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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相送

2015-02-05 14:54:49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终于盼到了这堂文艺美学课。朱家明提前一个小时就把自己安置在了教室里。偌大的教室里就坐着他一个人,他又高又瘦,旗杆似的插在桌子中间。清冽的空气从窗户里钻进来又钻出去,一条条小蛇似的从皮肤上划过。日光灯苍白安静,捶打出桌椅的影子,参差肃穆地铺了一地。清晨的教室有些墓园式的荒凉。
 
  来得实在有些太早了,连楼道里正勤工俭学的学生都不能不对他有意见了。不就上个课嘛,怎么搞得像投胎一样,擦着天黑就奔过来了。他把教室的门关上,这下安全了。朱家明略一沉吟,便占据了教室里第一排最中间的座位,好像讲台上有一场精彩的话剧即将开演,他这么早颠颠跑过来原是来占座位的。
 
  坐定之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面小镜子,机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四下里确实无人便把镜子藏在手心里,把整张脸都埋进了镜子里。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自己今日的气色,然后又翻开嘴唇看牙齿缝隙里可有墨绿色的韭菜。尽管不见韭菜的影子,他还是对着镜子,用舌头把两排牙齿细细舔了一遍,算是把它们清洗过了。末了他还是不放心,又对着手背哈气,哈上去再凑过去闻,看可有韭菜的余味。他无法想象对着人一张嘴就喷出一股韭菜味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眼前出现了一架喷气式飞机的幻影,拖着一条粗长的尾巴,遮天蔽日地翱翔在人们的头顶。人们不能不对它屏息致敬。
 
  检修完牙齿,他还是不放心,捎带检修了一下头发、眉毛和胡子。胡子有一根木秀于林,他皱皱眉头,跷起两根手指去拔那根胡子。蓦地,他从镜子里看到了正盛开在自己手上的兰花。兰花指打得雅致中正,和精致的小圆镜往一起一配,真是风鬟雾鬓,香艳得很。他一愣,啪一声把镜子扣在了桌子上,好像他在镜子里无意中看到了什么鬼魅,急于要把它收进瓶子里去。
 
  他每次看到自己手指上开出的兰花都会感到一种恐惧,还有一种罪恶感,就像是它们长错地方了。他用力把它们摁下去,恨不得连根拔掉,可到下一次,它们还会再次在他指尖默默地开放,像种子要发芽一样拦都拦不住。后来他才想明白,它们会不停止长出来是因为那种子就长在他的身体里。
 
  陆陆续续开始有学生往教室里走,快上课了。他悄悄看了看那道半开的门缝,那扫楼道的影子终于不见了,这让他内心舒服了一些。有个来选修的学生不知水深水浅,咬着油条坐在了他身边的座位上,忽然,该学生停止咀嚼,嘴半张着,迷惑地打量着他。一边看他一边暗暗抽着鼻子,一边抽鼻子一边又不相信地看着他,好像他是刚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稀有物种。
 
  朱家明明白了,他一定是闻到他身上的香味了。他有给自己和自己的衣服熏香的习惯,没办法,这是母亲张茉莉教给他的,对他来说,熏香是第二层皮肤,少了不行。以前他在221宿舍里一给衣服熏香,宿舍的其他三个哥们儿就赶紧逃窜到别的宿舍去避一避,谁若是胆敢在朱家明的熏香里坐上半刻,然后再香喷喷地晃到宿舍外面去,那简直就是一只电灯泡自己发电把自己在人群里点着了。男生女生都要对他侧目。男生想,这哥们儿是男人吗,怎么能香成这样?女生想,这货在自己身上搽了几瓶香水啊,简直是孔雀开屏。一时雌雄莫辨。除了朱家明,没有第二个男生敢顶着这样一头庞大妖艳、坚如城堡的香味出去招摇过市。可是对于朱家明来说,任是谁都不能剥了他这层皮,这会让他鲜血淋漓。
 
