没听说过。小葵说,俊以多半辈子都不顺,能说与这个无关?我叹息了一声,说这谁知道。若是有后窗就有风水,那就多留几个,让风水大风一样朝里灌。小葵说,多留一个都是错,你还多留几个?
还是那座老房子,屋脊都有些凹陷了。小葵对我说,这就是没有儿子,若是有儿子,屋子早翻修了。按说我也应该叫俊以姐,因为打小就没叫过,所以叫不出来。但管她丈夫叫姐夫,必需的。小葵先叫,我后叫。姐夫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个子不高,有些谢顶,颧骨有两块赤红,一直发散到了眼角。他有些不知所措,想去倒水,却把茶杯碰翻了。俊以看到我们有些激动,她面容不显老,眉眼还是那么俊俏。头发还很浓密,但花白了。她眼神扑闪,问我们怎么想起来她家,按事先商量好的,我说出来逛风景,逛着逛着就走到这庄上来了。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一个大衣柜,一个高低柜,上面放一台老式的电视机,带旋转按钮。衣柜橘色的油漆都脱色了,大概还是结婚时哪位木匠师傅打的。见我盯着那些物件看,俊以努力板着语气说,家里穷,让你笑话了。
你说哪去了。我笑了一下。
俊以说,你和小葵都是有手艺的人。你会写小说,小葵会做账,就我是废物点心一个,几十年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俊以慢声细语说话,听不出结巴了。
小葵响声说,这个样子有啥不好?我们在城里也累着呢!现在大家都往乡下跑,乡下又吃香了。
姐夫坐在屋角,有些局促说,要我说城里没有乡下好。买一把葱要钱,买几头蒜要钱,吃水花钱,上厕所要钱。挣得少根本生活不好。城里的空气还不行,雾霾比乡下严重,得癌的机会就多。
对。我表示赞同。
俊以说,你,你们,挣得还多呢!
姐夫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俊以立时闭上了嘴巴。
小葵伸着脖子看窗外,问姐夫园子里都种了啥。不等姐夫回答,她招了下手,姐夫跟她出去了。我一下松弛了,说俊以,你这个村子好难找啊!
俊以说,村子不傍着柏油路,所以出行也困难。我说,这个村好小,跟嘎拉村差不多大。俊以问,哪个嘎拉村?我凑近了俊以坐,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糙,握在手里像一柄小木锉,但难掩当年十指尖尖的俊俏,每一枚指甲都是朵指甲,不像小葵,两手王八盖。当年俊以一双好看的手,曾经让我们多么自卑啊!时不我待,我赶紧说,俊以,你还记得当年吗?我们跟四虎奶奶去大洼拾麦子,被嘎拉村的人扣下了。俊以怔了一下,抽出了手,理了理头发,说那么远的事,谁还记得。我说,我也忘了,可段玉春说四虎奶奶偷衣服,把四虎奶奶气糊涂了。我观察着俊以,俊以果然有点儿不自在。她起身给我添了水,说在家里吃饭吧。
我说,俊以,跟我回趟罕村吧。
俊以警觉起来,我,我回罕村干啥?
我说,当年你在歪脖树下乘凉,那件水红的衣服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俊以无辜地看着我,说什么水红衣服?
我说,后来你离开了歪脖树,我以为你去解手了……我走过去时,旁边刚好有一朵小红花,被你踩在脚底下。
俊以说,什么小红花?
我说,你好好想想。
俊以说,我想不起来了。
我说,那朵小红花是水红衣服的衣角。
俊以直视着我,有些气恼地说,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说,衣服是你埋起来的吧?
俊以的脸涨红了说,你,你以为是我偷了衣服?
我说,你把衣服埋起来肯定是因为好玩,临走却忘了把衣服扒出来放回原处,才让那些人拎着锄头追我们,然后,把四虎奶奶扣在那个嘎拉村一宿。
俊以看似轻描淡写地说,有这样的事?我忘了。
我说,小时候的事都是闹着玩,咱去四虎奶奶跟前说一声吧。她一百岁了,还有人说她偷衣服,她承受不起了!
