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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3 17:35:35来源:《山西文学》    作者:

   

作者:邓学义

  雾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席世谦依风俗吃完生日烙饼走出家门去上班时,以往熟悉的近乎淡忘了的阳光蓝天都换成了它的影子,它的影子覆盖了一切,几米外的世界似乎消失了、飞散了。云入凡间就是雾,但雾终究与云不同。席世谦这半辈子还从没有见过浓到如此极端的雾。任何事物大概都必须到了某一种极致,才能更深刻更清楚地去认识吧。席世谦就从没有这样注意过雾,在记忆中,以往的那些轻雾让人感觉它只是虚虚茫茫的一片,缥缈而无从分割。直到它如此浓烈地萦绕在眼前,才发现,它是颗粒状的!组成它的每一星每一点虽小如芒尖,却能看得清清楚楚,能让你清清楚楚地感觉它是那样的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像是一个星系。一天又一天日出日落的平淡循环中,突然一睁眼看见有这么一个变化,不免让人新奇。席世谦的脚步很轻快,他觉得自己是喜欢这雾的。这些天来,他心情一直这样不错,调了工作,自己很满意,搬了新家,老婆也很满意,儿子又转进了重点小学,儿子也很满意。他告诉儿子,这是因为你学习用功成绩好。孩子嘛,就是应该鼓励鼓励。

  穿过一小段喧嚣嘈杂的大街,席世谦习惯性地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四周立时更暗了一些,窄了一些,倒也空旷了一些,一片茫茫中只能听见一些辽远的声音,不知道什么发出的,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来来往往的人少了很多,多数只是一些脚步声,听见的时候就已经慢慢远了,消失了。偶尔才会有一两个越来越近,近到两三米时,一个人影会忽然清晰在面前。然后,很快就又再隐在了身后两三米之外。席世谦也不看他们,只轻快地走自己的。他差不多就要觉得这是一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了。

  出了巷子右走几步,单位东门隐约到了眼前,棱棱角角上那些大明大艳的色彩都变幻而去,灰洞洞的,中间白茫茫似乎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不过,进进出出的人们你忽然隐进去我忽然现出来,又像是什么都有。席世谦走得不快,发现萦绕着的那些星星点点,并没有像想象的那样贴着他滑过去,而是清清楚楚的,贴着他一星一点地消失了。应该是自己的热量使它们重新蒸发,归于无形。只是,衣服却渐渐潮软了下来。

  八点整的时候,他走进了办公室,先从抽屉里拿出了几份要看的文件,然后倒了一杯水,坐在了办公桌后边,对面墙上那个大大的自己就笑嘻嘻地看了过来。这照片是小周不久前的主意,他本来不愿意,整天对着的都是自己,太不习惯了。不过其他几位都欣然挂上了,他也就没说什么。

  小周送来了今天的报纸,提醒了一下中午的两个应酬下午的一个会,顺便说道,席处,咱可是遇上勤快人啦,李工头又来了,六点半就堵在门口,快跟打鸣一样准了,头破了都还要找个换班的。我看我干脆跟他们说您出差了,省的天天来烦。

  什么头破了?席世谦把眼睛从报纸上移向小周,见小周衣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很精神,笑眯眯的。小周口才不错,讲得演义一般。说是他早晨上班时在单位门口碰见的,当时因为要给各办公室打扫,就来得早,天色还有点暗,正好看见一条大汉张着双臂就朝一女的过去了。雾大点,加上眼镜也大点,那女的以为又闹流氓,尖着嗓子叫。李工头刚好在旁边,倒是很有些救美精神,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脚。结果,那人唉哟之前先是哗啦一声,原来人家是抱着块玻璃回家。那人起来之后自然不客气,从旁边小摊上抽了一瓶酒就把他脑袋给开了。