  每次熏香的时候他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因为又要把他们轰出去了,他便站在地上讪讪地笑着来段经典的解释,我母亲说衣服就是要熏香才好,这样既能除湿又能除臭。又是他母亲,全中文系都知道这个著名的朱家明母亲。因为自打朱家明入学第一天起,他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一个不朽的前缀:我母亲说过。从此以后这个母亲便在中文系的上空无坚不摧地活下来了。这个女人的美丽能干无所不能几乎连中文系不认识几个字的保洁阿姨都知道,因为朱家明不厌其烦地把这些往她们的耳朵里锤了两百次都不止,连英语四级一直过不了的男生都能背下这个女人的所有傲人特征。她像尊高大的观世音塑像一样霸道地盘踞在他们呼吸的公共空气里,对他们所有的生活细节指手画脚。她时而出现在雨打梧桐的凄恻灯光里,时而出现在杏花如雪的月光下,时而又是平林新月人归后,独立小桥风满袖。
 
  那时候朱家明还没有换宿舍,221宿舍的其他三个男生总觉得他们宿舍里是住着五个人,除了四个男生还有一个就是朱家明著名的母亲。她的魂魄无时无刻不盘旋在他们头顶,坐在他们的椅子上,住在他们的柜子里,就差钻进他们的被子里了。这让他们觉得恐惧而拥挤,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把她赶走,她简直是无孔不入的,只要朱家明一张口,她就被放出来了,她又开始了余音袅袅的新一轮轰炸。我母亲说……我母亲她……我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三个男生不得不再次落荒而逃,把221宿舍留给朱家明同学一个人独享。
 
  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熏香点着,百合味,玫瑰味,他和他的衣服共同沐浴在一片千奇百怪的绚烂花香里,宿舍里一时烟雾缭绕,如同寺庙里香火旺盛。他静静坐在烟雾中有如僧人入定。每到这个时候他就觉得他又在母亲身边了,母亲又伸手把他揽在怀里了。从他记事起,母亲就告诉他,她是为他活着的,她的每一天都是为他活着的,他是她的全部,没有了他,她的儿子,她一天都活不下去的。当年的母亲心高气傲,高中毕业后一直遇不到意中人,父母双亡后她便寄宿在她哥哥家中。嫂子嫌她不出嫁白吃她家的饭,来来回回从她窗口经过的时候就呸呸朝她脸上吐唾沫。这唾沫一吐就是好几年,三十岁的时候终于撑不住,草草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和那男人的相亲颇有戏剧性,第一次见面,她就开门见山,你愿意和我结婚吗?那男人倒和她棋逢对手,居然敢说,愿……愿意。于是丁零当啷领证结婚,并和哥嫂永远断绝了关系。此后即使在路上碰见嫂子她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至于那个丈夫,对她来说只是个工具,她想要个孩子。只有孩子才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别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她没关系。然后,儿子出生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的全部。
 
  他坐在缭绕的烟雾中,松开了身上所有的毛孔,那些最深最暗最牢固最柔软的记忆再一次从他身体深处浮了出来。为了让他穿上好看的衣服,母亲特意去学会了缝纫,晚上下了班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件一件给他做衣服。没钱买新布,就把自己穿旧的衣服一针一线地改,改成他的合身衣服。直到上初中他身上穿的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衣服,亲手织的毛衣,当时流行什么款式,就会最早出现在他身上。以至于一些家长特意去学校观摩他身上的衣服。一天他想吃饺子,母亲十二点下班了开始急急忙忙剁馅,结果切掉了自己一截小拇指。一次他小学放学的时候,母亲因为急着去接他,居然穿着一只白色的帆布鞋一只黑色的皮鞋就来到了校门口,所有的人都盯着她的脚看的时候她还浑然不觉。八岁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倒暖水壶,壶碎了烫伤了他的一只脚。整个脚面的皮几乎全烫坏了,需要植皮。母亲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把自己背上的皮割下植到了他的脚上。至今他左脚上的皮还是母亲身上的,没事的时候他经常会静静地抚摸这只脚,摸到这只脚的时候就像是又摸到母亲的怀抱了。
 
  他在熏香中仰着脸一动不动,静静地流着泪。小的时候,一到下雨,母亲就这样给他熏衣服,生怕他的衣服潮了会感冒。母亲还极喜欢带着这样一身香味去上班去街上,因为这会给她一点点可怜的尊严感。他知道她其实是一个多么爱美的女人。所以他极享受这种独处的熏香时光,仿佛这些香味在这屋子里已经不是气体了,它们变成了无形的固体,像青砖一样每块都有着沉沉的重量。他乐此不疲地把这些砖块在他周围垒起来,他一块一块地往上垒,像要建一座城堡一样,把自己关在了城堡的最中间。这让他觉得安全而温暖,仿佛自己又变成了一个缩回母亲子宫里的婴儿。周围是无边的黑暗和祥和。
 
  开始的时候男生们还在背后悄悄议论朱家明。
 
  ……他怎么张口闭口都是他母亲,莫非是没有父亲?
 
