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清风场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处风景。
这处风景不知不觉已有几年了。清风场是处老旧的场院,生产队的年月堆粮堆柴。现在这里成了类似公园的地方,周围有水泥座,周遭种了树,村民闲来无事到这里遛弯。清风场的前面就是乡村公路,公路两侧生长着密实的毛白杨。豌豆接喜奎就站在清风场的外边,痴痴地朝西望。
喜奎是几年前从跑马场“嫁”给豌豆做丈夫的。豌豆的前夫叫玄武,是被车撞死了,就在这条马路上,撞死人的车逃跑了,豌豆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玄武活着的时候,在外能挣钱,在家能做饭。豌豆能干什么呢?能生孩子。玄武家穷,他也就是看在能生孩子的份上娶了豌豆。那年豌豆才十七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豌豆也争气,三年生了两个大儿子。一家四口穷也过富也过,原想就这样消消停停过上一辈子,可谁想到呢,玄武突然就被一辆不知什么车撞死了。豌豆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就叨叨一句话:“你死了,谁给我们做饭呢,我不会做饭啊。”村里人起初都陪着豌豆掉眼泪,眼泪没抹干净,又笑了。豌豆白白胖胖的一个媳妇,还不到三十岁,手脚齐全却说不会做饭,说出来可不就是件好笑的事。
豌豆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那日子过得别提多凄惶,有面豌豆就会捣糨糊,撒一点儿盐面,里面连个油星都没有。用米煮出来的东西粥不粥饭不饭,七分生八分熟,娘儿仨就泡点儿酱油好歹吃一口。邻家的一个嫂子好心眼儿,想教会豌豆如何把饭做得好吃,教了好几次,就把耐心一点儿一点儿教没了。“世界上咋会有你这么笨的人呢。”嫂子点着豌豆白净的脑门儿说,“除了会生孩子,你真是一点儿用处没有啊!”
嫂子娘家就在山里的跑马场,喜奎是她娘家庄上的人。嫂子有一次回娘家时就对喜奎说了豌豆的事,问他想不想入赘。没想到喜奎一口答应了。喜奎答应了嫂子却一直没跟豌豆说,她觉得这门亲事有点儿对不起喜奎,尽管喜奎已经三十多岁,仍是光棍一人。嫂子又一次回娘家,喜奎穿戴整齐背着包裹来找嫂子,说这回要跟嫂子一起走。喜奎不缺心眼儿,但心里明净敞亮,他觉得连饭都不会做的豌豆还要管两个儿子,这日子没法过,他该给豌豆搭把手。没奈何,嫂子把喜奎带了过来,没想到,他和豌豆一对眼就再也分不开了。两个人在屋里的说笑声连在街上走的人都能听得到。大家都纳闷,这一对二百五,哪里有那样多的话说,哪里有那样多好笑的话。
人们都不看好喜奎和豌豆,料定早晚有一天喜奎会被“累”走。可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豌豆每天到清风场去接喜奎,不管下雨还是刮风,豌豆从来也没耽搁过。也有人看不惯豌豆,说有那时间把家归置一下,把饭做熟,干点儿啥不好。男人又不会飞,你接不接男人还不得一样回去?豌豆只有一句话:干别的没心成。豌豆的这句“没心成”,村里人理解为玄武就是在这条路上被车撞飞的,她是还没从这场横祸中走出来。可日子久了,村里人就不这样认为了。看不到喜奎,豌豆啥也做不下去。看到了喜奎,豌豆啥也不用做,喜奎都包了。
就有人说豌豆命好。
喜奎在几里地以外的木器厂做工。
喜奎做工是把好手。不偷懒,不耍滑,放下叉子就是扫帚,就像给自己干一样,眼里到处都是活儿。喜奎干啥都行,多重多累的活儿都行,但不加班。厂里多忙也不加班,给多少钱也不加班。不加班就是得按点回去,媳妇在村头等着呢。木器厂的厂长起初不愿意接受喜奎,说现在就不缺找工的人,何苦用这样一个讲条件的呢。可几天以后,厂长就发现喜奎一个人顶两个人,有时甚至顶三四个人使。有没有人监管都这样,比如一辆130汽车的木材,人家都还在旁边抽烟呢,一眨眼的工夫,木材就平平展展码到地上了。别人都是两个人抬一根木头,喜奎胳肢窝一夹,就像夹个包裹一样一转身,木头在空中掉转了方向,稳稳地就落到了木头垛上。