俊以说,这,这跟我有啥关系。
我说俊以,俊以。
俊以说,你甭喊我。
我说,四虎奶奶总喊你的名字。
俊以嘴皮子忽然变得流利,她提高声音说,她不会喊我。我都多少年没见她了,她早把我忘了!我跟她不亲不近,她喊我干啥!
我说,俊以,我没骗你。
俊以说,你说的话我不懂,谁懂你跟谁去说!你们都是挣工资的人,我跟你们耗不起。我地里还有活,你们要不在家里吃饭,我就不留你们了。
说完,扭身去了另一间屋子。
我和小葵一路都没有说话。这个结局有点儿出乎我们的意料。原本,我们想把俊以拉回来,然后还可以跟她一起去看婶子。让俊以认一个小时候的错,有这么困难吗?事实是,有。我从屋里出来,小葵正在跟姐夫吵嘴。小葵想给俊以请假,带她回家,说婶子有点儿不好。姐夫硬邦邦的一句话:家里离不开人。小葵环视着院子说,啥离不开俊以?姐夫说,家离不开她。小葵说,有啥离不开的,家里又没有吃奶的孩子。姐夫高声说,我就离不开她,你这是转着弯儿骂我吧!
小葵狠狠说了句,有病!
我拉着小葵走出了院子,姐夫冷眼看着我们,站在那里没动。
上了乡村公路,路上很安静,路两边长着整齐的毛白杨,呼呼地从我们的车窗前掠过。不说话,但脑子一刻也没清闲,我就是有点儿不甘心。指望不上俊以,那就不指望。写小说的人,脑子里多是戏剧元素。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路走,活人哪能让尿憋死!来到罕村桥头,我一脚踩了刹车,我问小葵,想当主角不?小葵兴奋地说,想!
我详细说了打算。因为住得远,四虎奶奶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小葵了。我让小葵使劲想,最后一次见到四虎奶奶是啥时候?小葵歪着脑袋琢磨半天,说怎么也有五六七八……年了。我说,到底是当会计的,满嘴都是数字。小葵得意地笑。说有一次来看婶子,四虎奶奶跟一群老人靠墙根坐着,她从那里过,只是随口打了个招呼。我说,小葵,眼下四虎奶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小葵说,是清楚好还是糊涂好?我说,有时候清楚好,有时候糊涂好!
我把车停在家门口,跟小葵走进了四虎奶奶家的院子。大院子有些萧条和荒凉,一些生气似乎都被四虎奶奶带走了。二大娘和三婶子正好从堂屋出来,我问,四虎奶奶怎么样?二大娘说,半天没睁眉眼,怕是熬不过去了。三婶子有些激愤,压低声音说,多硬朗的一个人,被那个女人打败了!四虎奶奶就是想看花,她是生着法儿地不让看成,她就是没好心!三婶子指点着张德培家的院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高高的院墙是红砖垒砌的,把这边隔开了一个世界。要说红砖没有正反面,可在我眼里,它们通通都排着队朝向张家,一副嫌贫爱富的嘴脸,看着特别堵心。二大娘说,你们快去看看吧,好好开导开导她,她也许听你们的。我和小葵匆匆跑进了屋去,见四虎奶奶头朝里侧卧,枕了一只老虎枕头盖着一条花线毯,身量小的就像个婴儿。眉头紧皱着,皮肤干涩得似乎失了所有的水分。
那个爱美的四虎奶奶,在风中凌乱。
我和小葵对了一下眼神,一人站在一边,靠在了炕沿上。四虎奶奶被段玉春打败了,打败她的其实是那段历史。没人在乎那段往事,是四虎奶奶自己纠结了。否则她不会喊我父亲和俊以的名字。我是这样想的。岁月似乎成了一眼井,走得越远陷得越深。她看得淡眼前所有的事,可却无法看淡过去,即使已经风烛残年,那事关荣誉的一幕仍让她无法释怀。
她闭着眼睛就把世界关在了窗外,她陷在了混沌里。应该有人给她安一扇窗,让她的心房透亮。
我是这样想的。
我请小葵跟我演个对手戏。小葵问我,这样能行吗?观众只有四虎奶奶一个人?
