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男》是著名作家严歌苓的最新长篇。小说写了上海滩舞场里的一个舞先生杨东,在陪舞的生涯中偶然邂逅了中年精英白领蓓蓓,地位悬殊、文化背景悬殊、年龄悬殊的两个男女,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演绎了一场曲折生姿、柳暗花明的情感大戏。小说在最豪奢的上流社会和最无望的底层之间穿越,深刻折射了人性的两极和幽微,具有浓郁的海派风情。
女人最终归于有钞票的人,恒古不变的天条。让我来看看这群“婆”们,早先也是有人样的,样子都还好呢。她们先归了有钱男人,样子没了,男人们打发她们出来快活。男人们用她们生养,带领小孩,管教佣人,唠叨他们少喝点,吃维他命,衣服要穿暖,偶然制定家宴菜单。在她们上空床的时候,男人们面前的小妖精走马灯似的一直旋转。现在她们成了婆,功臣,不需要男人打发,自己也要出来找个杨老师这样的贴心东东。
我看见张蓓蓓进来了。杨东在我后面看见了她。此刻中年女生们已经退场。好在她们知道斤两,舞跳成那样不能在晚上的舞场现世。还有,她们之所以做丈夫的定心丸,也是因为守财奴的美德,宁愿跳下午一点的茶场,最奢华也不过跳下午四点到晚上八点的香槟场,一百元一张门票。比之晚场两百元门票,再加六百七百八百买个舞男,她们是怎样也想不开的。一百元跟东东跳个香槟场,再小吃他一点豆腐,满足了呀。
杨东坐在舞池边上,看着四十多岁的张总来到长廊桌子前坐下,二郎腿架得十分丈夫。生意做到舞厅里来了。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周看,想看哪个waiter 眼力价好,注意到了她。眼力价最好的就是温经理。他拿起酒水单,等着女老总电话通完。好了,蓓蓓挂了电话,他爱犬一般撒欢地扑上去。
温经理告诉蓓蓓,叶老师已经来了,好像在后面换衣服。张蓓蓓点了一瓶苏打水,漫不经意地看看表。叶老师和她都准时。这次没有看见蓓蓓的两个闺蜜。她们每回来都是蓓蓓结账。看来蓓蓓也肯把自己当竹杠给人敲。舞池里慢慢填满人。一个四十八九岁的女人此刻进来。不是一个人,随从一大帮。女人很瘦小,五尺高最多了,于是四肢的效率高过一般人,动作快得有点抽筋。引人注目的是她个个手指头上都戴了戒指。好在她一只手只有五个指头,假如有第六个,那也要用钻石去打扮的。说话听不见她声音,只见两手流星。随从叫她滕太。看去不是大陆货。
蓓蓓看着这个戴了半个首饰店的瘦女人。温经理到她身边去了。温经理狗鼻子,人家账户里的数位他闻得出似的。跟腾太讲了几分钟,不知何故,两人都向蓓蓓看过来。蓓蓓掉转开脸,不要做他们的谈资。就算一份谈资也是见得人的:美国留学十年,房产国内国外十来处,自己养活自己,养活爹妈,养得还很华贵。这一点她心里硬气,同时也有点儿虚:女人靠自己致富?残了一半了。
做女人方面,腾太比张蓓蓓胜一筹。丈夫就是她的公司:丈夫的大把进项就是她的进项,想如何开销便如何开销,买浪漫买欢爱这年头有钱怕买不来?
蓓蓓摘下眼镜。看近处需要眼镜,看远处需要摘下眼镜。这个岁数麻烦一天天多起来。温经理带来个精瘦男子,背头铮亮,黑绸子衬衫挂在衣架上一般。叶福涛头一眼看是镖局的杀手,再一眼是上海滩的白相人。
蓓蓓也认识叶大师,看过他来舞厅表演的盛况。他一个生日一般要过五六天,不然女学生们孝敬不过来。去年生日蓓蓓领教过,两排舞男舞女加中老年学生列队欢迎,叶大师直挺挺一根旗杆,丝绸衬衫就是一面黑旗飘过人脸的甬道。蛋糕十层宝塔,某个阔太太专门为他定制。此刻蓓蓓见温经理在叶福涛和腾太之间两头忙,好像他们的中国话还需要他翻译。蓓蓓又看看手表。这个见面礼介绍仪式该结束了吧?那帮随从也一一握了手。蓓蓓喝一口苏打,一嘴气泡沸沸的。
身边来了个人。
“张总!……”
张蓓蓓看见温经理的笑脸就晓得出变故了。
“实在是……不好意思!叶大师今天的辰光已经被约掉了!我不晓得!他通知我太晚,所以我没有来得及通知您张总!”