喜奎每天六点下班,他的表跟电台电视台都仔细核对过。木器厂也有电子钟报时间,喜奎不信电子钟,喜奎信自己。只要自己的表时间一到,不管手头干着什么,喜奎也要把工停下来,用一条毛巾掸净身上的灰尘,在一群摩托车中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厂里的人开始也看不惯,也没少捏着鼻子说小话,甚至下班的时候故意晚几分钟打铃。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喜奎归心似箭。若有人问他为啥这样着急走,喜奎会认真地回答:“豌豆在清风场等着呢。”
像赶去约会一样。
喜奎用半个小时的时间蹬完这段路,拐上清风场。喜奎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单手扶着车把,喜奎走过来,豌豆迎过去。两张笑脸就撞在了一处。他们此刻见不到周围的人、风景,以及过往的车辆,他们眼里只有彼此。喜奎用一只手搂住豌豆的肩,俩人开始往回走。喜奎问,豌豆答,或者豌豆问,喜奎答。这一天的分别,他们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无论问什么答什么,他们总是看着彼此,叽叽嘎嘎一通笑,让过往的人匪夷所思。
进了家,豌豆跑着去给喜奎准备洗脸水、香皂、毛巾。喜奎扑噜扑噜洗脸,豌豆拿着毛巾就在旁边候着。喜奎洗完了,豌豆把毛巾递到他手上。喜奎若是接得稍微慢一点儿,豌豆手里的毛巾就爬上了喜奎的脸。洗脸水喜奎也要争着倒,但他争不过豌豆。豌豆端着水抡圆了往当街一泼,见到她的人一准问:“喜奎接回来了?”
豌豆神气地说:“接回来了!”
喜奎做饭时,豌豆就围着喜奎转。喜奎做了几年,豌豆就围着转了几年。转了几年豌豆也啥都搁不上手,她围着喜奎转就是为了跟他说话。喜奎到外面去倒刷锅水,豌豆就跟着到外面去倒刷锅水;喜奎到园子里割小葱,豌豆就跟着到园子里割小葱。豌豆的嘴,一会儿也不闲着,她爱串门子,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这家那家的事知道不少。只要她知道的,她都要说给喜奎听,她说什么喜奎都爱听,说起哪家婆婆儿媳吵架,喜奎说:“若是我妈来,你一准不会跟我妈吵架。”豌豆说:“什么你妈,那也是我妈。”喜奎说:“我妈一准喜欢你,她也不会跟你吵架。”豌豆说:‘她吵我也不会跟她吵,她是老人,我得孝顺她。”喜奎做饭更来劲了,喜奎会掂勺,火把油锅都炝满了,喜奎从容地端起炒勺,掂了两下。炒勺里的火熄灭了,一股菜香味勾出了豌豆的口水。喜奎用筷子加起一块肉,先填到豌豆的嘴里,把豌豆烫得吸溜吸溜的。
大宝、二宝放学回家,饭菜已经摆到了桌子上。两个儿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都懂事地先叫爸、再叫妈。吃了饭,饭桌当棋盘,大宝先要跟喜奎杀一盘。大宝学习不行,成绩总是倒数,但下起棋来悟性高。开始跟喜奎学棋时,输多赢少。有时候,喜奎明里暗里还要让着他。如今喜奎要想赢他,得费力气了。喜奎经常托着腮沉思,大宝敲着棋子则显得胸有成竹。有时候,一晚上喜奎连一盘棋也赢不了,喜奎摸着后脑勺觉得不可思议,说:“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儿子怎么这阵提高得这么快?”
大宝得意地说:“你儿子是天才。”
二宝热衷于一种折纸游戏。他把过去的书本通通撕开了,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老虎、鸟、大公鸡,家里整得就像动物园一样。二宝成绩比大宝好,总是能排到哥哥前面。豌豆喊他写作业,他总是振振有词:“我哥咋不写呢?”
豌豆说:“老师允许你哥不写作业。”
老师对大宝是没奈何。大宝上课就知道捣乱,一点儿也不注意听讲。同学都不愿意挨着他,老师就把大宝放到最后一排,一个人一桌。窗户外面正好对着一棵树,老师在前面讲课,大宝跟树上的鸟儿勾手,说你过来,你过来。要是没有教育法,大宝早就被开除了。
二宝说:“哥不写我就不写。”
豌豆说:“你哪能跟你哥比,你比哥成绩好。”
二宝说:“那我就更不应该写了。我不写都比他成绩好,我再写还有什么意思啊!”
