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金平
老贵筛着两只胳膊,筛了两里路,来到公路旁,等候进城的汽车,这是老贵第一次到城里去,他要到医院里探望一个亲戚。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辆中巴车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老贵听到一个明朗的声音:“到邢台,上车吧!”
车里的人很多,老贵挤进车厢,一个斜挎着背包的女人含笑地望着他,问:“你到哪里下车?”老贵知道她是售票员,说:“我到市第一医院,多少钱?”售票员笑着说:“九块钱,到终点站下车。”老贵掏出钱买了票,嘱咐道:“到终点站你说一声。”售票员笑着点一下头,说:“行!”
老贵望着车窗外,看到路边的树迅速地向后跑,一会儿眼睛就模糊了,因为他的脑瓜里被别的所占据:她的声音像冬天的炉火,暖人的身子,她的微笑像烙饼一样烫人心窝。他转身,细细打量着售票员:她三十岁左右,一头短发,瓜子脸,杏眼,厚厚的嘴唇,稍胖的身材。或许她觉出有人在注意她,她转过脸,又笑着望他一眼,他把脸扭向车窗。过了四十多个春秋,还从没有那个女人对他这样笑过,仿佛只对他一个人,她的笑那么好看,那么让人动心。一路上,他憋不住,扭过头看了她好多次,看她说话,看她卖票,看她微笑。
车到市区,停了几次车,车上的人渐渐稀少。老贵问:“终点站还不到?”
售票员说:“还没到,到了会告诉你的。”
老贵就耐心地坐下,望着那些直立的高楼、笔直的马路和乱哄哄像赶集市的人群。
车停在一个场里。车门打开,车厢里的人朝外走,最后剩下老贵一个乘客。售票员含笑地望着他说:“终点站到了。” 老贵“哦”一声,朝外走去。
下了车,老贵仔细地打量着这辆车的形状,发现车顶上被碰过,涂了一圈白漆,他记下这个特征,才离去。
一个小时后,老贵又出现在那个停车场。这时的停车场上,停放着十多辆客车。老贵留意着,在原来停车的位子上,不见车顶涂着一圈白漆的中巴车,不由得心里有些失望,他坐在台阶上喘着粗气。
老贵盲目的四下张望,意外地发现了那辆中巴车。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漫过几辆客车的车顶,他看到了那圈白,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老贵朝那边走去。
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上身躺在后仰的靠背上,迷瞪着眼睛睡觉。老贵拍拍车门,叫醒他。
老贵问:“啥时朝回走?”
司机说:“三点钟。”
老贵捋开袖子看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旁边到是有一点半的车,他却不愿意坐,他要坐她的车,看她美美地给他笑。
老贵闲着没事,顺着朝南的路转悠,在一个地摊上,他买了几个包子,算是一顿午饭。之后,又朝南溜达了一会儿才返回来。
这时,那辆中巴车的车门已经打开,车厢里坐着两个乘客,司机仍靠在座背上迷瞪着眼睛睡觉,售票员还没回来。老贵上车挑了一个位子坐下。
开车前二十分钟,售票员才珊珊而来。老贵见她上了车,赶紧挺直腰板,他见她朝后面车厢里扫了一眼,他分明看到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过,那目光带着温柔的嬉笑。这时候司机已经坐了起来。他从她和司机的谈话中,听出她去串门办事了,事儿办得很顺利。车厢里不时响起她爽朗的笑声。
三点钟中巴车启动,她站在车门旁微笑着清点一下人数,车出市区她才走到车厢后边,依次朝前售票。到老贵跟前时,老贵把钱递给她,在接票时,老贵故意把胳膊伸得过了些,手触到了她的手,然后再捏住票,她朝他深深地一笑。他感觉她的手滑滑的热热的,她的笑痒痒的。一路上,他注意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直到站停车,他才恋恋不舍地下来。
老贵站在路边,望着西去的中巴车,直到它从眼前消失。
回到家的老贵,几天来心情不能平静,那个女人的微笑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白天、晚上甚至夜里,弄得他心神不定,他给村里和周围村的女人,或者说他认识的所有女人相比,她是最俊俏的,没有人能比过她。她像是在他的眼前,不住地含笑望着他。她为啥老给我笑呢?是不是对我……我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她才三十郎当岁……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没过几天,老贵又要进城,其实他去城里没啥事,可他就是想去一趟。他早早来到公路边,等候进城的客车,时候不长,来了一辆中巴,可这辆中巴的顶上没涂那一圈白,车到跟前停下,一个黑脸女人胸前斜挎着皮包从车窗里露出头,问:“往邢台走,上不上车?”老贵见不是那个朝他微笑的售票员,便摇了摇头。中巴车开走了,他蹲在那里等着。觉得没局,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着,抽几口,引来一阵咳嗽,其实平时他不抽烟的,出村前不知为啥,他拐进小卖部买了一包烟。他吐出的烟,在他的脸前飘散。那辆车顶上涂着白圈的中巴车终于露出了头,他将半截烟丢掉,站了起来……不用说,回来的时候,他仍坐着这辆车。[NextPage]
又过了几天,老贵又进了一趟城……
一天中午,老贵在街里吃饭,别人问他今年为啥老进城,为掩盖真相他只说今年事多,一会儿他才带着疑问,说:“南台客车上卖票的那个女的,不知为啥老朝我笑?”
一个小伙子说:“老贵叔落后啦,那叫微笑服务。”
老贵不知啥叫“微笑服务”,他也不想去问。
跟老贵岁数差不多的一个男人,开玩笑说:“老贵哥,你还不清楚,相中你了呗!”
另一个问:“那女的长啥样?”
老贵说:“挺俊的,像刘巧儿,才三十来岁。”
又一个说:“相中老贵啦?美的你,做梦吧!”
大伙儿都笑了,老贵笑得最响。
过了一段时间,老贵又要进城了。他登上了顶上涂着白圈的中巴,这次车上人不多,上去就有座。售票员笑着朝他走去,还边给他打招呼:“进城?”
老贵美滋滋地说:“进城!”
老贵掏出钱递过去,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握握她的手。可她接钱的手迅速地抽了回去,她把钱放在皮包里,然后撕下一张票递过来,动作是那么熟练。他把手伸前去,装得去拿票,极快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背,尔后才去捏那张票。她的脸上闪过一朵红霞。她向车厢后边走去。
老贵下意识地拿起给他的票低头看着。突然,他被人揪住衣领提了起来,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只听年轻人愤怒地说:“你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烂蛤蟆想吃天鹅肉!”接下来,他被那人一拳打了个趔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蒙了,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指着那个年轻人“你——你——”的,别的啥也说不出来。
这时,售票员走过来,嗔怪那个年轻人,又扭过头给老贵说声对不起,之后把那人推走了。
他为啥打我?老贵想来想去别的没理由,难道握她的手时他看见啦!老贵垂着头,羞得直想钻到车底下。一到市区,他就急急忙忙地下了车。
猛然间,老贵觉得她的微笑,像一盆清水变污了,又像一个扎人的刺猬。他糟糟蒙蒙地在街里走了一段路,又糟糟蒙蒙地返回来,坐别的车回了家。
后来,有人问起南台客车上卖票的那个女的,老贵浑身打一个激灵,摇摇头说:“甭提啦!甭提啦!”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