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最好的艺术作品总是那些宏扬人性美和人情美的作品。艺术家最能够爱人,最富有同情心。他们总是以爱的眼光去看,去听,去感受体验,去抒写。许多作家都这样表白过:
鲁迅说:“创作总根于爱。”
闻一多说:“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巴金说他的写作是出于爱:“爱祖国、爱人民、爱真理、爱正义。”《回忆与探索》第284—285页。他一再披肝沥胆地表示:“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我不愿空着双手离开人世。我要写,我绝不停止我的笔,让它点燃火狠狠地烧我自己,到了我烧成灰烬的时候,我的爱、我的恨也不会在人间消失。”同①第293页。“我心里有一团火,在熊熊地燃烧;我脑子里不停地响着一个声音:‘写吧,快写吧!’我觉得满身波涛般奔腾的感情等待着倾吐”,“我的火是烧不尽的,我的感情是倾吐不完的,我的爱是永不消失的。”同②第299页。
傅雷也反复强调艺术家要“永远有一颗慈悲的心”,做“有一颗慈悲心的强者”,指出“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处处要把科学的客观精神和大慈大悲的同情心结合起来”。“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决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傅雷家书》1982年版第93、120、187、225页。
福克纳告诫作家说:“占据他的创作室的只应是心灵深处的亘古至今的真情实感、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少了这些永恒的真情实感,任何故事必然是昙花一现,难以久存。”但他认为最重要的还是爱。如果“没有怜悯和同情”,他描写的就“不是人的灵魂而是人的内分泌”。《福克纳评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54—255页。
邓肯说:“艺术家是会爱人的人,只有他才能对美形成纯粹的意象,当心灵得以审视不朽的美的时候,爱就是心灵的意象。”《邓肯自传》第6页。她认为爱是美的源泉,是创造的源泉。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波兰作家爱里曹·奥兹斯柯(Eliza Orzesko)在一篇短篇小说里揭示出人生的一个秘密,非常耐人寻味。
小说写了一个出身微贱的人,三十年来一直追求一个坚定的目标,终于跻到一个很高的地位,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却慢慢感到不满足,好像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痛苦;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找过医生,到过矿泉和疗养院,但一切都归无效。像他这样经过种种奋斗,使自己从一个卑微的人变成有地位、有名誉、又有金钱的人,对于人生依然很不满意,这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揭开这个谜的,是一封从故乡小村子里寄来的信。信是他姐姐写的,信里告诉他一些家乡故居的琐事,从这上面勾起他的回忆。她向他提到儿童时代的一切,父亲怎样和佃户们滔滔不绝地谈话,树林深处那个猎人小屋附近怎样使小伙伴们迷路,在散步时怎样倾听那树林中的窸窣声,晚间怎样在三株荫蔽甚广的老野梣树下吃蜂蜜面包,以及窗外园子里老是发散着香气的草药,母亲用药物医治面容惨白的瘦孩子……这一切,她在信里问他道:“你记得吗?”这询问使他陷入沉思,额上起着皱纹,显得更加衰老了。几分钟后,还没把信读完,他便坐下来写道:“一切我都早已忘记了,可是现在我都记起来了。不过男人实在是很奇怪的生物,他决不会了解自己的。而我现在却好像能够了解自己了。当我力图上进的时候,我总是想着;想着这个——但当我达到了目的之后——啊,这真是一个残酷的戏弄,——我们这种生活!你身受千辛万苦,像一个疯人似的奔驰,但当你获得了你所希求的东西之后,你才知道手中所拿到的,只是一个——乌有……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了空虚。……我已经有二十年不说家乡话了,我的父母的语言。这几年,我对那种话已经是一个陌生人了……你真是比我快乐啊!你有许多东西:司塔克和乔尔嘉(她的孩子)……许多愉快的信息,抚爱,你自己的亲人,你爱的花草,你的野梣树、白墙、榛子、树林,你的农妇和她们的儿女……请你代我致敬那些树林、野梣树、我的木马和老何鲁薄娃(乳母)的坟墓吧!……一二年后,我将摆脱这里的一切,干脆回到你和我们自己家人身边去。”
