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年轻的艺术门类,影视一度被看做是“依文学而生”的,严肃小说改编一度也是影视的一大成功点。然而,时至今日,文学与影视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得更加复杂、微妙。严肃文学改编一再遭遇票房滑铁卢,原因究竟何在?未来的影视观众是不是在成长?影视反过来对文学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6月27日,“文学与影视”文化沙龙作为百花文学奖系列文学活动之一,在天津生态城举行,知名作家方方、毕飞宇、王海鸰,编剧凡一平、周晓枫,导演徐皓峰等人参与了讨论。
方方×毕飞宇×王海鸰:严肃文学到底有没有票房
何厚今:曾经17次担任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说过这样一句话:“以书写对抗失忆是作家的责任。”我觉得对抗失忆不仅是作家的责任,也是每一个文化人的责任。文字和影像是当代最为大众熟悉的两种编码方式,文字的力量是影像力量的源头,而影像又将文字的力量传播给普通的大众。
我想,我们都需要文字与影像之间的桥梁。希望通过今天的讨论,能为文字与影像之间开启一个新的桥梁,让它能更好地记录人类的历史文化,开启世人的心智。
前两年我的夫人向我推荐了一部小说《万箭穿心》,后来她请我看了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我看了特别喜欢,这个电影的原着作者就是方方女士。所以我想问问方方,当时这个电影的票房只有300万,它面临的市场问题是什么呢?你看过这个片子吗?
方方:看过。由我的小说改编成的电影中,我觉得它是最好的一部。
何厚今:我查了一下书评,大众对你的原着和电影评分都很高,但是为什么它票房不好,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方方:现在观众愿意看电影,我们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让大家有好电影看。这个片子为什么票房不好呢?我觉得这很正常。这个片子投资方给的费用大概也就400万。因为投资量不足,有很多地方做得粗糙。那我会帮影院的老板们说一句话,只投400万,是你自己对这个电影没信心,你投资方信心都不足,凭什么让电影院的老板对这个电影有信心呢。所以我觉得票房不好很正常。很可惜的是颜丙燕演得这么好,在这个片子中,她真的是电影的灵魂,如果换一个演员这个片子可能就会比较烂,至少是很平庸。
何厚今:不管是投资方还是院线,是不是一开始就对这个电影有误会,认为不会好?
方方:我觉得这是个过程,需要给他们时间和空间。中国电影刚刚市场化,需要把人们吸引到电影院里面来,就会靠一些猎奇的,或者是煽情的的东西。我想下一步,他们会考虑拍一个好的电影。
像日本的《入殓师》,还有类似于《肖申克的救赎》这样的片子,实际上非常严肃,也非常震撼,我相信年轻人也都会愿意看。我们不能老怪投资方,还得有导演要拿出好片子。
何厚今:毕飞宇老师的书《推拿》也是类似的情况,对此你满意吗?
毕飞宇:一点都没关系,因为人家投资方没欠我钱,我几乎可以说不关心它,它卖5个亿还是卖500万,我其实也不知道。
何厚今:你觉得这个票房是出乎预料还是在你的预料之中?
毕飞宇:还行还行。
方方:比《万箭穿心》多多了,所以你应该高兴。
毕飞宇:多和少跟我没有关系,其实和导演也没有关系。
何厚今:你看过吗?我非常喜欢这个电影。
毕飞宇:我也非常喜欢。
何厚今:未来你相信经过严肃小说改编的电影会有市场吗?
毕飞宇:我们都有一个习惯,碰到一个事情之后,总觉得以前是有奇迹的,或者未来是有奇迹的。我想告诉你的是,任何事情都不会有奇迹。像这种类型的电影,再过一百年看的人也很少,但无论看的人少到什么样的地步,它都有它的价值,这个是没问题的。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去渴望这种类型的电影大卖,别想它,我们就会几方面都很愉快。
何厚今:王海鸰老师,你在这方面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你认同毕飞宇老师的观念吗?