  席世谦大笑,夸小周勤快,问后来怎么样了。小周说还能怎么样啊,吵吵了半天,也分不清谁有理谁没理。最后那人走了,他自己去包头,小摊那瓶酒还是他赔的,幸亏对方只是个附近的农民,不然他还得赔玻璃钱。但就这样,这李工头临走之前,还不忘叫来一个工人继续守着。小周说,像这种新入行的菜鸟,这么死心眼,手把手教恐怕都教不懂,迟早还得回去种地。

  听到这里,席世谦自己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决定让小周把李工头的人叫进来,也许是因为心情很不错吧。小周本来说完已经走到门口了,有些诧异,随即说道,倒也是,还是席处考虑得周到,就是说出差,过几天他们还得再来,不如见一面,他们也就彻底死心了。席世谦一笑。

  李工头那个工程队刚出来一年多,都是邻县一个农村的人。本地人大概是因为思想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原因吧,与南方人不同,出门一时难的观念深入人心,轻易是不出来打工的,实在熬忍不住,出来了,也多是尽量拉帮结伙,方便互相照应。李工头上过高中,当过兵,在他们村里几乎就是见过最大世面的人了,部队还正好是个搞基建的,他学过这。众人一合计,就干脆组了个工程队,让他当工头。其实就跟个带工的工长差不多,自己都上手干活,然后记工挣钱,用其他工头的话来说,就是一生产队长。这个李工头本人倒是有些技术,甚至还会画图纸,搞测量,这在多数工程队就是人才啊!一些大工头经常来挖他,说只要你跟着我干,保险比你生产队长挣钱多。可他就是犹犹豫豫不去,领着那帮下到十六七上到六七十的,干得还很是起劲。

  众工头特别喜欢传李工头的轶事,席世谦一个月前调过来后不久就知道了此人。当时他倒不太相信还会有哪个工头这么傻,正好随后就听说一个工头里的老鸟又想来挖李工头,反倒被人家套走了不少哪里有新项目的消息。于是席世谦就感觉这个老李之所以这么带工程队,肯定是想拉拢人心,日后有大图谋。后来慢慢有所了解,席世谦才知道幸亏当初只是这么想想,没跟别人说过,不然他也会成为众工头暗里的笑柄。原来工程队不比其他方面,用不着怎么笼络工人,哪怕就是变着法儿去克扣,民工们也只能等年底把工资哄到手里之后才敢走人,然后随便回老家或者去火车站就能再招一批人来。如果仅是如此,倒还没什么,其他方面李工头表现得更是外行,唯一能说得过去的,也就是他带的那帮人活儿做得还不错,细致。可活儿做得好没用,除了给农村的私人建房,虽然他到处打听到处跑,也从来没包下什么正经工程,偶尔包一两件小活,工程款还拿不到。至于农村,这两年建房的也越来越少,他那工程队经常是一年中歇半年。众工头的结论是,自生得快,自灭也快。其实这些工头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哪个不是慢慢地才懂得了行规、懂得了规则、懂得了怎么当工头的呢?席世谦也就觉得再碰个几次壁,这位老李也同样会渐渐开窍的。小周也这么认为,所以前几天老李第一次找来的时候,小周干脆都没请示席世谦,就先让他吃了一回闭门羹。可惜想不到他那根筋就是不改,丝毫没有要清醒的样子。[NextPage]

  李工头想干的这个工程实际上就是垒一段普通围墙,小得很,经常打交道的那几个工头都没人提这事。不过,总归是个活儿,还有一个多月才计划开工,到时候总会有别人想干的,席世谦本来计划是等到时再定给谁。

  小周出去不久,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双手提着个包张张望望走到了门口,西服有些大,像田间套在稻草上的破麻袋。席世谦看报没动,那人也站在门口不动。眼角余光看过去,他浑身扭捏,汗都下来了,可就是不往里走。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的倒是席世谦,把报纸往桌上一拍,说,你站那儿干什么?那人才大松一口气,三两步抢进来,用山里的普通话说他是李工头工程队上的马二柱,问席世谦是不是席副主任。席世谦问他在门口站什么,他说他知道进来之前敲门才礼貌,可敲门,门却开着。席世谦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个原因,不禁有些回想起自己当初刚进城时的样子,几乎有点怀旧,忍着笑说,你还挺可爱的嘛,指了下沙发让那马二柱坐。

