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建新
第一天
吴印光牵着小牛犊般的大狼狗,钻进矿洞。
坑口方方地镶在山崖下,横竖加在一起不超过三四米,像打哈欠的老虎嘴。走进去,洞里的岩石犬牙交错,黑黢黢的像是被老虎吞掉。外面的阳光被洞口挤压成铜钱的小孔,可怜地泻进了那么一点点,除了两道小铁轨隐隐地闪着亮,光明在洞里格外吝啬。
现在,还无须矿灯,吴印光睁大眼睛,迈着碎步,小心地行走在并不宽绰的巷道。可他知道,再走个百八十米,矿洞就会豁然开朗,开阔得超过北京的奥运鸟巢。这座矿叫钼矿,钼是地球上稀有的金属,银亮黏稠而又滑润,加入钢铁中,又坚又硬又软又韧,称作“钢铁味素”。吴印光对不懂的人解释钼时,拍着他的大狼狗,一副自豪的样子,好像狗就是他生活中的味素。
矿洞里,大狼狗东闻闻西嗅嗅,忠实地为主人搜寻一切。
自从有了这只纯种的德国黑背大狼狗,吴印光再也不需要贴身保镖了,保镖出手太黑,万一打死了人,是要偿命的,狗就不同了,哪条法律规定狗咬死了人犯法?虽说吴印光谁也不怕,可他也不希望闹出人命,开矿的忌讳血光之灾,可是,总有人惦着他睡在银行里的几千万,没有狼狗随身防范,不定哪天当了哪个无名鼠辈的肉票。
当然,大狼狗除了会保护主人,还懂得追查偷钼精的贼。你想想,一吨的钼精矿最高价能卖到二十六七万,一饭盒能装十多公斤,一个矿工一天偷走一饭盒,至少能买个冰箱。若是矿工们天天蚂蚁搬家,把矿石上的钼精抠出去带走,他这个矿老板一天得丢掉多少钱啊。大狼狗的本事就是用鼻子把这些嗅出来,让矿工想偷矿也无处可藏。
吴印光把这座矿承包到手的时候,矿基本上快要挖空了,只剩下个别的掌子头,还有些品位不很高、矿层又特薄的余脉。他之所以敢花大价钱把残矿弄到手,看中的不是那点余矿,而是那十来根顶天立地的大矿柱。
矿柱是从前的富矿区留下来做支撑的,每根矿柱起码有六七十米高,直径至少有五六米。富矿采空了,矿柱就留下来,擎着上面的山体。当然,矿柱的本身也是富矿,富得不比采走的差。遗憾的是,吴印光和矿区签承包合同的时候,矿柱已经成了啃剩下的骨头,没有啥油水了,上一任承包者早已将每根矿柱一分为四。
上一任承包者,比妖精还精,比发明炸药的诺贝尔还聪明,不知用啥法子,给矿柱打了十字花,定点爆破,像锯木头一样,愣是把一大根矿柱破成了四小根,让别人无法再打矿柱的主意。可是,除了矿柱,这个矿已经废了,吴印光敢承包,那就是坦率地告诉别人,以后谁也别耍小聪明了,他干脆把矿柱彻底吃光。
头上的矿灯亮了好一段路,吴印光的眼前不再有犬牙交错的岩石,矿灯的光柱照射出去,像照在黑洞洞的宇宙,无边无际,矿灯除了照脚下的路,没有了别的用处。现在,吴印光已经站在了那个采空区,他对采空区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哪怕给他架直升机,也敢横冲直撞地飞,因为中间没有了矿柱子,空旷得自由自在。
远远地传来“哗啦啦”的声音,那是矿工们在二级提装矿石,卷扬机牵着矿车顺着小铁道,把矿石运到矿外。用不了多久,矿里就要清空了,用不着矿管办督促,他就会自动闭坑。吴印光之所以老狗一样啃着骨头,因为矿柱的底端出了道精矿余脉,虽然很窄,窄得只有米八长寸八宽。可是,在废矿中出现精矿,已是奇迹。他要紧锣密鼓地把它采光,即便闭了坑,也不留啥遗憾了。
“轰隆隆”的爆炸声骤然而起,吴印光知道,这大概是最后的爆破了,精矿的尾巴已经很浅了,马上就会连根拔起,不会再给他积累财富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次爆破咋会响得那么久?他还不知道,爆炸在采空区形成了共鸣,声音经久不息地回荡,爆炸之后的震颤仿佛是颠簸的列车,持续而有节律,不仅无法衰落,而且是越来越强。
吴印光正在纳闷,大狼狗狂吠几声,咬着他的衣襟,扯着他向一旁跑去,一直跑进一个荒弃了的掌子头。没等他脚步落稳,地动山摇的晃动就追随而来,四面八方的挤压声一同灌进他的耳朵,比爆炸还要沉闷,还要震人心房。
矿顶上的石头被晃酥了,冰雹一样往下落,大地在一瞬间倾覆了,吴印光像坐在小船上被风浪掀翻,无法站立。他猛然诞生出了一种绝望,完了,整座矿山落盘了,他马上就成了矿洞里的人肉馅。[NextPage]
第二天