王海鸰:刚才毕飞宇说的我很同意,每一个状态都有它生存的必要和生存的对象,有它的观点。只有每个作者拿出自己擅长的那部分来,我觉得才会是一个精神盛典。作为市场可以分析,作为作者切不可取巧,取巧的话就失去自我了,这是我的感觉。
何厚今:对现在从事严肃制作的年轻人,在接触市场方面,你能不能给些意见?
王海鸰: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东西,每个作者有不同的特点,市场认同你是你的运气,不认同你也没关系。比如我写婚恋,恰好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写,那是我运气好。那我觉得有一点是可以走通的,就是影视离不开文学,文学离不开影视。
何厚今:你有一个获奖作品叫《新恋爱时代》,这本书拍了电视剧。
王海鸰:对。在电视剧宣传的时候看了片段,我觉得对剧本的改动很大,就没大敢看。
何厚今:是把你自己想说的东西重新诠释了?
王海鸰:是的。
何厚今:方方老师,你会不会先写一个电影或电视剧,然后再改成小说?
方方:我不会,虽然我以前在电视台工作过,也做过电视剧的编剧,但我离开电视台的目的正是因为我更喜欢写小说。
何厚今:毕飞宇老师会做这样的尝试吗?
毕飞宇:应该不会,从思维习惯上就不太像我。而且写小说是我的常态,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又是很低概率的事件。等那个的话,我可能要20年才写一次,那是不可思议的。
何厚今: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愿意把自己的小说卖给什么样的制片公司?
毕飞宇:首先要价格合理。对我来讲,高价就是价格合理,低价就是价格不合理。第二个,也不是钱特别多就一定会给他。我有一个体会,他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会判断我的作品能否成全他。如果可以,又有一个很好的价值,那一定是愉快的。但如果他想做的东西,我觉得我的作品提供不了,可能这个时候价位就没用。
何厚今:我能这么理解吗?就是在出让影视改编权的时候,你还是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创作思路,一旦再改编改变了你的创作初衷,就不会把这个创作出版权交给他?
毕飞宇:这又得打一个比方,就像婚姻,我把女儿嫁给他了,我当然要考察他能不能娶我的女儿,可人家一旦把你女儿娶走了,人家一天吃几顿饭几天做一次爱,我们是不能干涉的。
何厚今:即便整容也管不了?
毕飞宇:管不了。因为每一个艺术家有他的自由,作为小说家,导演的艺术自由你也必须最大限度的尊重,交给人家就是交给人家。但你在选择之前,你可以想一想。
凡一平×徐晨亮×周晓枫×张鸿祎:从作品到产品
何厚今:据我了解,凡一平老师是有过剧本创作经验的,印象最深刻的是陆川导演的《寻枪》。你觉得先锋小说怎么样保证它的商业效果?
凡一平:《寻枪》是我电影改编的第一个小说,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也没想过它会拍成电影。这个小说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写的,确实表现生活。至于先锋,我想是这个故事本身带有一些荒诞的行为,黑色幽默的行为。
何厚今:从做文学向电视进军,你觉得需不需要有一个好的桥梁?
凡一平:我一直觉得文学是影视的资源,影视一旦离开了文学支撑都是很失败的。但我觉得作家写完小说,或是改编成影视,就像把闺女养大之后嫁出去了,就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很幸福,一种很悲惨。
何厚今:我想问周晓枫老师,文学和电影有什么异同?
周晓枫:我特别同意毕飞宇老师说的,小说家和编剧是两种思维。但小说和电影一样,有故事。一个格式化的故事有点像我从北京到天津来,哪儿上车哪儿下车都知道,就会乏味。不乏味,我觉得文学和电影在这方面的要求是一样的。想起女孩儿撒娇,就是扑到怀里,表现男人愤怒就是拍桌子、摔茶杯,编剧可能第一反应就是要去除这些习惯化、轨道化的东西。
我觉得一个侃侃而谈的婚姻专家,未必是解决生活问题的生活艺术家。从小说和电影的角度来讲,我觉得先有情怀才能嫁出去。情未必是煽情,也可能是对生活的尊重、好奇、质疑、反思,都是一种态度。有饱满的情在前面,后面才有怀这种有呼吸感的东西。
剧本之外,为什么要写数万字完全用不到的对人的描述呢?他需要这些人物成为浮雕感,需要扶梯的过程。我一直觉得一个好的小说家应该像好的口技演员一样,胸腔是有限的,但外面是无限的。可能需要把自己化到这万千人物之中,所以他下的力度非常大。
何厚今:你推荐给导演的文学作品,是通过自己阅读还是朋友推荐?