  这位马二柱不太明白什么是可爱,当是夸他,见席世谦笑了,放了心,也就不客气地紧抱着那包一屁股坐了下去,说他们工程队想包那个垒墙的工程。席世谦说,想包工程你们工头怎么不来。马二柱慌忙解释,说他们李哥干活时楼上掉了块砖砸了头。席世谦见他还不好意思说实话,就说到底是砖还是酒瓶子。马二柱怎么也想不到席世谦会知道,呆愣在了那里。席世谦看他眼神如见大仙,有心再逗逗他,又说就是李工头不能来,也不能随随便便让个小工来吧。马二柱立时慌了神,说他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工,是二工头,在工程队除了李工头就是他,李工头也只是去包扎,之后马上就过来,绝不敢怠慢。然后一下举了五六个例子,以说明他在工程队怎样重要怎样说一不二怎样是个如假包换的二工头。

  席世谦看了看他满脚的水泥石灰,像是信了一样还夸奖了两句。马二柱就更来了精神,愈发云山雾罩吹起了大气。席世谦跟他聊建筑上的事,这个他更是在行,说得口沫飞溅。席世谦就问他是垒砖简单一些还是和水泥简单一些。他说当然和灰简单了。席世谦就准备问他在工地上是垒砖干得好还是和水泥干得好。不料他倒很是自信,说他现在就正在学垒砖,最多再有一两个月就可以当“大工”了。席世谦点头,说想不到你这“二工头”都和泥,你们这工程队果然跟别人不一样啊。马二柱脸红到脑门,手足无措,说席世谦说的是,是不一样。然后偷眼看席世谦,席世谦就突然把笑收住,沉下脸来。马二柱立刻脸白发蔫,垂头就招了供,承认自己只是个小工,因为会普通话才让李工头叫来,但李工头绝不是怠慢,他包扎完马上就赶过来,到时一定赔礼道歉。

  马二柱汗刷刷地下,见席世谦不理他,又站起来弓着背拼命解释,越走越近,唾沫星子飞溅。席世谦忙摆手,让他不用说了,自己不在意这个。马二柱倒是立时放心,又笑嘻嘻坐了回去。席世谦想不到一大早就来这么一位,几十年都没碰见过了,实在让人怀念。何以解闷?唯有二柱啊!

  不对,不能说闷,自己现在应该不会有什么闷不闷的,肯定是别的什么。席世谦也没想出该怎么形容,就不想了。

  马二柱见席世谦脸上忽然变化不定,也不说话,心中又毛了起来。突然想到说了这么半天居然没说正事,懊悔不已,忙从怀中拿出了几份不知怎么搞到手的资质证书,说他们工程队虽然成立时间还不长,但很正规,什么工程都拿得下来,从来不偷工减料,做过的工程东家无一不点头称赞。然后又拿出一张图,说是李工头按古代园林设计的一种新式样的墙,保证美观大方,结实耐用,还防盗,造价也不会提高,他们的工钱肯定比别人低。
  那图画得很是精致,席世谦当年考军校画作战图都没这么上心,就摇头一笑,问马二柱他们工程队日子现在过得怎么样,能包下工程吗?马二柱脸色一红,还是又说他们工程队活儿干得好,当然能包下,而且很多,都干不过来。席世谦哦了一声,不住点头称赞,说那你们混得不错嘛,一个新入行的工程队能这样,不容易不容易!既然这样,还有不少别的工程队包不到工程,都快撑不下去了,你们不如就发扬发扬风格,把这个工程让给他们算了。

  马二柱满面的笑容立刻被霜打在了那里,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似乎有些明白了,感觉这些坐办公室的都是有那么一些神通的,席副主任一定是早就什么都清楚,但就故意这么问。至于原因他想不太透,也许是要试试他是不是个实诚人,也许是因为刚才进来时没敲门。马二柱现在悔得跳井的心都有了,顾不得再多想,一下就扑了过来,几乎是趴在这大办公桌上,脸涨得通红,说全怪他不礼貌耍小聪明,席副主任要打要骂都可以。

