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俊华
《庄子·田子方》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即拉满弓弦),措杯水其肘上(肘上放杯水),发之,适矢复沓(刚射出一箭又紧接着一箭),方矢复寓(第二箭刚射出第三箭又扣上弦)。当是时,犹象人也(象人即木偶,意思是像木偶一样〔屹然不动〕)。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是有心的射,不是无心的射)尝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
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背对深渊向后退步),足二分垂在外(脚的三分之二悬在外空),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惊慌目眩的样子),尔于中也殆矣夫(你射中的可能性太少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心的射”只能用之于一般情况,在惊险关头,“有心”反而会妨碍人发挥潜力和技能。叔本华说:“在生活的紧急关头,需要当机立断,敢作敢为,需要迅速和坚定地对付事故时,虽然理性也是必要的,但是如果理论占了上风,那反而以心情迷乱妨碍直觉的、直接的、纯悟性的洞见和正确地掌握对策,从而引起优柔寡断,那就会很容易把全局弄糟。”所以,“人类虽有好多地方只有借助于理性和方法上的深思熟虑才能完成,但也有好些事情,不应用理性反而可以完成得更好些。”“例如在台球游戏中,在击剑中,在管弦调音中,在歌唱中,就是这样。在这些场合,必须是直观认识直接指导活动;如果掺入思索,反会使这些活动不恰当,因为思索反而会使人分心而迷乱。所以野蛮人和老粗正因为他们没有什么思维的习惯,反而能够既稳且快地完成一些体力活动,譬如同兽类搏斗啦,射箭命中啦;凡此都是惯于思索的欧洲人望尘莫及的。譬如(射箭),这个欧洲人,不论在空间上或时间上,他就要度量上下、左右、先后等等,然后在这一些两极之间找得等距的中点,(这何能如)一个自然人全不能在距离上思索,就能直接中的呢?同样,尽管我能够在抽象中指出应以几度几分的角度来使用剃刀,但是我如果不能直觉地知道,也就是在指头上没有敏感,抽象的知仍然于我毫无裨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96、97、99、100页。心理学家阿德勒曾以口吃为例说明此理。他说许多口吃者当他们发怒的时候,能够顺口骂人而不见有一些期期艾艾的痕迹,有些经常口吃的人在朗诵诗文或谈情说爱之时也能很流利地发音吐语,“这些事实足以证明口吃的决定因素存在于口吃者对于他人的关系之中。其决定的时刻则为面面相对的时候。当此之时,他必须于他自己及他人之间成立一种关系,或必须利用语言以表达其中心的要蕴。一种内心的紧张即由之引起,而口吃的习惯则为之抑住。其结果遂有流利的语言之出现。”意思很明白,口吃者与人对话所以不口吃,是因为他把注意力紧张地放在与人的关系之中,因而忘记了自己的口吃。这就是说,他愈意识到自己的口吃,愈把注意力放在口吃上,他便愈加口吃,反之,由于注意力转移,他暂时丧失了口吃的自我意识,听任潜意识支配,他就不口吃了。阿德勒还指出,当一个儿童学习讲话并不感到困难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特别注意到他讲话能力的发展情形,但当他的学习讲话有困难的时候,其情况就不同了。全家的人随时都在留意他的讲话,一见不对之处,立即予以指导、矫正。这样就使他过分注意自己的讲话,他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表达,其结果必然是愈想讲好反而愈讲不好。久而久之,口吃就这样形成了。所以他说:“自动活动的机能之有意控制,每成为此机能的束缚及障碍。”阿德勒:《儿童教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71页。梅令克(Meyrink)在他的童话《蛙的遁逃》中曾举过一个很妙的例子:蛙在出外闲游时遇到一条千足的大蜈蚣,便问他说,在你这一千只脚中,你究竟先移动哪一只脚,其余的九百九十九只脚你又按什么次序移动?蜈蚣回答不出,于是开始思考并观察自己的脚的运动,结果他竟不能移动任何一足。正如古代一句谚语说的那样:“当毛虫试图说出它如何走的时候,它便寸步难移了。”《庄子·天地》中也有类似的故事,说是黄帝失去一粒大珠,让知寻找找不着,让离朱寻找也找不着,让喫诟寻找又找不着。于是请象网寻找,象网找到了。(象网,无心之谓。这段话的意思是:愈是有意识地用心找愈找不到,无心寻找却一索得之。)《庄子·达生》中还讲过这样一段话:“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hūn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顾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意思是说,用瓦做赌注的心思灵巧,用带钩做赌注的心性怖惧,用黄金做赌注的便心智昏乱。人们的技巧一样而有所顾惜便重视外物,凡重视外物内心就笨拙。这是说人的灵巧或笨拙,就看他有没有顾虑,而有没有顾虑也就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问题。笛卡儿证明:“一个人如果有意去看一个远距离的东西,这个意愿便使他的瞳孔放大,但是假如那人只是想要放大瞳孔,这个意愿却不会产生所期望的结果。”斯宾诺莎:《伦理学》第221页。无意放大瞳孔而瞳孔放大,有意放大瞳孔而瞳孔却放不大,这是生理学规律,也是心理学规律。
最后,让我们引德国伟大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的一段话作结:
“虽然人的理智总是喜追求明确和肯定,可是人的感情却往往向往不肯定。人的感情不愿跟着理智走那条哲学探索和逻辑推论的狭窄小道……它宁愿和想象力一起逗留在偶然性和幸运的王国里。在这里它不受贫乏的必然性的束缚,而沉溺在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之中。”《战争论》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41页。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