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所能给你的祝愿不过是些许不幸而已。
——萨克雷《玫瑰与指环》
第一章
回到南院已经两个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没有去。一直待在这幢大房子里,守着这个将死的人。直到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阴着,房间里的气压很低。我站在床边,感觉死亡的阴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盘旋。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中午过后,我回到这个房间来看他。他的身体压在厚厚的鹅毛被底下,好像缩小了一点。天仍旧阴着,死亡继续盘旋,迟迟不肯降下来。我感觉胸口窒闷,太阳穴突突在跳,穿起大衣,从这幢房子里逃了出去。
我在医科大学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闲置的小学、死人塔、操场上荒凉的看台,这些都没让我想起你。直到来到南院的西区。从前那片旧楼都拆了,现在是几幢新盖的高层公寓,楼洞前安装着铮亮的防盗门。我走到最西边,绕过它们,惊讶地发现你家那幢楼还在,被高楼围堵起来,孤伶伶缩在墙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仍旧住在里面。可我还是走进去,按响了102室的门铃。里面的人应声说,进来。我迟疑了一下,拉开门。房间里很昏暗,炉子上似乎在煮什么东西,洇散着很重的水汽。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隔着阴鸷的光线、湿漉漉的水汽以及十几年的时光,我认出那是你。程恭,我轻轻叫了一声。你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一直在等着我,等得乏了,就睡了过去。事实上你并没有认出我,在我说了我是谁以后,也表现得很冷漠。我很吃力地和你寒暄着,提到从前的朋友,问起废弃的小学,很快把最表层的话都说完,就陷入了沉默。我想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起身告辞。
你把我送到门口。我说再见,你说保重,我转过身去,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了。走廊里很静。我站在那里,不敢迈出楼洞。生怕一旦汇入外面的天光,我们就会再度失散。冷风涌进来,防盗门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像是有个人在暗处叹气。我好像有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鼓起勇气又按响了门铃。我约你晚上到小白楼来一趟,没等你反应过来,我就转身走了。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向回走。再回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内心变得很平静,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一直没看的光盘,放进影碟机。然后泡了茶,搬来两把椅子,坐下来等你。大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走过去关上,才发现外面下雪了。天完全黑了,雪下得越来越大。我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路。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漠漠的白色。我一直盯着它,看得眼睛几乎盲了。终于,一个黑点在眼底出现,像颗破土萌发的种子,冲开了那片白色,在视线里扩大。是你朝这边走来。
你什么也没有问,就跟着我走上楼梯,来到这间屋子。你好像早就有预感,看到他躺在床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直到我搬来椅子,让你坐下。
是的,你看到了,他就要死了,我的爷爷。我知道我该给医院打个电话。他们会立即派车把他接走,连夜召集专家会诊,竭尽全力抢救。生命或许可以多维持几天,但也不会太久。然后他们开始准备葬礼。李冀生院士的隆重葬礼。追悼会那天,我将作为唯一到场的家属和大家一起为他送行。省长或市长也会赶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节哀顺变。
我应该也能哭出来吧,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那些和他一起离开的东西。可是我无法让自己按下医院的电话号码。一旦拨通电话,他的死将会变成一桩公共事件,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他的身边围满了护士、医生、他的学生和同事、来探望的领导,还有媒体……人们乌乌泱泱挤进他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展现出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应有的规模。死亡的规模就是他生命的重量。我不应该阻止一个伟大的人隆重地死,可是眼下我却攥着这一点时间,怎么也不想交出来。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他的关心、他的宠爱、他的荣誉……他的一切我都不想要。现在我只想要他的死,把他的死据为己有。我等待着那一刻降临,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向我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下午见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个秘密,也许你早就知道了吧。它可能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渗入生命的肌理。但我相信它仍旧存在着,并且你也像我一样,无法对它视而不见。就让我们谈一谈好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关于这个秘密的一切,都留在今晚。
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落下,仿佛是上帝在倾倒世人写给他的信。撕得粉碎。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