  席世谦心想原来这叫小聪明,往后侧着身子一摆手让他坐回去,说不用这么紧张,没关系。马二柱不敢再那么轻易相信了,抖着声说怪他,都是怪他,怎么罚他都可以,但这跟工程队跟李工头没关系,他们都是老实人。工程队现在等米下锅,要是让大家知道因为他把事儿搞黄了,他就没脸再回去了。马二柱犹豫了一下,终于承认他们早就没活儿干了,现在吃菜都是去菜市场捡。然后也就不再犹豫,跟进了民政局一样,掰着指头诉说他们工程队上谁谁谁等着钱给孩子上学谁谁谁等着给老人治病。席世谦没想到马二柱横宽竖直这么大个子突然说这个,紧拦慢拦还是让他说了一大通。农村人以己度人,在这种时候常常爱说这些东西,其实也不一定是爱说,只是没别的什么可说而已。

  席世谦皱着眉侧头,扇了扇那些菜叶子味,说,那能怨谁?只能怪你们工头没本事。说到没本事,马二柱无言,只是不明白有些工头连合同上的字都认不全,却能大把大把地包工程,相当奇怪本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席世谦笑,说这跟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工头还是不懂啊。马二柱立刻反对,说他们李哥什么都懂,从和灰垒砖到木工电焊钢筋绑扎混凝土浇筑,样样精通,一有空就教他们。[NextPage]

  还真不愧是生产队长,席世谦大笑,看他们这个样子,有心指点一二,就说你们哪……说到这儿,席世谦顿了一顿,嗓子忽然有些发干,喝了一口水,没再说什么。

  马二柱见席世谦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个喜怒,又紧张了起来,忙又反反复复解释,说自己只是工程队上一个最没用最不会说话不会办事的小工,让席世谦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李工头马上就赶过来赔不是。

  席世谦本来就是等着李工头过来,他觉得这位老李说不定比马二柱还有意思,不过现在不知怎么地突然没了兴致,一点都没了,不觉有些恼火,摆了摆手让马二柱告诉李工头,一会儿来了就直接找小周签合同,不用再来见他。

  马二柱本来只是替李工头临时站站岗,梦都没梦到自己居然就能把事儿谈下来,站在那里待了老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然后发觉了手里拿着的包,赶紧双手放在办公桌上,说是烧鸡,来贵媳妇昨天从老家刚带来,其中还有两只是新套的山鸡,老任师傅用祖传的配方连夜做的,新鲜得很。

  席世谦摇头哼笑出声,站起来接过那包,又塞回马二柱怀里,说那墙本来计划过一两个月才开工,你们要是实在没别的可干,提前开始也可以。然后就把他往门口送。马二柱说席世谦真是大好人,他们全村都会记在心里的。等到门口时,才发现烧鸡怎么又回来了,急急忙忙又给席世谦塞。席世谦没那兴致推推让让,拿出副主任的派头,正色道,不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这招果然最是管用,马二柱跟让蜇了一样,马上退了出去。不过席世谦刚一转身,他突然又闪了进来,身体扭曲两步绕开席世谦把包放在办公桌上,又两步出去,之后通通通三步就消失在了楼门口之外的厚雾之中,大有勇探虎穴的感觉。厚雾被他撞凹了一个大坑,漩涡不断,然后反弹回来,浓浓地鼓进楼里一大团。

  席世谦看着这团茫茫旋转着的东西,抓起包本想追,一想算了吧,就是追上,他明天也得再来,到时说不定就是两大包了。

  听见马二柱慌慌张张跑出去,小周还当出了什么事情,也慌慌张张跑了进来,问要不要叫保卫科。席世谦忍着笑,说没事,顺便就让小周准备一下合同,一会儿李工头来了签。小周一愣,似乎没太听清,不由得又问了一遍,然后立刻哦哦点头,眼睛不觉往旁边扫了一下,退了出去。