温经理整个脸搁在一耳掴子的最佳击打距离内,任打任啐。张蓓蓓有点儿想拿起桌上的苏打瓶子,不过总不能往温经理脸上砸,那张脸比他人还累,实在不容易。她喉咙低沉,脸上的肉有些横,哦…她从温经理面前转过脸,看着叶大师接过腾太的随从上供的一杯果汁。叶大师从不沾酒,镖局杀手也要好习惯来滋养的。
蓓蓓把脸转给温经理。不是上礼拜就约好了吗?你们这是有名的老舞厅,怎么这样擦烂污?!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的律师行专门跟不讲诚信的人打官司……这些话是我从她心里看到的。她一开口,我意外了。这个女人有点儿德行。她说都是因为钱;想要涨价,没问题啊,明说嘛。能不能问一下,那位太太付叶老师多少?温经理害怕地往后缩。温经理你怕什么?明说吧。市场竞争嘛,热门货价钱浮动是自然的。温经理张开两只巴掌。一千块。比蓓蓓原定的价多两百。两百就卖掉诚信。蓓蓓叫温经理去舞池告诉叶大师,她不同意改动时间,价钱呢,十根手指,再翻一翻。温经理为难得一张脸又笑又哭。温经理你得两百回扣。蓓蓓把回扣的两张钞票往温经理跟前一推。
好了。温经理揣起了钞票。我说过女人归有钞票的男人,这话我收回;男人也归有钞票的女人。管他男人女人,只要有钞票。这个世界一向就这点出息。
温经理没了板眼的圆场跑到池子里,人矮了四五分。蓓蓓看他的侧面,两手抱在小肚子前面,青衣唱二黄呢。叶福涛朝蓓蓓看过来,笑了一笑,蓓蓓把脸转开,不给他讲和道歉的机会。一眨眼温经理又回来了,苦头吃足的样子。滕太不肯让,她跟叶老师直接约定的,约在张总您之前。不要放屁。我知道蓓蓓嘴里就是这四个字。不过受过十年洋教育的蓓蓓常受洋罪,话吐出来要人看到这十年教育。
蓓蓓吐出的话是:“两千不够是吧?三千好了。叶大师嘛,这个身价不过分。”她说得诚心诚意,又拿出一百元钞票,像出最小的牌那样出到温经理面前。温经理这一回是不敢伸手了。随便怎么也不敢,只说他再去说说看。
温经理下了池子。一秒钟之后,叶大师低下头,这个数把他都难到了。他搞不清腾太和张总谁的腰板更硬,女老总比十个指头都是宝石的腾太太账户更深也难说。叶福涛转向蓓蓓,仰着头,抱了拳,拜了几拜,白相人或者镖局阿哥的派头完整了。他替两个女人结束了争夺,今晚归了腾太,女老总,多有得罪,以后好生伺候。
张蓓蓓在他的那个作揖动作做完之前转回脸。我先了结这场扯皮。我主动。跟我作揖,赔笑,你也配!这是女老总给的难堪。不能马上离开。蓓蓓知道,离开就难为情死了。好比跟男人约会,男人甲不到,赶紧联络男人乙。蓓蓓婚姻没经过,约会没少经过。她眼睛在舞池里撒网。杨东跟一个老女生刚跳完,回到池边搁了浅。老女生想同他攀谈,这是最受罪的时候。跟五六十的老姨妈谈话,老天爷,她们寂寞了三个月憋足的话都能把你淹死。张蓓蓓那一次见到杨东心里就出生的怜惜此刻帮了她自己和杨东大忙。两分钟后,蓓蓓叫来温经理。
“那个男孩叫什么?”
“姓杨,叫杨东。在这里教了七八年了。老老师了。跳得蛮好……”皮条客进入角色气都不换,“还参加过两回国际比赛!“
一定没拿到名次。不用问的。蓓蓓不动声色。温经理继续推销。杨东人太老实,不大讲话,也不太会打扮,年纪轻轻少白头,染染能年轻五岁吧,他偏不。跳得蛮好的,蓓蓓承认。请他上来喝一杯。
杨东来到张蓓蓓面前,也不觉得什么荣幸。叫他坐,他就坐下。蓓蓓已经后悔了,这么个东东,愣头愣脑,如何跟他熟起来。马蒂尼行吗?嗯。不会醉吧?不会。醉了可就跳不了了。那就不喝好了,可乐吧。蓓蓓向不远处的温经理打个手势,温经理的皮条扯成了,向一个waiter 打了个手势。Waiter 来到他们桌子边上。一瓶可乐。加冰,杨东补充。跳热了?蓓蓓笑笑。
杨东摇摇头。跟老太太跳,壮志未酬啊。他眼睛盯着舞池里的叶福涛和腾太。腾太穿紧身黑上衣,黑裙子,裙摆很大,转起圈细腿骨节毕露,如同竹柄黑伞。叶大师就是大师,跳得确实呱呱叫。嗯,是很好。杨东没有心不服的意思。蓓蓓说,你跳得也不错。杨东抬起头,感激地看着蓓蓓。这是个不难看的东东,厚厚的头发飘一层白,脸还是娃娃,两个鼻孔微微外翻,嘴唇嘟嘟的在赌气一样。
跳一支曲子吧?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