吴印光太幸运了,幸运得令人难以置信,整座矿山都塌下来了,他却毫发未损。尽管他被落石卷起的尘土呛得几乎窒息,可现在毕竟尘埃落定了。这得感谢他的大狼狗,大狼狗敏锐地感觉到了大难的来临,扯他到掌子头躲过了一劫。落盘过后,他吓蒙了,蒙得不想醒来,他害怕摸到血肉模糊的自己,更害怕生命逃逸出他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的铃声唤醒了他,他掐了下自己的腿,感觉到了疼痛,也看到了矿灯照射下犬牙交错的岩石,这才相信自己大难未死。电话是老婆打来的,老婆告诉他,咱家的矿出事了,整座山都塌了,二十几个矿工埋在了里边,你快想办法呀。吴印光告诉老婆,他也埋在矿里了,赶快找人救他。老婆答应了他,没过几分钟又给他拨过电话,骂着他,净说狗屁鬼话,谁不知道矿洞里没有信号,能接手机,只能证明你在外面呢,怕承担责任,也不能撒这样的谎。
吴印光怎么和老婆解释,老婆都不信。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矿洞里怎么突然有了信号,反正有信号总归是件好事,他不会与世隔绝了。他忽然觉得电话是那样的亲,比孪生兄弟还要亲,这就是他的生命线哪,既然老婆不相信,他就向社会求救,他开始给110打电话,给120打电话,给119打电话,给114打电话,反正能记住的求救电话他都打,直到最后,手机突然断电关机,才傻了眼,他忽略了手机的电量是有限的,不知不觉间,他把同外界唯一的联络消耗光了。
与手机的电池一起消耗光的还有他头上的矿灯。
在那一瞬间,吴印光诞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宇宙的深渊,无止无休、无依无靠地跌下去。他的心狂乱地跳着,四处摸索着大狼狗,像是在摸救命的稻草。可是,大狼狗好像有意躲着他,无论他怎样摸,都无法触及。
吴印光开始喊,狗东西,你在哪儿?
声音到处碰壁,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回旋出吴印光完全陌生的咆哮,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鬼哭狼嚎,让人毛骨悚然。他立刻闭上了嘴,心里骂着,这个狗东西,怎么丢下我不管不顾了。
吴印光的恐惧终止在两个亮点上。不知过了一个世纪还是一个千年,在漫长而又焦虑的等待中,两个亮点像两轮太阳,把他从恐惧的深渊中捞出。那两个亮点来自于大狼狗的眼睛,他爬了过去,先是感觉到了狗嘴里的热气,接下来就感觉到了狗毛的温暖,他搂住了狗的脖子,像搂到了天上的一颗救星,泪也从眼里流出。
大狼狗安详地趴着,不管吴印光如何激动,如何地亲昵和狗贴脸,狗依旧无动于衷,顶多是伸出舌头,舔一下他的手。
吴印光渐渐地平静下来,狗壮英雄胆啊,他顺着狗眼睛反射出来的亮点向上望去,突然发现了一块巴掌大的蓝天,尽管那块天很遥远,可毕竟见到天日了,他不再有蹲在阴曹地府的感觉了,眼睛也依稀地看到黑黢黢的岩石了。他仔细地观察着那块天,渐渐地发现那个有限的天里,还横着个什么东西,一个木杆子似的东西,杆子的顶部有一团乱糟糟的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瞅着,觉得那团东西那么熟悉,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矿山顶上一根电线杆子上的喜鹊巢。
有了这个标志性的物件,吴印光看到了获救的希望,只要上面抛下来根百八十米长的绳子,他和大狼狗就可以被吊上去,一块儿出去了。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外面,可是开机的画面刚刚显示,手机又关机了,重新再开启,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很沮丧,后悔了昨天的慌乱,打了那么多没用的电话,现在这一个有用的电话,想打都打不出去了。
不管咋样,头顶有了天,有了天有了人间,吴印光冲着巴掌大的天喊了起来,回音再一次嘈杂地响起,那些魑魅魍魉死灰复燃,从地狱中释放出来一般,鬼哭狼嚎地蔓延,似乎要掐断那方蓝天。他太害怕这种声音了,吓得闭上嘴,拍着大狼狗的脑门儿,鼓励着大狼狗叫。镇里有许多狗都是大狼狗的儿子,狗的耳朵灵,鼻子尖,肯定能听到,会带人来到那片蓝天前,丢下救命的绳子。虽说他急得昏头涨脑,可他并不糊涂,他完全判断得出,那方小小的蓝天可以宽松地把他提出去。