[NextPage] 原来他虽有了地位、名誉和金钱,这些世俗的荣利,而仍然感到悒郁不安,感到人生的痛苦,乃是缺少一种最大最重要的享受——爱的享受。爱是无所不包的博大,是心灵的圣剂。一经离开自己的家乡和故居,离开自己的亲属,纵使获得世俗的荣利,人生依旧不能满足。和其曾经享受过的爱相比较,世俗的荣利实在微不足道。故乡和亲属,是自己所爱的,并且是以爱来哺养过自己的,一旦在自己的灵魂里复活,便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了。人生的丰富和意味,便在这里。生命不能离开爱,有如花木不能离开泥土。凡是引人向善、向美,把人性引往高尚处的力量,便是爱的力量。对故乡的眷恋,对乡亲的怀念,再扩展至对全人类的悲悯,其动力全是爱。追求世俗的荣利是泯灭人性的。“你记得吗?”这呼唤乃是一种使人回复善良人性的呼唤。此段参考王西彦:《书和生活》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314—316页。
艺术家的爱特别表现在对人的痛苦和不幸的同情中。艺术家是敏感的,最容易与人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痛痒相关、感同身受,他的忧人之忧,急人之急,视别人的苦难即自己的苦难,见人戴上锁链犹如自己也戴上镣铐。卢梭曾指出这一点:“爱我们的同类,与其说是由于我们感到了他们的快乐,不如说是由于我们感到了他们的痛苦;因为在痛苦中,我们才能更好地看出我们天性的一致。”《爱弥儿》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上册第303页。鲁迅也说,“博大的诗人”感得“全人间世,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精神相通”。《诗歌之敌》。这就是他后来说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及“心事浩茫连广宇”的意思,他自己是有深切体验的:“好像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二心集·序言》。这种同情不仅包括身体,也包括精神道德领域。以精神道德而论,他们能体察人的一切罪愆,感受无辜人们身上潜在的罪恶。罗曼·罗兰甚至说:“我对待我所爱的人,就同我熟识的某些妇女对待她们自己那样。她们不希望别人爱她们非天性所固有的东西,或者仅仅爱她们漂亮,而闭眼不看她们的缺点。她们希望别人也爱她们的缺点甚至毛病,因为这是她们天性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正是这样爱她们的,甚至连她们身上我所仇恨的东西也一起爱。”《三人书简·罗曼·罗兰致高尔基》。无疑,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爱。
在艺术家中,对爱讲得最彻底的是泰戈尔。他主张“对于一切生物都应得有无限的爱。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应当扩充没有界限的爱。行住坐卧都须想着要行这宇宙善意。爱就是完全的意识。……爱本是包围我们一切事物之究极意义。爱不仅是感情,并且又是真理”。《塔果尔及其森林哲学》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189页。我们据此可以结论说,在艺术领域,生命科学的基本内容就是把个人的爱和关怀之心推广到他本身以外去,生命本质科学是爱的科学。一个人内心里充满了对整体的爱,充满了对别人的爱和关怀之情,就会获得充实的生命。所以爱是在献出自己中求得自己,爱将收受和抛弃自由和束缚两事合而为一。
根据以上所说,我们可以看到,潜意识是符合理性的,说潜意识无理性是有违事实的,因而也是违背理性的。即使依照习惯的说法也应该看到情是第一性的,理是第二性的。是情感在前,理性在后,从历史上、逻辑上说都是如此。
费尔巴哈说:“只有爱,只有赞赏,只有崇拜,一句话,只有激情,才能使个体变成类,比如我们为一个人的美丽和可爱激动的时候便会喊道:这就是美,就是爱,就是慈善。”《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第48页。他所说的类便是概念或理性认识,而概念或理性认识是从激情中得到的。必须承认是情感决定理性,是潜意识决定意识,是变态决定常态。换个说法是下层决定上层,是低级决定高级。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是像费尔巴哈所说的那样:“较高的要以较低的为前提,较低的并不以较高的为前提,理由很简单,因为它必须要有件东西在它底下,才能站得更高。一件东西越是高高在上,所假定的东西也就越多,正因为如此,最高的东西并不是最初的东西,而是最晚、最后、依赖性最大、需要最多、最复杂的东西,正如在地球的形成史中,最重、最重要的石头并不是那些最早的岩石——板岩和花岗岩,而是那些最晚、最近的产物——玄武岩和密致的火山岩。一件东西有了没有任何前提的光荣,则它也就有什么都不是的光荣。”《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第447—448页。据此可知,理性源于感情,理性离开了情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那就不成其为理性了。冯德说感情是知识的先锋,“一种新奇的思想之达于意识,最初是以感情的方式出之。”《思想的方法》商务印书馆旧版第59页。
理虽来自情,并被情所决定,但我们并不否认理对情也有反作用,也能制约和引导情,正如大脑皮层对皮下中枢有制约作用一样,但从根本上说,理还是决定于情的。
(实习编辑: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