我也拿不准。可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喊了声四虎奶奶,她扯起眉毛动了动,但没有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眼皮太沉,也许只是为了响应我的呼唤。她似乎使了很大的劲,也没能把眼睛扒开一条缝。我快速说,我是云丫。您知道谁来看您了吗?俊以来了。四虎奶奶突然转了一下头,似乎想看清楚俊以在哪里。小葵赶忙说,四虎奶奶,我来向您道歉了。我说,你道啥歉?小葵说,当年跟您和云丫去大洼里捡麦子,我在歪脖树下乘凉,看见一件水红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那儿,我淘气,挖个坑把它埋了。我原本想临走的时候把它扒出来,再放回去,可却忘了。后来被人拎着锄头追赶,我害怕,没敢说出来。后来她们把您扣在嘎拉村,说您偷了衣服。我知道衣服不是您偷的,可我觉得您是大人,有事情就应该替我们扛着。这件事我后悔了一阵子,后来就忘了。我那时不敢承认这件事,是因为胆子小,拍挨打。我第一次跟您出去拾麦子就出了这种事,说出来我怕丢人。
小葵背书一样把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然后撑住炕沿看四虎奶奶的反应。
我说,俊以,我看见你埋衣服了,但当时没意识到,还以为你蹲着拉屎呢。
小葵说,我当时还真想在上面撒泡屎。那件红衣服太抢眼,我太喜欢了。
我说,你没想偷回家来自己穿?
小葵说,咋没想,可颜色那样鲜亮,没处藏啊!
四虎奶奶突然长长地抽噎了一下,眼角滚出了泪。我用手指抹了去,对小葵说,俊以别说了,四虎奶奶都知道。回头我们去找段玉春,看她以后再胡吣。
四虎奶奶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九
你不知道百岁老人的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曲折。我知道,我和小葵都知道。就像穿越了长长的黑暗,四虎奶奶终于把眼睛睁开了,丢掉的魂魄慢慢聚拢了。仿佛那些魂魄就发散在空中,主人一召唤,就扇动着翅膀回来了。我想把她扶起来,四虎奶奶却翻身自己下了炕。她仿佛才看见我们,问,你们啥时来的?轮到我和小葵错愕了。我们几乎一起说,才来。四虎奶奶自己去了趟茅房,茅房在前院,是黄泥筑成的,我和小葵等在外面,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四虎奶奶行动自如,走起路来一点儿障碍也没有。茅房的形状就像一个“6”字,四虎奶奶刚拐进弯,小葵就迫不及待地想说什么,我“嘘”了一声。
那颗小小的头颅相跟着蹲下身去,我和小葵把脑袋凑到了一起。我们都无法掩饰脸上的笑意,就像撞破了一个巨大的隐秘,那个得意和开心啊!小葵小声说,难道是装的?我知道小葵是指四虎奶奶栽的那两个跟头。如果第二次从车上栽下来没大碍,那第一个屁股蹲儿难道也没栽坏尾巴骨?那她坐车去看花又是怎么回事?来不及分析,四虎奶奶从茅房里出来了。她边走边四下里查看,说曲麻菜出来了,这里那里都是。我记得云丫小时候爱吃,采一些拿到城里吧。我说,我下次来再采,等它长大一些。小葵说,四虎奶奶就惦记云丫不惦记我。四虎奶奶看了她一眼,说小葵打小就不喜欢吃,你以为我忘了?说的我心里一紧。我预备她下一句问俊以哪去了,可她没问。小葵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吃曲麻菜,四虎奶奶,我也是城里人呢!
四虎奶奶说,你没云丫有出息。人家是自己进的城,你是姑爷带进去的。
我们爆笑。可不是,小葵嫁了个军人,随军改变了农民身份。
四虎奶奶用手胡噜一下头发,又闻了闻手,说几天没洗澡,身上有味了。熏着你们了吧?
