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张三睡得正香,母亲起来,热了泡饭,来叫张三。“三儿!三儿!”张三听见了,但不想说话,翻身朝里又睡。母亲又叫“三儿!”张三很不情愿地睁开半只眼睛,看看老虎窗外黑黑的天,又闭上了眼睛。昨天这时候,张三还闭着眼睛,张三闭着眼睛的时候,感觉是很舒服的。母亲用热毛巾捂在他脸上,给他揩面。毛巾热得很好,张三的脸一舒服,就又睁开半只眼睛。张三睁着半只眼睛起床了,把左脚伸进卫生裤,右脚也伸进卫生裤,提着裤子站了起来。张三从来没有这么早就起床过。
老虎窗外还是黑黑的,星星却没有看见。张三接过母亲递来的茶缸,半闭着眼睛,用牙刷在嘴里胡乱捣了几下。水落在铅桶里,非常非常的响。母亲叫张三蹲下去,别把邻居吵醒。张三歪歪头,说他已经刷好了。张三吃的是泡饭,萝卜头下泡饭是比较好吃的。泡饭还是热的。张三还闭着眼睛的时候,母亲就起来热泡饭了,等母亲热完泡饭,张三还闭着眼睛。母亲叫他“三儿!三儿!”张三这才睁开半只眼睛。张三就睁着半只眼睛吃着热的泡饭。母亲在一边把饭给他装进饭盒子里,饭盒子是父亲留下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母亲天天也这么早就起来,把饭给父亲装进饭盒子里。父亲现在不在了,母亲还是这么早起来,还是把饭装在饭盒子里。饭盒子里装着饭还装着几块咸带鱼,咸带鱼是很香的。母亲装好饭,用细细的绳子在饭盒外头捆了几道,捆得严严实实,捆得有汤也不会倒出来。饭盒里其实没有汤,饭盒里装的是饭和咸带鱼,咸带鱼是放油里煎出来的,煎得金黄金黄,非常好看。油里煎出来的咸带鱼是不要汤的。
母亲将父亲留下来的棉祆给张三穿上,张三穿上棉袄以后,自己扣着钮扣。从下面往上面扣,一直扣到头颈底下。母亲又把父亲留下的围巾给张三围上,围了一道又围一道,要想再围围巾不够长了,母亲只好算了。母亲一共给张三围了两道,围得张三的脖子也看不见了,母亲这才放下心来。母亲将饭盒给张三,饭盒里装的是白米饭和金黄金黄的咸带鱼,饭盒里没有汤。饭盒外面母亲用绳子紧紧捆了好几道,捆得就是有汤也漏不出来。母亲关照张三,第一天去学生意要听师傅的话。师傅的话总是要听的,学生意不听师傅的话是不可以的。张三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师傅,他这个师傅也是学生意学出来的。张三的父亲学生意的时候是很听师傅的话,母亲要张三把饭盒夹紧了,饭盒打掉就没有饭吃了。没有饭吃是要饿肚子的,肚子饿起来人没办法顶得住。饭是最要紧的。张三夹着饭盒和母亲说了一声“再会”,就从阁楼上走了下去。母亲看着张三走下竹头楼梯,母亲要等张三走出门后才把灯关了,一个人再去睡觉。
阁楼上是张三的家,张三的家里装着十五支光的电灯泡。电灯泡很亮,照得楼梯一格一格都看得清清楚楚。洋蜡烛是不会这么亮的,只有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才亮得像太阳一样,是竹头楼梯都照得清清楚楚。张三从竹头楼梯上走下去,楼梯就“格吱格吱”地响。以前张三的父亲走下楼梯的时候,楼梯也是这么“格吱格吱”地响。楼梯响起来便“格吱格吱”的,声音是很大的。张三走下竹头楼梯,一格一格地往下走,走到最后三格就不走了,张三一步就跳了下去。张三的一步起码能跳六格楼梯,今天张三才跳了三格,张三跳起三格楼梯来轻松得很。张三没有跳六格楼梯是因为时间还太早,邻居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刚才张三自己也没有睁开眼睛,是母亲叫他“三儿!三儿?”张三才睁开眼睛的。张三睁开的是半只眼睛。张三一直到现在还只睁着半只眼睛。