  席世谦喝了一口水,热蒙蒙的头清爽了下来,自己都开始有些奇怪怎么把工程就这么给了李工头——甚至不是李工头,是马二柱。也难怪别人诧异了。看来还是太高兴了。人一深入某种状态,往往容易出差错。席世谦自认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早已经精钢一块,想不到还是不能彻底喜怒不形于色,看来还是得历练啊。

  小周把合同准备好,拿着扫帚拖把又返了回来,清理马二柱脚上掉下来的泥土。不巧,马二柱的包席世谦回来时随手就扔在了旁边一张凳子上,正好碍事。扫到那儿时,小周有意无意看了一眼,绕了过去。拖地是倒着走,没注意一下碰在了上边,声音还挺大,小周很后悔,觉得不该来。席世谦动着眼睛看着小周来来回回忙活,喝了一口水,打趣说,哪个姑娘要是嫁了你一定有福气啊!不行,得奖励——烧鸡!然后就站起身,拿过马二柱那个包,一翻,把用纸包着的烧鸡都倒在了办公桌上,让小周拿两只。

  想不到这李工头还有这么一出。小周推让不过,只好捡了两只小的,忽然发现其中一只分量似乎有些重,立刻警觉,忙换了只不重的。

  席世谦嘿嘿一笑,说,新入行嘛,不然别的工头说他傻帽不是还没证据了吗?之后,喝了一口水,等了等又说,他也是打听你嫂子爱吃。也不知道谁嘴那么贱,把我们家地址告诉他了,昨天他都跑我家门口蹲去了。不过人倒是挺勤快,帮你嫂子往楼上扛了两趟面,还跟工人把我们家那个下雨经常进水的地下室修了修,你嫂子印象不错。

  小周大悟,说,这么说这老李,也开始开窍了嘛!席世谦还是嘿嘿一笑,说,人嘛,慢慢总是会学聪明的。

  听说是席世谦爱人喜欢吃,小周忙又推让。席世谦把烧鸡硬塞回他手里,说,行了吧,麻不麻烦?哪吃得了这么多?就当是给你女朋友拿的,她不是喜欢肯德基吗,今天换换口味,看看咱们的土烧鸡怎么样?小周这才笑呵呵拿走。

  席世谦觉得有些闷热,打开了窗子,窗外那些星星点点,像等在那里一样立刻闪了进来,然后又那样贴着他,一星一点地消失了。目为五色所惑,在这无数惑目的色彩中,席世谦感觉自己喜欢白色,所以他感觉自己是喜欢这雾的,所有人的概念中雾都是白色的。只是身在雾中才会知道,白色的雾其实只徘徊在触手不可及的天空,当你的目光低下来,在四周万物的掩映下,它是灰色的,那种黑白混合的灰,有些类似雨季。雨季不是寂静的,雾似乎也不是。你能听见很多声音,交谈声、走动声、音乐声,甚至还似乎有一些虫声鸟声,让人感觉这世界有一种无比的生动。这一切都像是那么近,宛若就在身边,可一切又都那样缥缥缈缈,连影子也没有一丝一毫,近乎是在另一个世界。夜的虫吟蛙鸣是一种寂静,这其实也是一种。在文人笔下,雾都很美妙,雾拂春花、烟波柳堤、云海雾峰……雾的朦胧代表着一种美,就像水墨丹青中一笔轻描淡写的远山,意境全出,仅这朦胧就已经是一首诗了。不过席世谦忽然悟到,这一切的美其实都是在遥远的地方被欣赏出来的,至少心很遥远,绝不是被裹在这一方空空荡荡茫茫又窄窄的世界,看着那一星一点消失在自己身上。[NextPage]