我留意了一下大缸,那里的水还满满的。
我问四虎奶奶咋洗澡,又没有太阳能。四虎奶奶指了指屋檐下的各种塑料盆,大的小的红的绿的,一共五个。我说我们帮您洗澡,四虎奶奶急忙摆手,说,不行不行。我能洗,我总是一个人洗。
我们悄悄退出了那所宅院。走到街上,两个人就笑疯了。
也许是因为春天是个好季节,就像四虎奶奶说的,四月很美。也许因为生命力太顽强。还也许,我和小葵的双簧起了某些作用,四虎奶奶穿戴干净,收拾利落出门了。她走出来那天,就像电影明星一样,整条街的人都朝她聚拢。她仰着小小的头颅,眯起眼睛看了这个看那个,眼前似乎都是陌生人。她甚至问满多,你是谁?让满多很伤心。大家欢欣鼓舞,只有张德培家大门紧闭。段玉春说,他们全家都让四虎奶奶骗了,她从前是装的,现在还是装的。装着摔坏了尾巴骨,让她推着车去看花。装着不认识人,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段玉春的话,让大家更欢乐了。他们都能让四虎奶奶骗,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了。小葵打电话当作新闻告诉我,她又回罕村了。原来婶子去世了。四翠一整天没见到婆婆,四下里去寻找,在大堤下的一个柴禾垛里找到了。也有人说,婶子从昨晚就睡在那里,只是四翠一家都没有发现。我问俊以有没有回去,小葵说,俊以回去磕了个头,没等出殡就回家了。我问为啥走得那样急,小葵说,那天正是谷雨,俊以要在谷雨种葵花。据说那天种的葵花高产。我说,可恶。俊以啥时变得这么冷血了。
小葵说,她啥时血热过?
小葵告诉我,有一次,小葵用自行车驮着她去镇上玩,俊以把脚塞进了车轱辘,脚后跟碾坏了一层皮。俊以抱着脚坐在大街上哭,说我的鞋啊!我宁愿把脚碾坏了也不愿意把鞋碾坏了。脚碾坏了可以长,鞋碾坏了长不上啊!
小葵学得惟妙惟肖,她说俊以哭的时候一点儿不结巴。
说起四虎奶奶,我们又是哈哈一通笑。小葵说,我难得同意段玉春,但这回真要同意她了。四虎奶奶是装的。只是为什么要装,让人想不明白。
我想了想,说,能不能这样理解,她年龄最大,是村里的老人领袖。这样地位的人必须人格完美,容不得自己有瑕疵,哪怕这种完美是塑造出来的。
我又说,哪怕自己以为在别人眼里有瑕疵,也会觉得没脸见人。
小葵说,虚荣心。
我说,好像还不准确。
小葵说,要我说,她就是想拾掇人,然后一步一步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冒充俊以是个台阶,她假装认不出我哥,还是在找台阶。段玉春说得对,她就是一直在装。
我说,她那么想看花,会在这个季节装摔伤?
小葵说,这个季节才对啊!她想用这件事绑架张德培夫妇,证明自己重要,或者,告诉大家她当初没有选错人……总而言之,那颗跳了一百年的老心脏,谁能猜得透呢。
小葵没有自圆其说。我说,她那个小小的脑袋瓜,即便是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有这样多的智慧。
小葵说,狐狸老了都成精,你以为人不会?
我认同。是啊,她又知道那么多民间传说,她非常有可能从中吸取营养。
小葵说,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写进小说里。
你说。
四虎奶奶又去看花了。
还有花?
我哥果园里的梨树开花了,二大娘和三婶子找到我哥,说让四虎奶奶来看花。我哥找了个双轮车,把四虎奶奶推了出来。
哦!
四虎奶奶身后跟着很多人。这一条街的男女老少来了不老少。
哦!
四虎奶奶很高兴,她在树林里看花的样子就像个小姑娘。
满多真是好样的!