可是,不管吴印光怎样鼓励,大狼狗总是无动于衷地趴着,好像它没被困在矿洞里,只是忠心地守在主人身旁。狗再通人性,也是畜生,他不再做无用的努力了,有那片天在,获救是早晚的事情。
一想到获救之后的事情,吴印光心里一哆嗦,二十几个矿工都在空旷的采空区,没遮没挡,又没有能预知危险的大狼狗,肯定都成了肉酱。还有,从出事到现在,他没听到丝毫求救或呻吟声,肯定没命了,这些条人命的赔偿,庞大的搜救费用支出,还有各种罚款、各种制裁,他那几千万一划拉,就没了。
破财这是肯定的,灾也是免不过去,所有的部门都会择清责任,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空间,那些费尽心机赚下的钱,会纸片一样飞扬出去。他看过怎样处理别人的矿山事故,没有一个手下留情的,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现在,轮到自己了,经验告诉他,唯一的办法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就是这样了,那些矿工被压得那样深,神仙来了,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干脆矢口否认有人下矿井,等事情过去了,再私下里多给那些矿工家属一些抚恤,这样有几百万就够了。他担心的是,老婆没经过事儿,昨天的电话里已经说走了嘴,现在想忠告她,已经来不及了。[NextPage]
退一步,他还有办法能给自己留下个千八百万,这得需要老婆的配合。现在,他已经过不了平常人那种日子了,即使不再有一掷千金了,也得有小康生活的钱。老婆手里有几百万用假身份证存的钱,密码也只有她知道,这笔钱是不久前存下的,以防不测,可不测这么快地就来了。他担心老婆扛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把这笔钱供出去,他必须早一点出去,防患于未然,否则,今后的生活他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
至于小嫚手里那几百万,他不准备往回要了,给出去的钱那是泼出去的水,何况人家才芳龄二十,比自己闺女还小,不能让人家白跟了你这么久。想当初,他把天仙一样的小嫚弄到手时,老婆就掀翻了醋坛子,追着他屁股和他打架,恐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养了小姘。他真想和老婆离了算了,可是,小嫚呢,像蛇一样抚摩他的全身,小舌头尖舔得他痒痒的,做一回就当一回神仙,完事后还劝他千万别做傻事儿,丑妻近地家中宝啊,千万别离婚。比起给情人小嫚的钱,老婆手里的钱才真正是钱啊,多得能累死两个小偷。
吴印光在这一天无数次地尝试,想爬上去,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崖壁太陡,根本不容他攀爬。大狼狗眼里的亮点跟踪着他的身影,好像嘲笑他,咋折腾也没用,狗都爬不上去,能轮到你了,安静地等着吧。他真想狠揍一顿大狼狗,可他的力气消耗得太多,揍不动了。
这一天,山体震颤了好几次,虽然听不到放炮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救援的人正在努力打通矿洞。
第三天
那片蓝天又露出来的时候,吴印光屙了困在矿洞里的第二泡屎。让他无法容忍的是,懒洋洋的大狼狗突然跳起,只消两大口又把屎吃了。因为吃屎,大狼狗小的时候,没少挨他的打,到底把这种劣习打过来了,见了屎绕着走。当然,代价是猪肺子、血脖肉,还有羊蹄子,没有这些穷人都吃不起的东西,他的大狼狗不可能长得这么高、这么猛、这么凶。
真是印证了那句老话,是狗改不了吃屎。吴印光刚要捡起一块矿石,大狼狗一溜烟地跑进巷道的深处,那两道亮点也看不见了。他无奈地笑了下,不再生大狼狗的气了,这里是特殊的场合,可以容忍。等到出去,他必须教训它一番,让它记住,它有高贵的血统,是警犬的后代,享受着副连级的待遇,你的身份比矿工们还要高,让一泡屎诱惑坏了,太不值得了。