  今天是星期五,席世谦看了看时间,应该起床早餐完毕了,就拨通了在省城学习的王处的电话,准备简单说一说处里这一个星期的情况。其实不说也没关系,多少年的老同学了,王处信任他,不然也不会费那么大力气把他调过来了。不过席世谦还是习惯经常打个电话,他也喜欢跟王处聊天,两人谈得来,每次通话很少有在半个小时之内结束的。只是以前多是周五下午打。

  王处的口才在全单位都有名,不夸张地说,上了台不让赵本山,单位来了重要客人,陪酒每次都缺不了他。就拿这次来说,本来是席世谦准备说说处里的情况,可没几句就基本是王处说,他在听了。国际国内经济体育党校轶事聊了老半天,席世谦才想起来说。王处根本没兴趣,说,有你在,说这些干什么,搞得跟汇报似的,以后不准再这样了啊!咱处反正又没什么大事,都鸡毛蒜皮,你定了就行了!哪一天有重要的,比如段局不高兴,要撤我,你再跟我说。

  席世谦笑,只好说得很简要,最后停了停说,那个李庄工程队。

  哦,那老李又找上你啦?哎哟,你可是遇上狗皮膏药了!早上七点之前准时在门口堵着,雷打不误。要是敢让他进来见你啊,能把你暴力倾向烦出来,堵在你屁股后边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四而五、五而六地跟你叨叨。

  可不是,一连堵了五六天,幸亏他不知道我一直走东门。

  还有,土特产,比如红薯啦、山核桃啦、沙棘果啦,倒都是无公害。你说这人哪,文化程度低还真是不行。

  你太了解他们啦!这年头能见点土特产倒也真不容易。不过这回这老李有进步,改烧鸡了。刚才我还给了小周两只。

  你留下了?王处正聊得兴起,一下诧异住了。

  我要那干什么?可他扔下就跑。你说,他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追,那像什么样子?处里这么多人,要知道是烧鸡,人家还不得笑过去啊?我一想,算了吧。席世谦笑得还是那样轻松。

  是围墙那个工程吧?王处略略停顿,说,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太烦?没关系嘛,你就说工程已经给别人了,他不就不来了?王处倒不觉得席世谦转不过这点弯。

  也不是这个,小周说我开会,他倒也不敢进来。席世谦很有兴趣把李工头“救美”和马二柱刚才的表现说一说,可忽然想到这些有什么意思,怎么也再感觉不出有什么趣味。最后只好说,这老李挺有意思的。

  倒是听说这人不错,口碑挺好的。王处随口哦哦了两声,不想再说这个,准备转新话题,不料居然一时想不出来聊什么。

  席世谦喝了一口水,立刻说,那有什么用,带的工程队都快散了,工人背后早议论纷纷了。你听说过吗,那家伙还当过兵。我是刚知道,前天我们那老班长出差路过,我请他吃了顿饭,结果聊起来,这老李居然是他带过的兵,感情还不错。我真想不明白,我们班长那么精神的一个人,怎么就带出这么一木头兵,还挺喜欢他。

  王处立时就投入了回来,说,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喜欢他实诚呗!你是没跟他多接触,处长了就知道了。我了解啊,这人老实是太老实,可交起朋友来非常实在。像这样的,能照顾就照顾照顾。

  席世谦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我们班长倒也没怎么说让照顾他。不过,我这人你也知道,正好碰上他来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工程,就给他了,也没让他知道怎么回事。

  王处很赞同,说,对嘛,告诉他干什么?难道咱还图他什么不成?慢慢总会知道的。以后有什么合适的工程,该给他就给他,你自己定!早跟你说过嘛,这些事不用件件都跟我说!

  席世谦一笑,说自己当那么多年科员,汇报习惯了。

  外边微微起了一些风,那些星星点点就缓缓动了,不时打一两个小漩涡。有一些流过窗户,顺窗台直淌下来,扑在地上,挺像瀑布的。

  随后慢慢地,他们就聊到了李工头的“救美”和马二柱,席世谦不知怎么的突然发现这些现在又挺有意思的了,王处更是让逗得哈哈大笑。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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