张三一走进弄堂就把眼睛睁开了,刚才张三只睁开半只眼睛,张三睁着半只眼睛感觉是很舒服的,现在把一只眼睛全部睁开,张三感觉也很舒服。因为弄堂里的空气是很好的。张三从家里出来就觉得弄堂里的空气很好。很好的空气张三是很爱吸一吸的。张三从小就在这条弄堂里长大,这条弄堂张三是很熟悉的。张三小的时候弄堂好像比现在要大一些,现在人大了,弄堂反而小下去了。张三是喜欢这条弄堂的。
弄堂的路面靠一块块石头铺起来,张三走在石头路上,脚底板的冻疮就痛了起来。刚才在家里,脚底板却是很痒很痒的,痒得就像脚癣一样。张三的母亲脚趾缝里是有脚癣的,张三的脚上没有,张三的脚上只有冻疮。冻疮在家里的时候很痒很痒,走到弄堂里踏在石头路上就很痛很痛了。石头路很长,张三知道脚底板要痛上一段时光。张三是很吃痛的,他天天走在这石头路上,天天要痛好多时光。
天上还比较暗,不过暗一点也没关系,路旁边有路灯照着。张三小时候爬到路灯杆子上去过,张三的父亲知道了就打张三的屁股。张三现在大了,不会再爬上去了。张三爬上去也没人打他屁股了。张三一想到自己被父亲打屁股,心里还是很想父亲的。
走出石头路要许多时光,张三的脚底板一痛一痛的。张三知道,走出石头路就不会这样痛了。张三就这样一痛一痛地走出石头路。等他走到柏油路上,脚底板真的不那么痛了。张三的脚底板不大痛了,心里就高兴起来。
这条柏油路张三是很熟悉的。柏油路的路面要比石头路平得多。走在平平的路上,脚底板是很舒服的。走到前面那条横马路就该转个弯,跟着有轨电车的轨道,一直走就不用转弯了。有轨电车开过来的时候,“丁丁当当”地响,那个声音张三是很熟悉的。小时候到这里来看电车,觉得路很远很远。看到电车“丁丁当当”开过来,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电车开过来也是“丁丁当当”地响,张三却觉得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听了。张三现在天天走这条路去上工,天天听“丁丁当当”的声音,越听就越熟悉,也就越没有什么好听的了。
天倒开始有点亮了起来。天亮起来是一点一点的,天一亮就觉得路灯不大亮了。等天再亮上一点,路灯就要关掉。天天都是这样的,张三天天看到路灯亮着亮着就关掉了。天不管路灯关掉不关掉,还是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等到天真的亮起来,就要比路灯亮得多了。路上的人也会多起来的,人一多,这条马路就活了过来。人多的时候,天是很亮的,那两根铁轨上的有轨电车也比现在要多得多。有轨电车翘着一根小辫子,开起来“丁丁当当”地响,响起来的声音张三觉得也还是可以听一听的。张三现在就跟着铁轨在走,跟着铁轨走上一个小时就能到厂里了。张三正在走的时候,身后电车“丁丁当当”地开来了。电车一口气可以开很多很多路,电车开起来的时候是很快的。张三走路的速度也比较快,但是跟电车比起来还是比不过电车的。张三没有看到过一个人比有轨电车走得更快。电车是钢铁做出来的,钢铁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很灵的,人要比它总是没有办法比的。张三就跟着有轨电车一步一步朝工厂里走。