这么想着,吴印光忽然觉得自己也饿了,饿得有些受不了,可矿洞里空空如也,啥吃的也没有,他只能舔着自己的嘴唇。这么一舔不要紧,他觉得嘴唇裂了,裂得直出血,嘴里的唾沫也是干的,干得没法润湿嘴唇。干渴在不断地督促他喝水,喝水。不吃东西,他还能承受,一身的肥肉,禁得住消耗,可不喝水,怎么受得了?昨天折腾得太多了,流了许多汗,他现在急需补充水分。
趁着上面还有蓝天,趁着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开始在矿洞里寻找水源,哪怕岩壁上有一点点潮湿,也能让他找到希望。可是,他的希望之旅却是以失望告终。他躲进来的这个掌子头,只有短短的几十米,追不到矿脉,就放弃了。
按理说,这个层面上的矿,正是含水层,不水流成灾就不错了,错就错在前些年采得太狠了,狠得下游河水的源头都变了,变得是从坑口流出,愣是把含水层抽干了。这还不罢休,所有的矿主都在往下掘进,直到海平面下二百多米。矿工挖矿时,不大口大口地吃止疼片,会把脑袋疼炸了。
在这里再找水源,不亚于上了火星了。
吴印光后悔刚出事儿时的草率,白白扔掉了自己的尿,那时候,如果把尿尿在他头上的安全帽里,他现在还不至于渴得嗓子冒烟。那个狗东西舔自己尿喝的时候,他还在骂,现在,他想喝都没有了。
狗东西,你他妈的比我有心眼啊,喝我的尿,吃我的屎,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没有我,你他妈的还能成天吃香的喝辣的,比平常的人还高出一等。现在,我有难处了,你应该俯首帖耳,不遗余力。这么想着,吴印光把安全帽放在了狗的裆部,乞求大狼狗赶快撒泡尿,润润他的嘴唇,还有他的嗓子。
大狼狗还算听话,在久久的期盼中,终于淋下尿来,虽说不很多,足可以淹没他的舌头尖,足可以润湿他的嘴唇与喉咙。吴印光舍不得喝,他的嗅觉已经迟钝了,几乎可以省略狗尿的臊味。他现在视狗尿为玉液琼浆、生命之源,不到承受不了,绝不多饮一下。
大狼狗眼里那两点亮光也掉在了安全帽里,不过,它很知趣,不敢与主人相争。
这一天,没有感觉到放炮的震颤,他经历过好多次矿难,虽然那些都是很小的落盘,道理却是相通的,炸出了那么多毛石,需要清理干净才能往下进尺。他真是憎恨那些救援的人,笨得出奇,攀到上面,往下喊几嗓子就可以了,何必毫无目标地开山凿岩,他真恨自己当初的手足无措,迫不及待地把手机的电用光了。 [NextPage]
第四天
已经连续三天失眠,吴印光不可能像狗东西那样,没心没肺、老老实实地趴着,他睡不着啊,思前想后,他不甘心就这样困在里面,他有许许多多事情没有处理,许许多多的恩怨没有了断,他担心财产被人算计了,担心老婆扛不住出卖了他,担心情人小嫚跟了别的男人,担心会计趁机贪污他的钱财,担心坑口外的设备被人偷了,担心有人冒充遇难家属讹人,担心矿山的竞争对手落井下石,可这些担心,必须他出去之后才能解决。
他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办法,沿着岩石到处摸索能够钻出去的洞,钻得都头破血流了,却一无所获,岩石将他所有的欲望都死死地挡住了,想出去,那就变成蜘蛛侠、超人或者是变形金刚吧。他不过是个肉体凡胎,把脑袋想碎了,也想不出翅膀。你想一想,狗的鼻子眼睛还有耳朵,哪一样不比人强,大狼狗这样安静,只能说明他所有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空想。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吴印光突然明白,自己犯了多么致命的错误,做了那么多无谓的挣扎,其实是在浪费生命,孙悟空压在石头底下还得等唐僧救呢,何况凡夫俗子的他,想要得救,必须要多活,多活一天,多一分救出去的希望,摆在面前的现状是没有食物又没有水,禁不起折腾。终于想明白了的吴印光强迫着自己睡觉,睡着了,没有渴,没有饿,没有痛苦,又能减少消耗。于是,他在昏昏噩噩中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那方巴掌大的蓝天已经发暗,他惊悸地伸出手,急切地触摸到了安全帽,搂在怀里,用舌头舔一下,那汪浅浅的狗尿还在,心便安然下来。狗东西还算有良心,没有趁主人睡着时算计他。
