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觉得,孔雀作为一种有灵性的鸟,在她的舞蹈中不仅能表现美,还能表现美的 挣扎和磨难
公孔雀和母孔雀的爱恋纠缠,带来的不仅仅是欢乐还有痛苦。杨丽萍和男演员王迪为 舞蹈设计了很多种感情投入的表达方式
杨丽萍告别舞台的舞剧作品《孔雀》的片段“雀之恋”在2012年“春晚”上亮相的时候,还是一个尚未完工的作品,虽然惊艳,可也让人好奇,整个作品会是什么样子?
半年过去,《孔雀》很快进行全国巡演,试演的晚上我坐在台下,印象完全与“春晚”那天不同:整个作品不仅有“雀之恋”的生命喜悦,更多的是生命的成长、痛苦和解脱。结束那幕,母孔雀历经沧桑,在神灵的抚慰下,逐渐老去,唯有灵魂飞升的片段,让人相信杨丽萍所说的“孔雀”是她的自传的说法。
总导演杨丽萍
几天下来,杨丽萍要求完美的态度就没有变过。她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彩排,对每个部门都提出种种繁杂的要求,每一次,都有人耐心地解释给她:做不到,太复杂,或者已经告诉她几遍原因了。但是她都只有同样的应对:那么丑,怎么能在舞台上展现出来?
台上彩排的是她的B角演员杨伍,杨丽萍说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上台了,动作还做得出来吗?边说边大幅度地开始做动作,她会突然地不自信起来,不过更多的还是一贯的骄傲。马上全国巡演就要开始了,各个城市的票都已经销售光了,我问她,你每场都上吗?她反问:你觉得别人跳观众会答应吗?
为什么她最后登台的舞蹈演出选择了舞剧《孔雀》?杨丽萍早年在西双版纳的经历和孔雀有密切关系,他们下乡演出时,常常在孔雀密集的森林中穿过,她因《孔雀公主》而成名,早年的“雀之灵”现在还是各地孔雀舞的模仿对象,不过这些不是最核心的因素。真正的原因,在于她觉得孔雀作为一种有灵性的鸟,不仅能表现美,还能表现美的挣扎和磨难,她要在舞蹈中表现这个东西。
“其实整个舞剧就像我的自传,第一幕也跳‘雀之灵’,裙子是粉红色的,叶锦添帮我设计了新裙子,不同于以往,我的舞蹈也不太一样了,表现孔雀刚出生,万物萌动,带着新鲜的喜悦;然后是夏秋冬,先是生命的盛夏,然后是生命的萧条,爱情的消失,最后绝望的孔雀在神的怀抱里明白了生命的真谛,觉得万物有它的循环道理,这就是我自己的人生体验啊。”
这种生命体验,要做成具体的一幕幕舞蹈场面,可是大费周折。舞蹈长于抒情,可是要抒发如此抽象的情感,也还是有难度的。不过杨丽萍最强有力的地方,不在于她是一个强大的舞者,更在于她能够用舞蹈来表现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她是一个优秀的编舞者。早年在《云南映象》里,她就用一大横排的演员在舞台的最前端起伏不定,高声唱着海菜腔,这在中国舞蹈界完全没有出现过。这次,她更大胆,表现盛夏的生命喜悦的场景,她用了近百名演员在台上完成了一大斜排,动作很少,只是使用上半身的伸展来展现孔雀群的苏醒、调情和欢乐,十多分钟的舞蹈,可是没有人觉得闷,只觉得蔓延在眼睛里的,全是最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一舞蹈场面在整个编排中花的时间最长,不是要求演员的整齐划一,在她的舞蹈中从不要求这些呆板的东西,而是要求先后上台的演员们能表现出生命的质感,带有盛夏那种感觉。
其他的一些经典段落反而花的时间更短。舞蹈统筹高成明说,好就好在杨丽萍太明白自己要什么了,她要的不是花哨架子,而是每一场表现出什么样的情感。她和另外两名男演员只要一动,简直就能催出人们的眼泪。