还有一件大事呢。
快说。
张帅要在四月末给四虎奶奶做百年大寿。四虎奶奶从没过过生日,今年却要过百年大寿。你吃惊吧?
明年才是百年啊!
张帅说,就今年过,而且,就在四月过。
四虎奶奶是六月生日。
就在四月过!他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厨师都请好了!
还要请厨师?真是太意外了!我开玩笑说,没想到张帅人品这样好,这回你该不反对我把他写成好人了吧?
十
我和小葵从来没有这么联系紧密过。几乎每天晚上都通个电话,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对方。张德培夫妇利用一天的时间把四虎奶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礼仪公司甚至扎起了大气球。大红灯笼挂在了门口,上写“百岁老人,生日快乐”。我们猜测张德培夫妇这次巨大的转变,肯定是源于儿子。张帅在省城的大机关当副处长,他说什么,他们听。
无论怎样说,给四虎奶奶庆生,是全罕村的大事,值得所有人关注。
厨师率领班子进场地了。砌高灶,搭平台。在红砖墙上钻个洞,从张德培的院子里接通了自来水管。盘碗桌椅各就各位。小葵一惊一乍说,你知道他们准备了多少席面吗?五桌啊五桌!小葵掰着指头从东往西数,小月家,二昆家,有福家,汇文家,长乐家,都有几口人。五张桌子,即便每桌坐八人,也能坐四十人。小葵有些不好意思说,云丫,你说张家会请我们吗?万一请了可咋办,万一不请可咋办?我都要愁死了。
我说,你有空回去?
小葵说,你没空?
我说,德培叔不欢迎我。
小葵说,管他!四虎奶奶欢迎就成。
我还是有些犹豫。在这方面,我没小葵放得开。面子就是自己的脸,长成啥样其实碍不着别人,可就是自己在乎。
打心眼儿里说,我不愿意见张德培这个人。
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葵提前住到娘家去了。她晚上给我打电话,说你麻烦真多,不参加四虎奶奶的寿诞,除非你小说不写这一折。反正你别指望我告诉你,这回打死我也不说。
我其实每晚都给母亲打电话,德培叔请您了吗?母亲说,还没。后来说,没有啊。再后来说,邻居住着还等人家请?到时自己过去就是了。
正日子到了,我一早就把电话打了回去。听得出,家里嘈杂,不止母亲一个人。我说,这回德培叔总该请了吧?母亲爽利地说,不请也去。婶子大娘都是看着张帅长大的,吃他一顿也应该。
我问家里还有谁,母亲说,二大娘,三婶子,都在这里候着呢。我笑着说,可真够早的,你们是不是开会了,在会上达成了共识?
母亲说,还真是这样。一个人去,肯定不好意思。大家一起去,就是给张德培长脸了。预备了那么多桌没人去吃,你德培叔会难堪。
放下电话,我却觉出了蹊跷。德培叔是一个特别会办事的人,而且能把好事办得圆满超值。给四虎奶奶祝寿,他应该提前很多天下通知,路上碰见不算,要敲这一条街人家的门,郑重其事地请,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这才像张德培的为人。
难道他真的在等大家不请自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管卖什么药,我都有点儿坐不住。就像一个巨大的谜面,里面的谜底足够诱人。何况我还想看一眼老寿星,虚一岁也是百岁了。这样的场景也是经年不遇,罕村两千多口人,也只有四虎奶奶能活这么久。
心动不如行动,杂七杂八的东西开始往包里塞。车上了马路就开始飞,其实是我的心在飞。路上接到了小葵的电话,小葵说,嘿嘿,什么情况你准猜不到,我就是不告诉你。她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她。我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街筒子里都是车。放眼望去,各种闪着金光的车都比我的车高档,一直堵到我家门前了。我只得把车停在最后,跟前面的那些车组成了一支车队。我狐疑地往家跟前走,看热闹的人很多,居然有警察在维持秩序。再一细观瞧,还有人扛着摄像机。
钻来钻去的都是左邻右舍的孩子。扫一眼才发现,母亲没有在人群里。三婶子和二大娘也没在人群里。只有满多在边角处站着,倚着墙,伸着脖子在看。四虎奶奶家的院子里热气蒸腾,往来穿梭的都是生面孔,他们穿着洋气、举止优雅,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就像羊群里的骆驼一样。没有看见四虎奶奶,我索然无味,先回了家。母亲又在择小葱。她说小葵刚走,你就来了。你干啥不跟她约好一起来?
