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齐斯,一条流向北冰洋的河。
源自阿尔泰山的融雪,冰冷着额尔齐斯河。她一路向北,湍急的地方可以击碎岩石,而舒缓的地方柔美得像图瓦人里最美的姑娘。
鄂尔德西静静地坐在河畔,对于一个生于额尔齐斯河畔的图瓦人来说,那不过是又一个残血落红的黄昏。一群游客惊呼着日落的美景跑过他的身旁,带起 的风掠动了鄂尔德西老人的衣衫。老人的嘴角微微有些上翘,那是黄昏最后一刻的阳光披到了他的身上。20年了,他知道每天最后一刻的霞光收拢在河畔的位置, 他从没有坐错过。
鄂尔德西深深地吸了一口带有河水潮气的空气,无比幸福地托起了一直依靠在他身边的草笛。那根叫作“楚尔”的乐器,是鄂尔德西一生的珍爱。于是在 落霞过后,在天色渐暗时,在额尔齐斯河平缓的流淌声中,楚尔响起了她振颤的和声。这是图瓦人独有的乐器,用“芒达勒西”草的茎秆制成。楚尔只有3个孔,但 能吹出5个声、6个音。她的声音深沉舒缓、悠扬婉转,全靠舌尖控制着气息。在鄂尔德西老人的嘴里,楚尔更是美妙而又神奇地可以同时吹奏出两个声部。
那个黄昏,鄂尔德西又在额尔齐斯河畔吹起了“美丽的喀纳斯姑娘……”
远远的,那悠扬的乐符,穿过河畔的西伯利亚落叶松林,在鄂尔德西的木屋后面萦绕着久久不舍得散去。
一阵缓慢但异常沉重的咳嗽声,突然打断了那美丽的乐曲。鄂尔德西脸上的幸福被肺部剧烈的疼痛所替代,他只能放下楚尔,紧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膛和嘴……
鄂尔德西终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老人,这个电话我已经等了他两年。
10天以后,仍旧在一个日落额尔齐斯河的时分,我和5个图瓦少年围坐在鄂尔德西的周围,眺望着远方的群山,听额尔齐斯河倾述着她的衷肠。而鄂尔 德西的楚尔正轻柔地哼唱,弥漫四周的音符滋润着我们。65岁的鄂尔德西,已经是一名ⅢB期肺癌病人,不能再完整地吹奏哪怕一首乐曲。他只能断断续续地给我 和孩子们讲解吹奏楚尔的技巧。
半年后,鄂尔德西只能卧床了。在他那间独自住了20年的小木屋里,听我们用粗劣的技巧吹起楚尔。每每这时,他总是看着窗外,那里有一个他深深爱着的姑娘,已经在那儿沉睡了20年。
那样的日子只延续了3个月,我和那5个少年一起将鄂尔德西以及他的楚尔埋葬在那个姑娘的身旁。我听说,鄂尔德西和那个叫做艾琳娜的图瓦女孩,相 识相爱于额尔齐斯河畔。那根楚尔,曾经是他们相爱相伴多年的见证。两人在一起的每一天,鄂尔德西都要在额尔齐斯河畔吹起楚尔,他的艾琳娜就坐在夕阳最后的 霞光下面,沐浴着爱和那些美妙的旋律。“美丽的喀纳斯姑娘”就是鄂尔德西为她写的曲子。
我终于决定离开阿尔泰,离开额尔齐斯河畔。我最终也没有真正学会楚尔的吹奏。我只不过是一个采风的流浪乐手。两年前,在额尔齐斯河畔听到了鄂尔 德西老人天籁一般的旋律,我想留下跟随这最后一位会吹楚尔的图瓦老人学习。我整整等了两年,一直等到他即将离世的时候才给我打了电话。
“我觉得现在的时间可以了。”鄂尔德西在电话接通后,讲了第一句话。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传授我了。”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平静,其实我在美丽的额尔齐斯河畔整整等了他两年。
“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曾经答应过艾琳娜,我的楚尔今生只给她吹响,我做到了。”老人有点激动,又引起了一阵猛烈的深咳。
“这两年我走遍了图瓦人的村子,几乎没有人会吹了,更别说吹得像您这样好的。”我在为这么好听的乐器而惋惜,楚尔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孤品了。
“哦,哦。”老人想起了什么,在电话那头应答了两声又沉默了。
“你帮我选5个图瓦少年吧,你会吹奏乐器,你应该知道什么样的孩子适合学习楚尔。”老人平静地告诉我越快越好。
在挂断电话前,老人对我说,楚尔不仅是他和艾琳娜的,也是图瓦人的。
我那时并不知道,我无意中促成老人收下了5位图瓦少年教授这民族最后的传承。
我背着行囊沿着额尔齐斯河离开的时候,听到了5位少年为我吹奏的曲子,那曲子一直弥漫在那漫山遍野的落叶松林中,在那山林溪涧,我仿佛看到鄂尔德西与艾琳娜又幸福地徜徉在永恒的岁月里。
多年后,我在一本文献中读到,楚尔是汉朝时期在西域流行的“胡笳十八拍”乐器中的一种,在目前仅存的2000个图瓦人中,尚有少数人会吹奏。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额尔齐斯河畔,但我知道,远山落红时,那空灵悠远的美丽旋律一定会在图瓦村落中响起,她也会随着额尔齐斯河的波涛,一路向北,流向北冰洋。
(编辑:白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