不仅编排花力气,她还要给演员做思想工作,本来她就有“杨政委的外号”。扮演神灵的虾嘎,角色很艰难,需要从舞台的右端,缓慢挪到左面,代表着神灵一直观照着四季轮换和人间万物,没什么大的舞蹈动作,可是又需要无时不在,可以说既吃力又不讨好。这对于虾嘎来说非常之难。杨丽萍嘻嘻哈哈,叫他去看看《圣经》,又叫他要在动作中突出那种超越一切的神圣感。她告诉虾嘎他的角色特别重要,特别是最后一幕,母孔雀经历了爱人的失去和自己的老去,在神的怀抱中寻求安慰那一节。“你要能表演出人家的苦难你都了解,可是你不会去做改变的那种超脱的气场。”边说,边给虾嘎做起了示范动作,两个人身体不能接触,一瞬间,她从刚刚的嘻嘻哈哈状态走出来,变成了楚楚可怜的秋天的鸟儿。
一出简单的舞剧,可是要承担如此多的使命,是不是太复杂了点?杨丽萍说,不复杂。她想要的就是摆脱民族和地域,而趋向人类共同的命运感。“谁不会老?谁不会得到和失去爱情?这些东西是最容易共通的。”[NextPage]
杨丽萍要的不是舞蹈中的花架子,要的是感情极端投入其中的动作
经历了失去爱人后的残酷,母孔雀在寒冬中被神灵的笛声唤醒
孔雀的悲欣交集
因为放在舞剧的框架内,所以孔雀的故事要求通俗易懂,加上杨丽萍的舞蹈受众的多样性,整个舞剧的故事非常简单:春天,万物发生,孔雀诞生,沉浸在无边的春色中;爱美的乌鸦路斑也看上了母孔雀萨朵,他对孔雀们的缠绵深深地向往,于是不断地纠缠。贪婪和迷恋使乌鸦最终纠集了同伴,把萨朵关进了鸟笼;公孔雀嘎雅最终用羽衣换取萨朵的自由,而萨朵获得自由后,却发现爱人已经逝去,周围是一片萧瑟的冬季,她通过和神灵的对话,明白了自然和生命一直都按照周而复始的规律旋转,终于了悟。
听起来像个简单的童话,可是,真到了舞台之上,仅仅靠演员们的肢体,一切就变得复杂多样起来。最简单的动作,往往也孕育着极其深刻的含义。光是生命的欢悦那几场,就充斥着各种表演方式:在传统概念里,乌鸦可能会作为恶的代表出场,也会有一些特定的旋律和动作,可是在这里,乌鸦一出场就让人惊异,华丽的金属质地的鸟笼中,花瓣像暴雨般起伏,满身黑色羽毛的乌鸦展现着自己动作的昂扬之力。
跳乌鸦的陈谢维是个充满了沉着气质的男演员,他告诉我,虽然在花瓣中出场,但是也可以有多种表演方式,比如撕扯花瓣,或者吃,还可以神经质地蹂躏,可是他都不愿意这么做。他想表现乌鸦迷惘、爱美,他可能贪婪,但是不凶狠,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感情,也希望观众不仅仅是看外表的动作来判断我们。”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舞蹈演出,不是因为动作难以完成,而是每场演出的表演方式都可能不一样。“整个舞剧要求的是我们把感情全部投射进去。”
舞蹈统筹高成明说:乌鸦是最爱美的动物,所以演员的设计至关重要。他们想展现的是,每个演员对舞蹈的理解,整场演出没有规定动作,而是按照演员们自己对此时此刻的理解去完成动作,这和一般的舞蹈差别甚大。陈谢维在广州跳现代舞多年,选择他,是因为“他的动作有质感”。跳公孔雀的王迪也是现代舞演员,之所以选择他俩和杨丽萍配合,而没有选用《云南印象》中的原生态演员,就是因为两种不同的身体表现方式不一样。高成明说:“当两种舞蹈类型的身体合作的时候,特殊的新鲜感诞生了。”
确实如此。春节晚会上的“雀之恋”在这里增加了一分钟。不是仅仅为了表现美,更多的是表现生命的狂欢。在表演到了高潮的时候,音乐一变,增加了几分激越,“春晚”大屏幕上那些花哨的配合多媒体全部消失,只剩下巨大的尾羽,充斥在星空之上。虽然是试演,可每场到这一幕,大家都会习惯性地鼓掌,巨大的亮相是在赞美生命本身。