豌豆喊喜奎管管二宝。喜奎走过去,摸着二宝的脑瓜说:“二宝乖,快去写作业吧。爸老了还指望你养着呢。”二宝把喜奎拽蹲下,也摸着他的脑袋瓜说:“我现在就想养着你。爸,你咋还不老啊!”
喜奎也喊不动二宝,求援地看豌豆。豌豆气得回了屋里,躺在炕上不起来。豌豆生气了,在这个家里是大事。喜奎赶紧把棋盘收起来,把那小哥俩往西屋轰。人轰进了屋里,大宝自己研究棋盘,二宝继续玩折纸。他们都痛恨写作业,觉得写作业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豌豆在炕上躺着。屋里漫上来一层夜色,把炕脚的破棉絮、塑料布糊的窗玻璃,以及墙柜上的零碎杂物都掩饰了,屋里有一种蒙眬的暧昧感觉。喜奎俯下身子看她,豌豆一动不动。
喜奎问:“真生气了?”
豌豆在黑暗中“扑哧”笑了。喜奎就明白了。
喜奎这个月发了三千多块钱,是这个厂里最高的。工资拿到手,喜奎又要去推自行车,厂长老宋追了过来,说喜奎一起喝个酒吧,你也请请大家。老宋不亏待喜奎,但今天多少有点儿使坏的意思。他刚才看见喜奎领工资,喜奎出了财务室的门,瘸腿会计就对他挤眼。喜奎发了工资就急着往媳妇手里送,这个他们都知道。会计说:“我跟你打个赌,你如果能留下喜奎喝酒,我就倒着在院子里走三圈。”
老宋说:“我能留下。”
瘸腿会计说:“我不信。”
老宋跟瘸子平时就爱开玩笑,这样一个小厂,也没啥大小。老宋说是厂长,平时根本没人这样叫他。老宋想起豌豆每天像传说一样等在村头,老宋也想逗逗喜奎。
怕喜奎拒绝,老宋故意说让喜奎请客。
喜奎果然说:“豌豆在清风场等我呢。”
老宋说:“我知道豌豆在等你呢,我媳妇也在家里等我呢,这与喝点儿酒不矛盾。”
想到喝酒和喝酒的场面,喜奎是有点儿心动,他也想喝点儿酒了。但他不放心豌豆,喜奎说:“我先回家,把豌豆送回家去再回来。”
把老宋气笑了。老宋说:“豌豆就在家呢,你还把她往哪送?几里地你再赶回来,你傻啊?”
喜奎对这个傻字尤其过敏。他想,我不傻,我是没有必要回去。但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所以觉得处理起来有难度。从心里说,他想早一点儿见到豌豆,像每天那样。何况今天又是发工资的日子,每次他和豌豆一起坐在炕上数钱的日子,都是喜奎最幸福的时刻。但从心里说,他也真是想喝一点儿酒了。男人跟酒多少都有点儿缘分,喜奎上一次喝酒,还是在老家过年的时候呢。
喜奎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老宋察言观色,说:“不如这样吧,让谁给豌豆捎个话,告诉她你晚点儿回去,别让她等了。”
喜奎眼前一亮,问:“让谁捎话?”
老宋想了想,拿出手机说:“我这就打电话,罕村我有熟人。”
喝酒的一共有七个人,除了老宋、瘸腿会计和喜奎,其余的人喜奎都不认识,都是老宋的朋友。喝酒的地方是镇上的三娘酒馆。老宋首先说:“喜奎来厂好几年了,从没跟我一起吃过饭。他在厂里一个顶好几个,爱厂如家,我们大家敬他一杯。”喜奎很激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满一杯酒,他一口就干了。喜奎干完了才发现别人都才刚抿一点儿,喜奎的杯子却空了。喜奎很不好意思,自己就找酒瓶子。他想少倒一点儿,瘸腿会计往上一抬瓶子底儿,喜奎的杯子又满了。
喜奎不胜酒力,很快就开始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老宋这才说出他跟瘸腿会计打赌的事,喜奎听到了,牵起嘴角笑了下,头一歪,又睡着了。老宋说:“瘸子你现在就去倒着走三圈,让我们大家开开眼。”大家也随声附和。瘸腿会计扒拉一下喜奎,说:“都是你闹的,回家抱着媳妇睡觉多好。你不来,就啥事也没有了。”
豌豆脸上的焦急与暮色一起爬了上来。鸟儿都归巢了,臭蚊子都飞累了,喜奎还没回来。不管是开车的还是骑车的还是走路的,豌豆只要看见人家从西边来,就拦下问:“你见到我家喜奎了吗?”