我笑了笑,找个板凳坐下,跟她一起择葱。外面有音乐的声音传了过来,母亲说了句,吵死了。
我认真地掐去了黄色的葱叶和根须,小心地看了母亲一眼,说,张家原本就没打罕村人的牌,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母亲说,谁想到他们会来这一出。让不亲不近的外人来做生日,他们图什么。
我说,张帅也许有他的想法。
母亲说,对,张帅是来拍电影的,有人扛着机器嘛。这回四虎奶奶要上电视了。
我不想谈这个。张帅不是在拍电影,四虎奶奶也未必能上电视。这些我懒得说,我把择好的小葱戳齐,说,我们吃葱花饼?
母亲说,吃葱花饼。
我给小葵打电话,邀请她过来一起吃。母亲做的葱花饼是一绝,外焦里嫩,香飘一条街。小葵抱怨我电话打得晚,她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张家又出幺蛾子,这样的庆生宴请我也不去。你去吗?我没有回答她,因为张家不会请我。小葵又说,这对你写小说倒是有好处,谁会想到这么个结局。谁都没想到。我心说,这算什么结局,不过是张帅心血来潮,带领同事回家踏青,顺便给四虎奶奶过生日,顶多显摆一下自己给百岁老人买钙片。这都没什么。母亲做饭,我说出去看看。母亲说,有啥好看的,你别往跟前凑,大家对张家都憋着火呢。我说,也不知四虎奶奶今天高不高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哪由得了她。我说,不知张帅为啥选择今天祝寿,四虎奶奶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呢。母亲说,还能为啥,四虎奶奶闹了两次悬儿,他们害怕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是谁等不及了?
张德培从自家院子里挑着水桶出来了,满满的两桶水,悠悠地晃进了四虎奶奶家。摄像机在身后一路尾随,镜头忽高忽低。有人搀扶着四虎奶奶从堂屋走了出来,就像演戏一样,四虎奶奶穿了件大红的唐装,头上戴顶红帽子,脸也映得红通通。她让过张德培,坐在了气球下摆着的一张椅子上。张帅抱着一束花,拿着一个纸盒子匆匆走了过来,像刚刚见面一样,响亮地说,奶奶生日快乐。我又给您买钙片了!
周围的人热烈鼓掌,四虎奶奶却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东瞅西望。
女主持手拿话筒走了过去,弓着腰背站在四虎奶奶的面前。奶奶,今天您的孙子给您做百年大寿,您高兴吗?
四虎奶奶茫然地点头,说高兴。
又问,这些钙片好吃吗?
四虎奶奶点头说,好吃。
又问,孙子买钙片有多少年了?
四虎奶奶眼神望着别处,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入眼。她的额头在冒凉气,与焦躁的空气形成了对峙,彼此都不妥协。女主持又重复地问了一遍,四虎奶奶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推掉鲜花和纸盒,不耐烦地说,你是谁?你们来干啥?
女主持有些无奈,说我们来给您祝寿。
张帅赶紧把四虎奶奶又摁进了椅子,说您再坐一会儿,一会儿就完了。张帅的深色西服口袋插一朵红花,他弯腰的时候,红花掉了下来,被旁边的一位女士捡起来,又插了进去。
张帅说,谢谢处长。
处长是一个端庄得有些过分的人,一直拔着身板。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摄影师在身后,此刻她弯腰对四虎奶奶说,老太太,我们这么老远来给你过生日,你高兴才对。张帅一家跟你非亲非故,却义务照顾你二十九年,自己的儿女都未必做得到。你的身体为啥这么好,吃掉的钙片得有一箩筐了吧?那都是张帅用工资买的。你就耐些性子再配合一下,回头张帅还给你买钙片,否则就不买了!
