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乘兴而行,尽兴而返”艺术创作或感情活动能否自由的一个关键问题是目的性问题。
我们认为艺术创作可以有目的,也可以没有目的。这不能强求或强加,应该承认,感情的抒发或表达本身就是目的。《世说新语》中有一个颇为耐人寻味的故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徬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尽兴而返,何必见戴?”
任性放达,这是魏晋文人的“通病”。王子猷这种行为在一般人看来不免怪诞或变态,但在这怪诞或变态的后边却又大有深意在:它符合情感活动的规律,情感是自由的,不受实用目的的拘束和限制。它不喜欢循规蹈矩,它常常是在怪诞或变态形式中抒发或表达的。朋友可以造访也可以不造访,想造访就造访,不想造访就不造访,对情感来说,充满希望的旅程胜于抵达目的地,旅程就是甚至高于目的地。
梁启超提倡一种“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知不可而为”就是做事不管有无效果、效益都要热心去做;“为而不有”则更进一步,那便是“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也可说是劳动的艺术化,生活的艺术化”,这就是“把人类计较利害的观念变为艺术的、情感的”,从而获得创造的自由。详见《梁启超哲学思想论文选》第321—322页。如果与游戏比较,这意思就更清楚。
我们知道,游戏就是为游戏而游戏,游戏没有另外的目的,否则就不成其为游戏了。人类从事游戏正体现了一个人对自身精力具有支配的自由权(不为实用)。难怪席勒说:“只有当人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全的人。”古诗说:“想到空灵笔有神,每从游戏得天真。”(张问陶)也是这个意思。而艺术创作从心理学观点看就是游戏,游戏也正是创造。康德认为就是科学活动也是游戏:“关于科学,可以说,它实际上无非就是游戏。这是一种严肃的游戏,拿大自然的事实做游戏,与其他一切游戏不同的是,这种游戏乐趣无穷。”《康德思想今论》载《哲学译丛》1981年第5期。
可见,真正的创作是无所谓目的的,这样创作才是自由的,而愈是这样,创作的效果就愈好。王国维在论元曲时指出:“盖元曲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做戏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致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入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王国维戏曲论集》第105页。这是无目的创作的一个好例。
这个问题,别林斯基也曾屡次谈到。他指出:“诗歌在自身以外没有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因此,诗的形象对于诗人不是什么外在的、或者第二义的东西,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第96页。在谈到果戈理的幽默时他说得更具体:“这幽默是平静的,也许这样就更容易达到目的。我得顺便指出,这里便是这一类作品的真正的道德性所在。
作者在这里不插入任何箴言,任何教训;他只是像实际那样描写事物,它们究竟怎样,他管不着,他不抱任何目的地去描写他们,只为了享受描写时的愉快。继《智慧的痛苦》之后,我不知道有任何一部用俄文写成的作品,能像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那样具有纯洁的道德性,对世道人心发生强烈而有益的影响。啊,在这样的道德性前面,我是随时准备屈膝下跪的!……作品中的道德性,应该表现在作者对于道德的或不道德的目的毫无奢求这一点上面。事实比空谈更为响亮,忠实地描写精神的丑恶,比一切攻击它的话要有力得多。然而,不要忘记:这样的描写,只有当它是无目的的时候,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才是忠实的。”《别林斯基选集》第二卷第195—196页。
对于这个问题,郭沫若也写过一段很好的意见:“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支曲子,画家绘成一幅画,都是他们情感的自然流露;如一阵春风吹过池面所生的微波,应该说没有所谓目的。”《文艺论集》第87—88页。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