周晓枫:一方面我自己阅读,一方面有人推荐,其实我这边的渠道还是很狭窄的,有时候小说有自己的机遇。
何厚今:徐晨亮老师,你会选什么样的作品推荐给导演跟制片方?
徐晨亮:刚才周老师说得特别贴切。很多时候,我们看原作和改编版本的时候,它们的关系并不像一个母本和一个子本,而更像婚姻,夫妻都是精神独立的个体。这两个独立个体之间发生的联系,就像世间所有的因缘一样,有很多旁人不能知的奇迹,或灾难。
何厚今:你认为问题在哪儿?
徐晨亮:有很多作者一厢情愿,要投合影视剧的需要,按照影视剧的结构、段落、人物去写小说,这个常常是灾难的源头。
何厚今:乐视影视张先生是做这方面的工作的,你觉得这个灾难的源头还是在作者?
张鸿祎:我是做市场的,今天坐在台上,其实我还挺惶恐的。说句实话,台上台下很多老师,我真的是看他们的作品长大的。某种程度上讲,严肃文学和市场的搭建现在是有阻碍的。各大影视公司都需要大量的影视题材,现在越来越需要。实话讲,我帮公司推的文学作品,最后能够成功收购并且成功改编的,没有一部是我会看的。你会发现,其实严肃文学越来越少。
何厚今:为什么你不爱看也不喜欢的还要去改编呢?
张鸿祎:因为我个人爱看严肃小说。但市场把影视视为一个产品,而不是作品。
何厚今:你是不是也觉得严肃文学很难成为一个好的产业?
张鸿祎:当你把一个作品变成产品的时候,关联的是为你买单的观众,观众结构会使作品发生剧烈的变化。
何厚今:乐视愿不愿意为严肃文学的读者拍一些片子,哪怕承担一些风险?
张鸿祎:我觉得观众还是会成长的。
何厚今:你是充满希望,觉得市场会好起来?
张鸿祎:严肃作品往往非常写实,会触及一些比较深刻的层面。这个其实不仅仅在中国,在美国、日本,哪怕在人文色彩最好的法国,你会发现其实艺术电影就是艺术电影,严肃品牌电影就是严肃品牌的电影,你不必去奢望它能在票房排行榜占据前位,而是说你的作品有没有传达你的诉求,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陈洪×徐皓峰:从武侠到武行
何厚今:我是一个武侠迷,陈洪老师是武侠专家,徐皓峰是武侠作家和武侠导演。我们先聊一下武侠的话题。陈老师和金庸先生非常熟,能不能讲一下您和他之间的故事?
陈洪:我没写过武侠也没拍过电影,我和金庸倒是有过一些特殊的交集。首先,南开大学率先聘了金庸做名誉教授,金庸说他曾经在40年代想考南开,没有如愿,现在做了荣誉教授非常开心,写了一个条给我叫“大快平生”。
后来,金庸去竞争诺贝尔文学奖,希望我给写推荐,我觉得这是好事,就给写了推荐,但心里知道肯定拿不下来。过了两年,金庸要到剑桥读博士,又让写个推荐,我说这个肯定行,写了推荐,结果他成功了。
何厚今:你应该看过不少金庸小说改编的作品,作为武侠专家,你看了之后觉得满意吗?