从开幕的神秘的森林中各种造型的古怪生物抱着蛋出现,进入到这一场,整个舞剧变得严谨有序起来,传统的叙述线条出现,可是,在每一场里,那些传统的线条又都不重要了,变成了模糊的感情冲撞。相比起乌鸦的力量感,公孔雀王迪的动作很脆弱,很忧郁,一点都没有传统舞剧中男主角的英雄之气。王迪比上“春晚”时瘦了很多,毫无疑问是最近几个月的舞蹈排练造成的。他说自己理解的公孔雀就是如此,有点善良,气质有点忧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孔雀的认知。杨老师生命中的孔雀是美,是精灵,是神秘的鸟,我的,是有点阴柔,反正不符号化。”整个舞蹈最让他们两名男演员愉快的是空间大。“完全不受约束,我们可以在每一场都展现不一样的情感。这就有点像先锋艺术,带着不可复制性。”
两只孔雀和乌鸦狭路相逢,三者纠缠在一起。三名演员并不是跳来跳去地表演感情的激烈,而是很少托举,几乎站在同一立点里,若即若离,靠上半身的表演去展现此刻的情感。这几乎是整个舞剧中最安静的一幕,可是,演员们的动作一拉开,情感自然带来的力量出现在舞台上,观众会迷惑:母孔雀为什么和乌鸦也有点暧昧?公孔雀为什么欲去还留?高成明解释:本身自然界的爱都不是黑白分明的,这里面显示的就是创作者的人生态度,爱,除了欢悦,还有很多纠缠和痛楚。
当公孔雀交出羽毛后,满天的经幡从天而降,乌鸦和公孔雀纠缠在一起。两名雄性的舞蹈,却缠绵过甚。原来编舞者并不忌讳展现同性的感情,据说开始就想用两名男性舞蹈演员的纠缠来贯穿全场的,可是后来担心观众不接受而作罢。不过,这一场和那幕三人纠缠同样精彩,公孔雀走路,倒下,衰竭,然后是重复,直至死亡;而乌鸦抱他起来,放下,有点像翩娜·布殊的《穆勒咖啡馆》,舞蹈中展现出极其强烈的绝望感,能够让人感受到死亡的强大。
公孔雀脱尽鸟羽后,王迪只穿着肉色的内裤在台上浑身颤抖,肌肉和关节都极度扭曲。这是他在国际上得过大奖的舞蹈《守望》的改编,用于展现一个人面对自己世界结束时的情境也很合适。王迪说,虽然他跳过这舞蹈无数次了,可是到这里还是觉得很艰难,因为以往更自由,这却是规定了情景的舞蹈,是公孔雀在这种情景下的舞蹈,所以每次的变形抖动中,都得包含有既定的含义。“特别痛苦,也特别过瘾。”[NextPage]
舞蹈的现代性
叶锦添为整个舞剧担任了美术总监,包括服装设计。他告诉我,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他对国内的舞蹈界也一直在关注,可是目前流行的两个系统都不是他的关心点:一个是现代舞体系,一般采取极简风格,用小型舞台,他没有用武之地;另一个是国家工程似的大型舞蹈,华丽,“用大堆颜色堆起来,然后就看不到舞台上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了”。
这出舞剧他之所以愿意去试,是因为和杨丽萍沟通很顺畅。“我很早就看她的舞蹈了,觉得她是个超级有趣的人,气场很强大,你注意到了吗?她身边的女孩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模仿她的穿着,每次走出来,一堆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可是她还是最独特的。”