有轨电车走起来是很快的。不过走得虽然快它却要一站一站地停下来。电车靠上站,车上就有人下来,下面也有人上车,一上一下是非常快的。等到人上去了,电车又“丁丁当当”地开了起来。有时候正巧能看到对面也有电车“丁丁当当”地开过来。两部有轨电车开到一起去的时候,那“丁丁当当”的声音就要比平时大许多许多。张三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两条轨道开的是电车,电车的头上有一根小辫子,小辫子翘起来搭在电线上是很好看的。等到张三稍微大了一点他就知道了,小辫子不搭在电线上电车就开不动了。电车开不动的时候就像一间房子一样,停在马路的当中也是很有意思的。张三从小就看着电车开来开去,张三从小到大,也是坐过几次有轨电车的。坐在有轨电车上往马路上看,是非常的有意思的。张三从小就喜欢坐在电车上往下面看,不过张三坐电车的次数不大多,那样有意思的事情也就不大能够看得到了。张三现在长大以后,还是比较喜欢坐电车的,坐在电车上听电车“丁丁当当”地响起来,声音要比在马路上听好多了。张三小时候觉得,开电车的师傅是很神气的,一个人手扳扳脚动动一部电车就开起来了。电车开起来的时候是很快很快的,张三走得也很快,但是张三从来没看到过有谁比电车走得更快。现在张三长大了,张三长大了还是觉得开电车是很好的,在车头上站着,手扳扳脚动动是很神气的。张三长大以后也不大乘电车。现在张三去上工也不乘电车。乘电车要买电车票,买电车票是要钞票的。张三觉得,乘电车虽然也很有意思,不过要钞票就自己走走算了。自己在马路上走走也没什么关系,柏油马路是很平的。走在柏油马路上,张三的脚就不大痛了,张三走在石头路上,脚就会痛起来,不过张三是很吃痛的。张三觉得痛一点也没什么关系,走到柏油马路上就好了。柏油马路是很平很平的。
路灯刚刚还很亮,过了这点时光就变得不大亮了。虽然路灯不亮,马路上的东西也都能看得比较清楚。又过了一点时光,路灯就暗掉了。路灯一暗天就亮了起来,天亮的时候,马路上的人是很多的。
张三走路的时候一般是不大看野景的。他喜欢走路归走路,看景归看景。路上是有点野景的时候了,女人们拎着小菜篮头出来买菜了,她们拎的篮头里要么有菜,要么没菜。有菜的人都是朝张三走来的,没菜的人都和张三一道跟着铁轨朝前头走。走在马路上也不单单是女人,男人也是有的。男人和张三一样要去上工了。做人做到大人了,总要去上工的,不上工就没有饭吃,张三的女人也就没办法拎着小菜篮头到菜场上去买小菜了。买小菜是要钞票的,买点好小菜的话就要有许多钞票。不做工是不会有钞票的。做工吃饭张三觉得是应该的。
张三做工做到发工钱的时候,口袋里就有许多钞票。张三看到许多钞票是非常高兴的。他把钞票交给老婆以后,口袋里就没什么钞票了。老婆有了钞票就能买点小菜,小菜买好以后拎到家里去,烧好小菜就等张三回家吃饭了。张三是比较喜欢吃老婆烧的小菜的。小菜要是好的时候,张三是要多添一碗饭的。买米的钱也是张三赚来的,张三赚起钱是比较多的。要赚钱的话早上就要早点起来,起来以后吃好早点心就顺着铁轨朝厂里走。铁轨铺在马路的当中,张三小时候就铺在那里了,铺在那里是要开有轨电车,电车开起来是很好听的。电车一直要开到张三的厂门口还过去,张三要是乘电车的话一乘就乘到厂里了。张三是不大乘电车的。
张三跟着铁轨朝前头走,跟着铁轨一直走是能走到厂里的。张三走路的时候不喜欢看野景,一看野景就走不快了,走不快就要迟到了,迟到是不大好的。张三从来是不迟到的。张三就这样很快地走着,一直走到厂门口。厂门口的门房间里有一只电钟,张三是识钟的,张三一看钟就知道是几点钟了。张三看看门房间里的电钟,知道自己今天早了十二分钟。早一点到厂总是比较好的。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