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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癫狂:极幻极真,愈幻愈真

2010-06-24 16:37:24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吕俊华

    所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所谓“忽然兴至风雨来,笔飞墨走精灵出”,所谓“操笔如在深山,居处如同野墅,松风在耳,林影弥窗”,等等,描写的就是此种幻景或幻境。歌德说:“每一种艺术的最高任务,即在于通过幻觉,达到产生一种更高真实的假相。”《西方文论选》上册第446页。中国古代文论中也提出过“极幻极真”、愈幻愈真的观点,如《西游记题词》中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这是强调只有通过幻象才能写出真实。这个真实不是现实的真实,只能是情感的真实。这与*所说的“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的意思也是相通的。别林斯基说:“当艺术家的创作对于大家还是一个秘密,他还没有拿起笔来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看见他们,已经可以数清他们衣服上的褶襞、他们额上的犁刻着热情和痛苦的皱纹,已经熟识他们,比你熟识你的父亲、兄弟、朋友、母亲、姐妹、爱人更清楚些。”“他仿佛在浓雾里看见有着肤色黝黑、满布皱纹的前额的热情的非洲人奥瑟罗,听到他的爱、恨、绝望和复仇的粗野的号叫,看见温柔可爱的苔丝德蒙娜的迷人的容貌,在寂静的深夜听到她的徒然无益的祈祷和呻吟。”一直达到“熟知他们的语言、行动、姿态、步调、容貌,从多方面整个儿看见他们,亲眼目睹,清楚得如同白昼迎面相逢”《别林斯基选集》第一卷第178—179页。的程度。这种虚幻的知觉难道不比现实更真实?

    贝多芬则有幻听,他曾在答问中说:“您问我的乐思是从哪里来的吗?……它们不请自来,像是间接地、又像直接地出现,……”转引自《江汉论坛》1983年第4期第44页。“直接地出现”,显然是真切的幻听。

    有不少作家过分敏感和病态地感受到想象的情境,比如,福楼拜的书信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从午后两点起(除吃午饭的二十五分钟而外),我一直在写《包法利》。我正聚精会神地在描写骑马漫游,走在中途,汗流浃背,口干舌燥。我度过了一生中少见的一天,自始至终生活在幻觉中。”彼得罗夫斯基:《普通心理学》第389—390页。狄更斯在写小说的过程中,似乎一刻也不能摆脱他笔下那些人物的纠缠,仿佛白日碰见鬼;有时走在路上,居然看见他作品中的人物,并煞有介事地要躲开。他在《大卫·科波菲尔》一书第五十五章开端叙述他几年前经历的一场暴风雨时写道:“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梦见这场风暴,如此逼真,以至我从梦中惊醒,仿佛惊涛骇浪还在我这安静的斗室内震荡喧嚣,……我要把目睹的一切如实地写在纸上。我并不在回忆,而是看到这景象,因为此刻它又在我眼前浮现了。”

    西门德(JASymonds))说:“雪莱一生无时不在幻觉之中,有时他的幻觉在梦中发现,景物极离奇活现,虽至清醒之时,犹不消灭。有时在沉思中呈露,或者不知不觉间荡漾于他眼前,所有他的感觉都是变态的,且极敏锐,他的永远活动的想象常和真境的边界及幻想的境域相交错。”“有一次他以为已死的Auegna由海中升起了,轻拍玉手,展眉对他巧笑,招他来前。又有一次他在夜中忽狂叫,把全家惊醒,……总之,雪莱一生实足以证明幻觉的权利常和他诗的机能相连着。”《诗学原理》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三年版第15—16页。

    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也常有幻觉,当她嬉戏于弯曲的河边时,她说:“我忘却了外界的真境,我相信我能看见树木、水、山石,——一片旷野——天空,忽而华光闪耀,忽而层云成阴,使我渡过河边更觉可怕。”在她的某部作品中几乎每章都叙述她童年时代的梦境和幻觉。她听莫斯科的败耗,想象就兴奋了。她说:“我做了一个奇梦,且想象的伸张几要破空飞去,我因是得了热病,睡眠中充满幻想……我好像生了两翼,向空中冲去,飞渡过天边,伏视白雪迷茫,一望无际的俄罗斯国土……”《诗学原理》第17页。她还说一块小石头就可以使她“所从拾取这石块的那座山底全景在我身边复苏起来,于是我看见了那座山的从上到下的最纤小的细节。常春藤的气味在我面前引出了荒野的西班牙的风景”。《高等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53年版第271页。