醒来后的饥饿感,潮水般涌来,他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肢乏体软,口也渴得着了火。他饮了口狗尿,暂时灭掉了嘴里的火,可肚子里肠胃的叫声越来越愤怒,对食物的需求越来越强烈,强烈得刻不容缓。
吴印光的喉结滚动起来,他的嘴里已经没有多少唾沫可咽了,他想起了红军长征的故事,这里没有草根,也没有树皮,可他身上有皮裤带,而且是鳄鱼皮的。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裤带已经没有了意义,有谁去看他那点儿隐私,有意义的事情是活着。他解下裤带,摸出那把护身用的匕首。匕首很锋利,他无须用更多的力气,就把裤带切得比面条还要细,放进嘴里,用牙齿细细地磨。
鳄鱼皮太坚韧了,坚韧得无论牙齿怎样咬,都无法磨碎,他只能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狗尿和皮带让他的肚子有所安慰,临睡前,安全帽里空了,皮带也没了,好在困意袭来得很快,梦境把他带到了矿洞之外的自由世界。
打通山体的炮又震颤起来,而且震颤得很强烈,甚至还能隐隐地听到声音,他知道离打透的距离不很远了,获救的希望越来越逼近,所以,他睡得还算踏实。
第五天
吴印光是被噩梦惊醒的,他梦见遇难者的家属。他们都来了,好几百人,他们把他架在干柴上,点燃了熊熊烈火,要活活地烤死他。醒来时,他感到浑身冰冷,伸出手,一下子抱住了大狼狗。大狼狗没有啥反应,依然如故地蜷着身体,他感觉到了狗毛的柔软,也感觉到了狗的体温,梦中的惊惧便被狗吸走了,被黑暗吞没了。
火烧火燎的干渴一阵猛过一阵地袭来,水已经成了天大的问题,吴印光拿着安全帽,又一次塞到大狼狗的裆下,乞求大狼狗再撒出一泡尿,哪怕只是一点点。大狼狗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懒洋洋地蜷着,两个闪着亮点的眼睛无奈地闭上。
大狼狗也是渴得无尿可撒了。他气愤地打了下大狼狗的脑门,大狼狗爬起来,换了个地方,又蜷成一团。
吴印光是欲哭无泪,号称亿万富翁的他,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肚里的胃又一次和他闹起了意见,这一次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疼,昨天吃下去的皮带硬得无法消化,他被酒精烧出炎症的胃怎能受得了,他疼得捂着肚子,冷汗也沁了出来。这也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本来就没有水,身体咋就这么不做主,还出汗呢。
他憎恨起了那群狐朋狗友,成天狗一样跟着他,图的就是剩骨头那么一点点好处,天天把他恭维到酒店,喝得个烂醉如泥,称他为中国钼业的老大,只要他一跺脚,全世界的钼矿山都得颤。现在,他困在里面跺了无数次脚,却听不到一丝救援的回音,更谈不上有人送进几粒止疼的药了。
还是他的大狼狗最好,最忠于他,把最后一泡尿留给了他。[NextPage]
沿着巷道的岩壁,吴印光向里边摸去,他要摸到大狼狗,他现在一刻也离不开大狼狗了,大狼狗是他生命的依靠。终于摸到了大狼狗,大狼狗没有躲,任由他的抚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潮气万分的敏感,他感觉到了狗嘴的潮润,他伸出舌头,舔着狗嘴,居然舔到了狗的涎水。他把那丝涎水咽下去,居然感觉到胃不再那样疼了,狗的涎水好像是天然良药。
这一天,他无数次地把嘴唇伸向大狼狗的舌头,用狗的舌头抹自己干裂的嘴唇,直至把狗的舌头抹得干涩了。大狼狗忠心耿耿地忍受着,它的喉咙和主人的喉咙一起滚动,显然它也干渴难奈。直至吴印光将它松开,它才蔫蔫地往更深的巷道里走。
吴印光感到大狼狗变得让他无法认识了,平日里异常暴躁,除了被他牵着,始终奔跑着的大狼狗,从矿山落盘那刻起,安静得像是裹着狗皮的标本,动都懒得动一下,甚至都不尝试从那块巴掌大的蓝天逃出去。
自打发现了那方蓝天,他没间断地鼓励大狼狗,跳到上面,钻出去,把营救的人引来。可它只是用眼光打量,从来没有像他那样努力过,或许它知道那是徒劳无益,更也许是舍不得离开主人。这一点,他始终不肯原谅大狼狗,怎么就不去试一试呢?