豌豆站累了,就坐在了水泥座上。夜色变得浓重了,一会儿就模糊了眼前的视线。豌豆把自己坐成了一副剪影,轻薄薄的,与周围的夜色融在一处。豌豆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玄武从镇上回来,就在离村头50米的地方,被一辆不知什么车撞出去很远。豌豆知道消息时,已经是转天早晨了,豌豆赶过去,见马路都被血水泡过了,玄武也成了干巴巴的血葫芦,躲在一捆玉米秸秆底下,大睁着两只眼睛。豌豆站在那里,连哭都忘了,恐惧让她的脸孔变了形,她“啊啊啊”地就会叫。那些个撕心裂肺的日子突兀地呈现在眼前,让豌豆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豌豆眩晕了一下。
豌豆决定亲自去木器厂找喜奎。豌豆说走就走。豌豆不会骑车,她只得迈大步,拉开胯,人就像飞起来一样。豌豆跟着喜奎不止一次来过木器厂,所以知道循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木器厂就在路边上。一个多小时以后,豌豆顶着满头的水汽到了木器厂门口。这里亮着灯,两扇铁门却上了锁。豌豆茫然地围着厂区的围墙转,不知道怎么办。找不到喜奎,豌豆就不能回去。既然厂里锁着大门,她就得等人来开锁,问个究竟。豌豆这么想着,就在门口蹲了下来,蹲累了就坐着,坐累了就围着厂区转。直等到夜深人静,厂里也没来人,豌豆只得又回来了。
家里仍然没有喜奎,豌豆在炕沿上坐了一宿,转天天刚亮,豌豆又要长途跋涉去木器厂。她打开一夜没拴的木门,瘸腿会计一头撞了进来。
瘸腿会计说:“快去医院,喜奎出车祸了!”
瘸腿会计拉开车门,把豌豆一下推进了车里。
面包车风驰电掣般往医院跑,瘸腿会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昨天晚上的事。他当然没说他跟老宋打赌,也没说喜奎喝多了酒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只说昨天新发了工资,喜奎张罗请大家在三娘酒馆吃饭。吃饭出来他像是转向了,回罕村本来是朝东走,他却一直朝西走,结果被什么车撞倒在石桥底下。车跑了,天亮以后,喜奎正好被厂里的工友发现,才被送到了城里的医院。
“宋厂长正在医院组织抢救呢,你放心吧。”
瘸腿会计领着豌豆直奔四楼,这里是脑外科,走廊里除了人就是加的病床,每个病床前都挂着吊瓶。豌豆进了楼道就哇哇地哭,见了门就推就撞。瘸腿会计带他到了重症监护室,老宋正在跟医生交涉什么。喜奎躺在病床上,挂着吊瓶,插着管子,一动不动,脑袋白花花的,像是安上去的,脸肿胀得可怕,青一块紫一块。豌豆“啊啊啊”地叫着往上扑,握喜奎的手,拍喜奎的脸,喜奎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豌豆从肺腔子里发出了一声号,她以为喜奎死了。
医生喝住了她。医生说:“哭什么哭,再晚来一会儿人就没命了,快去签字吧,马上手术!”
老宋拖着豌豆去了医生值班室。在这之前,老宋一直急火火地楼上楼下奔走,给喜奎做检查,交费拿药,他已经贴进去好几千块钱了。听说他是厂长,医生都对他另眼相看。说这年头,这样好心的厂长不多了。老宋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却一直敲小鼓,盘算着喜奎的车祸自己能负多少责任。按照医生的说法,即便救活了,喜奎也有可能是植物人,或者留下行为或思维障碍。所以,不管救得活救不活,都不是他小小的木器厂能够承受的。老宋想到这一点就打冷战。他在电梯里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平白无故打什么赌,喝哪家子酒。若不是喝酒打赌,哪里会出这么大的事!但在医生和豌豆面前,老宋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医生把病历拿给豌豆看,看了豌豆一眼,就料定她看不懂。医生解释说:“你丈夫颅脑损伤,里面大量出血。最佳救治时间已经错过了,若不赶紧做开颅手术,恐怕就来不及了。”
豌豆瞪着眼睛看医生,显得懵懂又无知。
医生说:“开颅……你懂了吗?”
医生做了一个斧劈的手势,豌豆哆嗦了一下。
医生提高声音说:“开颅需要八万块钱……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
豌豆简单地“唔”了声,惊慌地看了老宋一眼。医生有点儿泄气,不满地说:“她难道是哑巴?”
老宋叹了口气,说:“别说八万块,八千块钱她家都未必有。”他转脸问豌豆:“你们家有多少存款?”