    巴尔扎克在创作中的幻觉也非常真切、鲜明。有一天早晨,他要外出散步,为了不让来访者久等,便在大门上写了两行字:“巴尔扎克先生不在家,请来访者下午来!”他一边散步,一边构思着他的小说,忽然感到肚子饿了,转身往家门口走去,当他上前开门时,忽然看到门上那两行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原来巴尔扎克先生不在家!”说着竟转身离开了。这说明,他完全生活在幻境而忘却了现实,也忘却了自己。

    巴尔扎克一生常常生活在这种幻境,直到他濒临死亡的时候,他还不断地呼唤着他笔下的人物:“到我这儿来,我的孩子们,都到我这儿来!”他快乐地叫着他们的名字:“高里奥!葛朗台!皮罗多!高迪萨!于洛!克勒维尔!高布赛克!……”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喊着自己作品中最有才华的医生:“皮安训!皮安训!……叫皮安训来呀!他,能救我的命!”《巴尔扎克之死》载《译林》1980年第3期;转引自《美学初步》四川人民出版社版第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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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曼·罗兰谈他创作《约翰·克利斯朵夫》过程的一段心理体验说:

    一八九○年三月,在霞尼占勒山上,我沉浸于遐思中,夕阳照耀,罗马城上红光闪闪,围绕着城市的田野如同一片汪洋,天上的眼睛吸引我的灵魂,我立足不定,失去了时间概念,忽然间,我将闭着的眼睛微微张开,在远处,我望见祖国,看到我的那些成见和我自己。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生命,自由的、*裸的生命,这是一道闪光……

    这段描述,有实景也有幻景,虚实交融,浑然一体,一刹那间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之境。就在这一刹那间,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幻象从地平线上站立着涌现出来,额头先出来,接着是眼光。克利斯朵夫的眼睛、身体的其余部分,慢慢地、从容不迫地、年长月久地,都涌现出来了。见《艺苑趣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7页。

    还应该谈谈托尔斯泰在这方面的体验。他曾回忆说:“当他睡在温暖而轻软的床榻上,他忽然‘坠入于极香甜的梦境和回忆之中’,他凝视着被褥的叠痕,好像看见他的情人,神情态度都极清晰,好像一点钟以前……和她握别时一样。”《诗学原理》第11页。创作《安娜·卡列尼娜》时,他也是真切地看见了这个出身贵族的妇女形象:

    那回也和现在一样,是在午饭后,我躺在一张沙发上,抽着烟。当时是在沉思,还是在和瞌睡作斗争,现在记不清了。忽然在我眼前闪现出一双贵妇人的裸露着的臂肘,我不由自主地凝视着这个幻象。又出现了肩膀、颈项,最后是一个完整的穿着浴衣的美女子的形象,好像在用她那忧郁的目光恳求式地凝望着我。幻象消失了,但我已经不能再摆脱这个印象……转引自《艺苑趣谈录》第158页。

    托尔斯泰述说他如何用功发展自己的文学技巧时写道:“我开始学习看,就是学习产生幻觉。后来,我自己便发展了这种能力,达到如是清晰的境地,甚至当我回忆时,时常把已有过经历的和现在所想象的材料掺混在一起了。”转引自《高等心理学》第180—181页。他认为:“每个作家对自己要写的东西都应当达到产生幻觉的地步。应该在自己身上发展这一素质。”《论形象思维》第162页。

    邓肯甚至把幻觉看做她创作的源泉。当她听音乐的时候,她能够把“音乐的光芒和颤动涌入内心这个独一无二的源泉——在那里它们反映为心灵的幻觉,不是大脑的反映,而是心灵的反映,从这个幻觉出发,我能够在舞蹈中把音乐的光芒和颤动表现出来”。《邓肯自传》第80页。

    画家作画,也常常借助幻觉。我国宋代画家宋迪谈作山水画时说:“先求一败墙,张绢素讫,朝夕视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恍然见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景皆天就,不类人为,是为活笔。”转引自《美学散步》第63页。

    达·芬奇在他的《笔记》中也有一段类似的议论:“假如你凝视一堵污渍斑斑或嵌着各种石子的墙,而正想构思一幅风景画,那么你会从墙上发现类似一些互不相同的风景画面,其中点缀着山、河、石、树、平原、广川,以及一群的丘陵。你也会看到各式各样的格斗,许多人物的疾速动作,面部的奇异表情,古怪的服装,还有无数的事物,这时候你就可以把它们变化为若干个别形象,并想象出完美的绘画。”转引自《艺苑趣谈录》第136页。

    作画没有幻境,画就不能传神,对画家来说,“境由心造”不但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中国画讲意境,而意境常常如梦幻之境。