其实,吴印光也感觉得出,尽管他舍不得大狼狗,可大狼狗总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大概是天性吧,它喜欢距离。这一刻,他又摸不到大狼狗了,他知道大狼狗在更深的巷道里,便摸索着追了过去。就这么屁股大的一块儿地方,大狼狗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他的追索。就在他抱到大狼狗那一刻,忽然感到一阵阵的凉意。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敏感,他感觉到了那是块很潮的岩壁。把嘴凑贴到岩壁上呼吸,他觉得火烧火燎的嘴唇和嗓子凉快了许多。
今天,他听到了铁钎子撞击岩石的声音,那声音离他不很远了,否则,不可能听得那样清晰,间或还有凿岩机的声音传来。他捡起一块矿石,拼命地砸向岩壁,开始时对面没有任何反应,铁钎子声依然接连不断。他又砸了几次岩壁,终于听到铁钎子的声音停了,停得满世界一片安静。他便使出最后的力气,向岩壁甩出最后一块矿石。短暂的停歇之后,铁钎子声骤然而起,雨点般敲在岩壁上,他知道,对面听到了他的反应,紧锣密鼓地朝他而来。
吴印光的嘴角第一次流露出微笑,便疲惫地倒下。
第六天
饥饿和干渴让吴印光只有昏迷没有了睡眠,他的心脏跳得很厉害,他觉得自己轻得像片纸。
头顶上那方天又一次蓝了,大喇叭声从上面灌下来,指挥着第一组做什么,第二组做什么,吴印光数了数,大概有十几个抢险组,估计得有好几百人正在救他。他急得受不了了,他多想自己也有个大喇叭,告诉人们,别再寻找那些没用的坑口了,快往上面爬,塌下来的山顶上裂开了一道缝儿,快下来救我呀。
可是,人的嗓子和狗的嗓子加在一起有多大的能量,更何况他已经疲惫不堪了。
铁钎子的声音越来越弱了,他知道,那不是救援在减弱,而是他的听力在下降,耳鸣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他的脑袋上,他只能通过身体感知救援与他的距离了。
现在,他的眼睛不再有那方蓝天,眼睛里晃动的都是外面的世界,老婆没完没了地在他眼前指责他,小嫚呢,不时地推开他的老婆,送给他如水般的温柔,女儿无奈而又凄婉地看着他。无数条巷道骤然打开,万丈光芒照射进来,那些和他争矿的矿主,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他的眼帘,他端着冲锋枪,一个一个地和他们血战。子弹穿过他的身体像穿过空气一样,他却把对手一个一个地打死,打得尸体一踩就烂成泥。
他高喊着矿区里流行的一句话,见着太阳的地方归政府管,见不着太阳的地方归我管,谁不怕死谁就是王,我是中国的钼王,我要拥有几千个亿,让比尔?盖茨给我提鞋。
等到黑暗重新回到吴印光眼睛里时,他突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是他从前真实的想法或者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解决难以承受的饥渴。
金花在他眼前不断地飞溅着,大狼狗两眼中的亮点也汇集在这些金花里。他努力地排除掉幻觉,摸到了大狼狗的屁股,挥起匕首扎了下去。大狼狗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居然没有叫,也没有反抗,只是把他手里的刀抖掉在了地上。他知道,他没有力气把刀扎得更深。
他的嘴伸向了刀口,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狗身上流出来的血。他知道,狗身上的血也耗得差不多了,不会汩汩地流,可这毕竟也是营养啊,这是下策中的下策,谁让他是狗的主人来着,狗再厉害,也得誓死忠于主人。