陈洪:代有一个高僧叫皎然,他说作诗有一个诀窍叫偷意,说偷意不算剽窃,是一种很高明的办法,金庸呢实际上是此中高手。金庸自己和别人谈的时候,会说受大仲马的影响,喜欢水浒传,但他很少说一个人,就是还珠楼主。在金庸的小说里,他的设计还有名目,有几百处出于还珠楼主。
举个例子,还珠楼主特别喜欢写孤儿复仇,孤儿的父辈或者是祖辈的基业被人夺走了,然后孤儿历经坎坷复仇。金庸的小说80%到90%都是写孤儿,而且写孤儿的经历也似曾相识。我觉得这是金庸写作的诀窍,这个诀窍我用一个词叫妙手空空。我觉得所谓的妙手空空,就是既要得形更要得神。
往下说,金庸的作品改编,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神。神是什么?绝对不是简单的打打杀杀。我觉得有这么几条。
第一,他把某些母题发挥得淋漓尽致。比如我刚才说的孤儿母题,这种母题对青少年读者特别有吸引力,既有成长中的烦恼,又励志。再有妖女母题,金庸特别擅写妖女,妖女对青少年也非常有吸引力的,就是爱情中的越艰阻越情欢。诸如此类。
第二,写精神上的超人,这是金庸的特点。金庸特别喜欢孟子,“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金庸没有直接写到作品里来,但他几个最打动人心的情节就是写这个东西。举一个例子,郭靖拒成吉思汗,这是一种人生的选择,从了他一切都有了,不从,不但自己要送命,母亲也要送命。《天龙八部》中也有乔峰拒耶律,《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拒任我行。他们是精神上的超人。写武侠不要只看到一招一式,一定要看到精神方面的东西,形神兼备。
何厚今:徐导的作品经常被冠以新派武侠,你觉得新和旧有什么区别?
徐皓峰:金庸、还珠楼主写武侠的很多灵感来源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于神行说法。我的创作是从口述历史、记实文学开始起步的,有了这个经历之后才有了小说的创作。我写的其实不是武侠小说,是武行小说,是当做一个行业,当做现实主义的人去写的。
何厚今:你自己写小说、自己改编、自己拍、自己导,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人管,是不是特别痛苦?
徐皓峰:我拍武侠电影的时候,实际上武侠电影基本上已经没了。而且中国大陆的武侠电影基本上在抄香港文化。作为一个大陆导演拍武侠片,我只能依据我掌握的历史知识去拍,而这个知识也没有同道中人,所以我就把写、编、导几个东西大权揽一身。
何厚今:作为《一代宗师》的编剧,你和王家卫相处是怎样的感受?
徐皓峰:他有两面,一面是有韬略的,另外一面单纯起来很像美院的或者是电影学院一年级的学生,所以跟他交往的趣味,是能找到回到大学时代的感觉。
何厚今:对于未来文学在电影市场中的位置,陈老师有没有自己的看法?
陈洪:刚才有很乐观的说法,说我们的观众也在进步,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整个社会的全民文化生态。另外,随着媒体的多样化,尤其自媒体的出现,甚至可能会冲击到何谓文学,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要有一个更泛化的文学概念。
何厚今:那徐老师怎么看?
徐皓峰:上世纪90年代,我们经历了一个关于艺术片和商业片的特别荒谬的学术讨论,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没有艺术片和商业片,世上只有好电影和坏电影。在西方,艺术片和商业片其实非常清晰,如果你的文化价值和方法走的是希腊系统、哲学系统,那么你是艺术片。如果你走的是中世纪之后确立的基督教的方向,那么你就是商业片。
以前,中国这边好的文学就是诗歌,然后大众文学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它的价值观影响了通俗小说戏曲。但近30年来,《资治通鉴》这个体系没有成绩,然后我们推荐苟活,苟活下去是一个三十六计的价值观。所以,现在的所谓文学不知道是什么,反正不能说它是通俗文学。现在电影也一样,中国电影的故事其实极其混乱,这是叙事艺术形态的一个问题。然后尊崇的又是一个集团的价值观,所以价值观也混乱。如果价值观完全混乱了,根本谈不上是严肃的、文艺的还是商业的、大众的。
陈洪:有年夏天一部片子票房极好,就不说哪部片子了,我看了之后有点杞人忧天。这个电影是在路上的叙事框架,把各种少儿不宜的东西装进去,都擦着边。举个例子说,比如拍车震,不是远处震一震,而是把镜头深到车厢里面去,还有各种招妓等等。当时电影院里可能80%的观众都是十六七岁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我觉得这个价值观影响是非常厉害的。我觉得从编剧到导演应该问问良心。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