    这种幻境在诗词、散文等各种体裁的文艺作品中也是极为常见的。如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是直接写梦幻之境的,固不必说了,就是写实境的《蜀道难》那丰富的想象中,难道就没有错觉和幻觉?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杜诗《醉时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以及“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等,也同样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觉。范成大《游峨眉山记》写到他“复登岩眺望”,“岩后岷山万重”时,竟有这样的发现:“山绵延入天竺诸蕃,相去不知几千里,望之但如在几案间,瑰奇胜绝之观,真冠平生矣。”其为幻觉更是无疑了。再看下面一段描写秋夜的散文:[NextPage]

    一到半夜,照例就醒,醒了不觉就悄然。窗外有虫叫着,低低地颤动地叫着,仔细一听,就是每夜叫的那条虫。

    我不知于什么时候哭了,低低地颤动地哭了,忽而知道,这哭的不是我,仍是那个虫。转引自《夏丏尊文集》第81—82页。

    这也是真中有幻,幻中有真。

    鲁迅的小说《白光》,也借助于幻觉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小说截取了陈士成一天生活的一个横断面,写他清早进城观看县考榜文,又一次名落孙山的内心体验。这个头发都斑白了的老童生,已经是十六回进考场了,而今“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连捷上去”的平步青云的幻想,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霎时倒塌,只剩一堆碎片了”。回家的路上,他听到有人说:“这回又完了!”他大吃一惊,“分明就在耳边说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地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边也说道:‘这回又完了!’”这幻听显然就是他绝望心灵上的一声裂帛似的惨叫,接着作者就转向以白光为中心的幻象描写:

    陈士成回到家中,“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地复述道:

    “‘右弯!’”

    原来幼时,听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至于处所,那是藏在“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这样一个谜语中间,现在有声音昭告他了。他“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果然,“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地闪在他房里了”。他于是“狮子似赶快走进那房里去”,扑向“白光”,“但跨进里面的时候,便不见了白光的踪影……他爽然地站着,慢慢地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地再起来了,这回更广大,比硫磺火更白净,比朝雾更霏微,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于是陈士成用锄头向那地下深挖下去,但挖到的不过是“一个锈铜钱”,“几片破碎的瓷片”,此外,还有一块“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也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地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地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地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

    “‘这里没有,……到山里去……’”他终于遵着幻音的指引,奔向城外的西高峰方向,“而且这白光又远远地就在前面了。”第二天,有人在西门外的万流湖里,看见一具浮尸……

    陈士成的这些幻觉说明他处于异常的心理状态之中,说明他的心灵被功名欲、财利欲深深地毒害、扭曲到何等程度。显然,没有这样的幻觉描写,是不可能这样深刻揭露人物灵魂的底蕴的。

    在现代意识流小说中,这种幻觉描写更为常见。这里不妨摘引王蒙的中篇小说《蝴蝶》的开头一段为例。开头写张思远从山村回来,坐在小汽车里回机关去。作者是这样写的:

    那是什么?忽然,他的本来已经粘上的眼皮睁开了。在他的眼下出现了一朵颤抖的小白花,生长在一块残破的路面中间。这是什么花呢?居然在初冬开放、在千碾万轧的柏油路的疤痕上生长?抑或这只是他的幻觉?因为等到他力图再把捉一下这初冬的白花的时候,白花已经落到了他乘坐的这辆小汽车的轮子下面了。他似乎看见了白花被碾轧得粉碎。他感到了那碾轧的痛楚。他听到了那被碾轧的一刹那的白花的叹息。啊,海云,你不就是这样被轧碎的吗?你那因为爱,因为恨,因为幸福和因为失望常常颤抖的、始终像儿童一样纯真的、纤小的身躯呀!而我仍然坐在车上呢。[NextPage]

    在这段文字里,一朵颤动的小白花是作为心灵的幻象在他的眼里出现的。小白花在他乘坐的小汽车下面被碾轧的痛楚和叹息也是幻觉。但他坐在车上却是实觉。这里幻觉与实觉相混、相交,这是张思远的潜意识的流露。由小白花的惨遭碾轧联想到海云的凄惨命运,是由潜意识向意识的转化。从这里可以看到张思远的内心深处充满着对亡妻海云的负疚、悔恨和哀悼之情,所以这一段文字就是张思远这种心情的意识流描绘。而意识流又是靠幻觉来表现的。

    类似的例证是不胜枚举的。这表明幻觉在艺术作品和艺术创作中是普遍存在的。在某种意义上,艺术作品就是艺术家的幻觉系统。

    (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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