四虎奶奶忽然尖声说,我要上茅房!
十一
实在不忍心这样写,但事情就是这样。小葵的哥哥满多是个有心人,吃完晚饭以后,他转到北街来了。白天祝寿的一幕,在他眼里就是闹剧,虽然来的都是体面人,可他们在省城体面,满多不尿他们。满多是十亩果园的园主,家里有一辆大客车跑长途,还有一辆小汽车和一台拖拉机,拉货物带旋地,条件一点儿都不比这些城里人差。那些人的骄矜、虚饰和夸张都在满多的眼睛里,满多一直倚着墙头站在边角处,眼睛比摄像机还好使。张帅曾经拉他入席,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满多纹丝不动。他在这个角度,看不到四虎奶奶的脸,但能看到她的半个肩膀,大红的绸面衣服,反着太阳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满多看到了四虎爷爷,裹着宽裆棉裤从堂屋走了出来,嘴里噙着长杆烟袋。以前,满多喜欢跟四虎爷爷聊天,几乎每个晚上都来串门。四虎爷爷在炭火盆烤黄豆和豌豆,“砰”地爆一下,“砰”地又爆一下,满多吃得嘴头都是黑的。他从没想到过四虎爷爷想让他养老送终,因为穷,因为家里房少兄弟多,他果断回绝。这里面有多少羞耻心多少自尊多少后悔,许多年后他仍在咀嚼。他在四虎奶奶的门前站了片刻,轻轻推开,院子里被暮色笼罩了,但那片狼藉依然刺眼。四虎奶奶还在院子里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垂着头,佝偻着身子,帽子落在了脸上,像是睡着了。满多喊了两声,四虎奶奶没动静。他掀开帽子,见四虎奶奶双目紧闭。用手去摸额头,人像冰一样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直竖起来。但他没言声,把院门按原样带好,匆忙离去。
百岁老人的死不比寻常,村里成立了治丧委员会,书记赵海青是主任,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满多的连襟。扯白布,买纸钱,打幡抱罐,都是满多一人承担。其余的零碎活,则由小组成员分担。满多戴着高高的孝帽里出外进,泪水几乎把鼻子冲掉了。罕村人从不知道满多还是一个那么爱流泪的人,他在自己的果园造了一方墓穴,把四虎奶奶囫囵个儿地埋掉了。
满多对众人说,四虎奶奶爱看花,这样到了来年四月,就不用再求人了。他的果树园子有梨花、苹果花、山楂花,一茬接一茬,让四虎奶奶看个够。大家都知道他是在影射段玉春,四虎奶奶摔的那一跤,表面无大碍,可有没有脑震荡,有没有伤着五脏六腑?谁知道呢!