叶锦添对杨丽萍的理解是:她用人去表演动物,而不是常人所想象的,将孔雀拟人化,这是杨丽萍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当杨把创意讲给叶锦添听的时候,他觉得合作的可能性产生了。“这个舞蹈不是个所谓发生在中国西南边疆的故事,而是超越了很多既定条件的,没有国界,没有时代,故事很简单,可有厚重感,带有古希腊悲剧的气质,每个角色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愿意和她合作。”目前国际上不少舞台都不采取华丽背景,而按照极简主义风格去做,叶锦添反其道而行之。他说:如果和流行风格一样,我们的合作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再者,国际舞台风格时常在变化,前些年是解构,是空,现在这几年,出现的新样式是矛盾的融合,将各种东西拆散了重组,观众可以辨析其中的一些特征,但是没那么清楚。
而杨丽萍的舞蹈也具备这种气质。她的“孔雀”不是原生态舞蹈,也不是现代舞蹈,只是她所理解的孔雀。叶锦添觉得非常独特,整场的舞蹈动作极其多样化,甚至带有些西方现代舞蹈的味道,是“形而上的东西,孔雀在她那里像图腾,特别有魅力”。
因为整个舞蹈把很多感情做到了极致,所以他设计的整个美术系统,也有种强烈的冲突感,非如此不能表达舞蹈中的很多情绪——宽恕、分离,充满悲观色彩的死亡,包括最后的解脱,在他看来,只能用最饱满的美术元素去表现。“还真不能用那种极简主义去表现。”
舞剧的主角是三个人,加上没有角色的时间,包括神灵,这几个人的服装就很费周折。“我不想有一点特定的符号出现,那种西南地区的美术符号都被我抽象化了;包括整个循环出现的山水,也像山水画里面的山水,写实,但不是那种写实法,观众看得懂,可是不会觉得很具象。”
具体到角色的服装上,同样费劲。“春晚”舞台上出现的真羽毛做成的孔雀服,太沉重,加之不环保又昂贵,改成了用来自各国的纱和绸缎重新构造的产物。“试验了7次,有骨的,无骨的,最后用色彩不太一样的纱制造而成,上面的孔雀眼睛全部是刺绣,特别有质感。”乌鸦的鸟羽同样华丽,用深浅不同的产自意大利的黑纱制造而成。“我做不了太廉价的东西。”叶锦添有点骄傲地说,整个舞台美术是目前中国舞剧中最昂贵的,可是大量的钱,都用在观众不一定能注意到的细节中,不过大家都不觉得浪费。因为这些服装不是一次性的用品,下来甚至可以做服装秀。
“太华丽的东西容易给人俗气感,我们这个不生硬,不俗气,虽然无国界,可是气质是亚洲的,观众很轻易就能看出来。”舞美在整个舞蹈中占据了不轻的比例,因为舞美的设计,很多大场面一眼看上去就让人震动。例如第一场的万物生长,各种穿着古怪、类似于树根,或者石头的演员缓慢登场,手中透明的蛋发射出光芒,这种场景无所依靠,可是能唤醒观众关于森林和自然的记忆;再比如舞台上经典的大斜排,近百名着绿裙的“孔雀”在舞台上弯腰排成一队,偶尔从那些绿色的羽毛中伸出胳膊,中间是男女主角的蓝色羽毛。“这就是我要的舞台魔术。还有整台的黑乌鸦追逐那两只蓝色鸟的时候,很恐怖,但是观众却会觉得很好看,这都是舞台魔术在起作用。”
最后一幕,母孔雀明白了人间的爱情和苦难都有它既定的道路后,自己也觉悟了,也变成了神灵,舞台幕布上突然出现了放大的白色神灵,那一刻,真有魔术感,让人感觉一切苦难都有了代价。
不过,最大的魔术,也许是杨丽萍的外甥女彩旗,她在舞蹈中扮演了“时间”的角色,从开场到结束的漫长时间里,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不停地旋转,一秒钟的中断都没有,代表着时间一直在不断地进行着。据说排练的时候,她的汗水已经把周围地面弄得黑了一圈。一贯很少称赞人的杨丽萍也说,彩旗的天赋已经表现出来了,在转圈上她超越了所有人。
(实习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