豌豆像座山一样把自己移动了一下,汗水顺着脸颊一直流到脖子上,每一条汗道道都是一股溪水。别说存款,豌豆对钱都没有概念,一百块钱与一千块钱,在她的脑海里没区别。她甚至从来不敢一个人去买东西,她的脑子碰见数字就开始打结。
她一直都想努力听清医生说什么,可她的大脑像被锈住了一样转不动。转不动就听不清,声音从医生捂着白口罩的嘴里发出来,嗡嗡嗡的,震得豌豆脑仁发麻。
医生把笔递给豌豆,让她赶快签字。
豌豆慌忙把手背到身后,说:“我不签。”
老宋问豌豆:“你会写字吗?”
豌豆没有回答,却高声喊了句:“我不签!我不要你们开颅!我要喜奎回家!”
救护车开进村里,把一村的人都惊炸了。喜奎被豌豆强行接回家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在豌豆的坚持下,医院没能给喜奎开颅。在医生的坚持下,喜奎又在医院观察了三天。在医院的几天里,豌豆每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样不错眼珠地看着喜奎。开始,医生护士背后都叫她傻子,都取笑她。后来,傻子那样的称呼就叫不出来了。主任早晨查房,看见豌豆抱着喜奎的脑袋坐了一宿。主任很吃惊,赶忙让豌豆放下。说来也怪,喜奎就在这个早晨把眼睛睁开了,问豌豆:“大宝、二宝呢?”
喜奎醒过来就想回家,豌豆去找主任。主任是个老太太,她管豌豆叫大宝贝,说这时候病人出院会很危险,可在豌豆的脑海里,却没了危险的概念。她不喜欢医院,她在这里总是很焦躁。没奈何,主任签字放行,并用最后一点儿押金为他们准备了药物和救护车。
村里人从豌豆家里出来都摇头,说喜奎这一条命,怕就这样让豌豆耽误了。喜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连大小便都不知道。村里人都劝豌豆把喜奎送回医院,豌豆不依。豌豆说:“喜奎在家里我放心。”
“你放心有个屁用!”隔壁的二嫂被激怒了。
豌豆说:“反正我不送喜奎去医院,我不让医院开刀!”
晚上的时光显得那么漫长,一家人都静静的,连点儿声音也没有。大宝、二宝一左一右守着喜奎,大宝抱着棋盘,二宝拿着折纸。二宝折了鸽子给喜奎看,问:“爸,认识这个不?”大宝则把棋子放到喜奎手里让他摸,这个是“将”,这个是“帅”。豌豆坐在灯下痴痴地看着这爷仨,看困了,就打发两个儿子回屋睡觉。
豌豆每天都要做好几顿饭,做了这样做那样,想起什么做什么。哪样做了,都要先喂给喜奎吃。有的喜奎能吃,有的喜奎根本吃不下。喜奎若吃不下,她就再去做别的。她第一次把米饭蒸得水不多不少,面条擀得薄薄的,切得又细又匀,让大宝、二宝高兴得敲桌子,说我们的妈变成七仙女啦!豌豆还把肉剁烂了喂给喜奎,把菜熬成菜汤。有一天,二嫂过来看喜奎,说老母鸡的鸡汤才有营养,豌豆就满世界去踅摸老母鸡。豌豆在大宝、二宝的帮助下,在石头缝里把老母鸡捉到了手。她提着鸡翅膀去找主人,说这个母鸡可以救喜奎的命,问人家要多少钱。人家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你们拿去吃吧。
把母鸡变成鸡汤的过程,复杂而又艰辛。第一只母鸡是二嫂帮助收拾的,从拔毛、开膛破肚到下锅,豌豆每一步都看得仔细。第二只母鸡,也是豌豆找来的。有第一只母鸡垫底,第二只母鸡的主人也没好意思要钱。豌豆宰杀的时候,扑了一身一脸的血。母鸡脑袋掉了,还挣扎着跑出去十几米远,一头扎进了柴火垛里。豌豆坐在那里哇哇地哭,哭够了,把母鸡捉回了家。
罕村的人都奇怪,豌豆过去是有名的“傻子”,怎么喜奎出了场车祸,倒把她的“傻病”治好了呢?
半年以后,生命以一种顽强的姿容优待了喜奎和豌豆,喜奎当真一天一天好了起来,他又能去木器厂上班了。豌豆一日一日等在清风场,豌豆在那里的时候,村里人都不过来,他们远远打量一眼,说,那个傻子,又把清风场给占了。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