满多忙碌的时候,张德培和段玉春成了局外人,羞愧和悔恨几乎要了他们的命。那样多的活计,他们哪样也插不上手,所有人都对他们板着面孔,仿佛是他们谋害了四虎奶奶一样。他们暗暗抱怨儿子张帅,非要搞这样一个祝寿活动。张帅跟着同事回了省城,任务完成得很圆满,张帅很高兴。时下公款吃饭卡得紧,他们变通了一下,从省城买了半成品,到乡下来加工,既让大家饱了口福,又成功地举办了一次传统教育活动。这些内容,要刻录光盘成为学习资料。张帅的命运,是喜剧的命运。当年他曾经非常想住四虎奶奶的房,因为那才是属于他的家。但四虎奶奶一天健在,这房就不属于他。眼看“属于”无望,他才发奋读书。他买来钙片放到办公桌上,却有意忽略了房子这个道具。他只说邻家的孤寡老人,爱吃他买的钙片,自己吃,还偷偷送给村里别的老人。而自己的父亲,已经给这位老人挑了二十九年水。这样一个故事,变成了单纯的助人为乐,很能打动人。
张德培和段玉春累成了两摊泥,客人走了,他们开始呼呼大睡。等他们知道消息,四虎奶奶收拾停当,已经躺在门板上了。纸钱满天飞,有关他们的评议也像纸钱一样飞舞。雕花的棺木被放进了棺罩,被拖拉机突突拉进了墓地。街上一下就空了,像亘古的蛮荒一样,整个世界上都荒无人烟了。张德培战战兢兢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太阳很大,他却冷汗淋漓。他非常想哭一场。这场葬礼原本他应该是主角。就像一个很孬的接力手,接力棒传错了方向,把到手的胜利果实拱手送人。走到四虎奶奶的门前,他吃惊地发现,那两扇木门上落了好大一把铜锁,他进不去了。
头天祝寿转天丧葬,很多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四虎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成了人们最大的猜想。满多无疑最有发言权。他说四虎奶奶是气死的。有什么根据呢,因为四虎奶奶的嘴角有一抹血迹,那血甚至喷到了帽子上!满多没有让那顶帽子陪伴四虎奶奶,他作为证据藏了起来。满多对村里人说,四虎奶奶虽然是老寿星,但她一直坐在角落里,甚至没吃一口饭。午后,庆生的队伍撤了,厨师们也回家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油腻。四虎奶奶是一个多爱整齐干净的人啊,看着这一院子的垃圾,不由气火攻心。
然后,满多又小声对人说,生日哪能提前过,这不是咒人死嘛!
张德培夫妇缩在家里很多天不敢出门,确实有公安来过了,询问百岁老人死亡之前的情况。他们哪里知道呢。院子里五桌席面一起开,吵嚷声、碰杯声直飘到漫天云里。酒过三巡,便有人唱歌,功放机开到最大,震得树上的榆钱彼此碰撞。他们和四虎奶奶坐在一桌,却一直身形朝外,欢乐的场面足足地吸引着他们,他们片刻也不曾把目光放到四虎奶奶身上。他们一直在看儿子,张帅敬别人酒,别人敬张帅酒,他们眼里的儿子成熟稳重而又受人尊敬。后来酒席到了尾声,大家东倒西歪告别,那位女处长甚至跟段玉春拥抱。这一天真是幸福,比过去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都幸福。可幸福真就那么容易破碎,送走客人他们直接回了自己的家,想转天再来打扫战场。
谁知一觉醒来竟是天翻地覆。
十二
罕村声势浩大的签名活动是谁发起的?小葵说,反正不是我哥。我说,怎么就不能是满多呢?小葵说,北街只有你家没签名,你劝劝大娘。我没劝,我劝也不管用。签名的目的是剥夺张德培对四虎奶奶宅院的继承权。理由是,他除了挑几担水并没有做更多的事。相反,有许多例子说明,张家并没有善待四虎奶奶。
母亲对张德培素元好感,这回却旗帜鲜明地支持张家,让二大娘和三婶子都非常有意见。母亲说,张德培手里有字据,那上面有四虎奶奶的手指印。三婶子说,那又怎样?当初是老书记从中撮合,可老书记已经死了。二大娘说,如果四虎爷爷在世,不会答应张德培的要求,他对张德培不放心。说来讲去,还是张德培把四虎奶奶骗了。四虎爷爷去世一个月他就把协议签了,四虎奶奶是一个好糊弄的人。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出来了,由公家出面对张德培宣布了处理决定。决定里说,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但对四虎奶奶的宅院不享有继承权。张德培当即面如死灰,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张帅在城里当处长也不管用,强龙难压地头蛇。张德培一辈子算计别人,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去。
母亲越来越料事如神。一年以后,张德培查出了肝癌晚期。又过了一年,满多用铁丝网把院墙封了起来,养了足有上百只狗。从此,整个一条北街都弥漫在狗吠中……
今年四月花又开了,大家都在念叨四虎奶奶。
(文章来源: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6期)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