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是狗身上实在流不出太多的血,吴印光又一次昏厥了。[NextPage]
第七天
恐怖的第七天终于到了,吴印光早就知道,人的极限是七天。也就是说,今天是他的大限,今天他不获救,就会没命了,这几天在里面想好的几条天衣无缝的对策将毫无用处,因为那些对策的前提都是他必须出去。
今天,那块巴掌大的天不知咋就那么蓝,蓝得透透亮亮,还有大狼狗的两只眼睛,也是那样亮亮晶晶,铁钎子“叮叮咚咚”清清楚楚地传过来,还有那一股股凉风也钻了进来。可是他知道,哪怕那边和这边手挨着手了,铁钎子也得撬上个半天一晌儿的。他有心喊,炸开吧,我能躲开,可他的嗓子已经喊不出声了。
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是那条大狼狗了,他的手又一次触摸到了匕首的把柄,不管他多么舍不得,必须杀死它,才能救活自己。大狼狗让他养得这么肥,生吃了它,起码能让自己多活十天半个月。
吴印光握着刀,一步一步向大狼狗爬去。大狼狗却一步一步地退却,间歇时,还用舌头舔着屁股上的伤口。他的心跳成了一团,每吸入一口气都是那么累,他没有能力爬到狗的身边了,也没有能力张嘴把狗唤来,他用手指头冲着狗钩着,示意大狼狗,别忘了,我是你的主人,你要听我的命令。大狼狗低眉顺眼地趴下来,它没有忘记主人,更没忘记主人手里的刀。
他的眼前开始金花四溅,眼睛想睁都睁不开,看来他真的没有本事把刀插进大狼狗的脖子,痛快地饮一顿狗血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来,像是浮到了云雾缭绕的天宫,他的大狼狗转眼间变成了啸天犬,而他自己呢,成了长着三只眼的杨二郎。他高声对着玉帝喊,我不当那个狗屁的二郎神,我要当财神爷,天下的每一个人,哪怕是花一分钱,也得是我赐予的。
吴印光再次从幻觉中回来时,那道巴掌大的蓝天终于消失了,所有的光明也随之全部消失。他知道,自己完了。在他时断时续的意识里,看到闺女在给他披麻戴孝,看到老婆和小嫚打成了一锅粥,还有那些实实在在的钱,转眼间就成了漫天飞舞的冥钞。
他又看到了自己寒酸的葬礼,人们好像是在悼念他,可所有人关心的事情,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他的骨灰还不如沙子,没有人过问。
只有大狼狗忠实地站在他的墓前。
刮风了,风吹干了大狼狗的眼泪,吹光了大狼狗的毛,吹净了大狼狗身上的肉,吹倒了大狼狗雪白的骨架。
没人给他上坟,他的墓成了荒冢。
第八天
救援队握着的生命探测仪,反应越来越强烈,他们终于撬开最后一块岩石,彻底地将里面通开,救护人员急忙冲进巷道。
现场却让他们大吃一惊,探测仪的反应,根本不是来自人体,而是大狼狗。他们不分昼夜地进尺,救的是一条狗,而人却成了毫无营救意义的尸体。奇怪的是,凶悍的大狼狗泥塑一样,直直地蹲在尸体旁,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更没有感恩。
吴印光死了,死得很彻底,哪怕是一千年之后的科技,也无法将他复活。他的肚子被掏个大洞,心肝肺全被大狼狗吃了。那把锋利的匕首还握在他的右手,成了十足的摆设。
法医对尸体做了一番检测,种种证据表明,吴印光是死后被大狼狗吃掉的,而且是死了好一阵子,身体僵硬了之后,狼狗才敢下嘴,因为伤口没有血痕。还有,狼狗屁股上的伤痕,留下了鲜明的牙痕,还提取到了吴印光的唾液,起码证明了在被困的几天里,死者曾吸过狗的血,还不包括肠胃中残留的皮带碎屑。令法医费解的是,吴印光的各种生理指标根本没有达到极限,再加上那么多的脂肪积累,再熬个二三天也不是个问题,退一步说,也能比受了伤的大狼狗活得久,怎么会轻易地死了呢?
带着这个疑问,法医问了很多专家,包括心理学家。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