  ……我记得开学的时候就是他父亲送他来报到的,怎么可能没有父亲。但是看他那样子,和父亲的关系应该是比较冷淡,他父亲扛着两个大包他也没有过去帮忙的意思。
 
  ……他好像对女生也没什么兴趣,从没有见他追过女生吧。好像全世界在他眼里只有他妈一个是女人。
 
  ……他那么娘,看那兰花指跷的。哪个女生敢靠近他,都觉得瘆得慌,难道谁还敢找个性别不辨的人谈恋爱吗?
 
  ……真是朵奇葩,你们谁见过那传说中的朱家明母亲?
 
  ……
 
  到后来大家像服毒服多了有了抗药性,喷再多的药也杀不死他们了。往往是他站在地上刚开口要说“我母亲”的时候,上铺已经探出一个脑袋来,对着下铺正抠脚丫子的男生吼道,老李,你丫快去洗脚,把人都熏死了,你那臭脚敌敌畏似的。话音刚落,临铺的哥们儿两眼发光地抖开了白天攒下的一个包袱,你们知道不,五楼外语系的那哥们儿带回一个夜总会的小舞女做女朋友,对小舞女还宠得不得了,人家还说是遇到真爱了。结果没两天小舞女跑了。估计是把他一学期的生活费都花光就跑了,看他这学期剩下的日子怎么过,讨饭都没地方。另一哥们儿接着往下评论,这小子是脑子有问题了吧,放着那么多女生不找,去找舞女……哦,老被女生拒绝啊,那就难怪了……这还不简单,他要报复女生们呗,是啊,就是因为他人财两空了,他才觉得他为自己报仇了。自虐呗。你放心,现在他心里舒服得很。
 
  没有朱家明能插上嘴的缝隙,他呆呆站在那里,嘴角抽动,以示那是一个尚有余热的微笑,脸上还挂着一层凄凉的谦逊,他心甘情愿让着他们,让他们先说,他和他的母亲可以靠后再靠后。还是没有空,他的嘴唇哆嗦了几次又重新合上,他嘴里的母亲几次欲钻出来却又被关回去了。他开始烦躁不安了,用一只脚蹭着另一只脚,然而,住在他身体里的母亲比他更着急,她想出来,他安抚着她,更加努力地笨拙地微笑,像一个努力要骗得大人们信任的小孩子。这时候,宿舍熄灯了,咣当一声,所有的人都掉进了黑暗,包括朱家明嘴上那半截微笑。
 
  男生们关于小舞女的话题还在黑暗中向前蔓延,因了黑暗的烘托,这香艳的话题加倍妖娆,似乎话题的身上又长出几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指尖阴凉地划过了男生们的脸上,嘴唇上。于是话题愈加鲜活,简直像树上刚摘下来的水果一样,青翠欲滴,在男生们嘴里和心里活蹦乱跳。话题里的雄性荷尔蒙越分泌越多……哎,你们知道不,某某某和某某某已经睡到一起了,在校外还租了间房子……这算什么,听说某某系的男生敢带着女朋友回宿舍过夜,两人就当着其他三人的面睡在一个被窝里……听说新闻系那系花又换了一任男朋友,这都第几任了,真是数也数不清,听说她的前任们还经常聚在一起对她加以点评,当然,主要是点评在床上的那些细节,他们就像使用着同一品牌的热水器一样,互通有无倒是方便得很。呃……
 
  朱家明在黑暗中点起了一支蜡烛头,然后接回一盆水,坐在椅子上开始泡脚。昏暗的烛光刚刚能够照到他身上,脚上,他坐在那里披着一身烛光,缓慢地搓着两只脚,像一具土黄色的陶俑。那三张床烛光照不到,黑黢黢的,好像那三个男生都沉在海底了。他们还在渐渐下沉下沉,说话声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连声音也沉没了。黑暗把三张床牢牢焊在了一起,它们结成了一个庞大的整体,像一艘钢铁制成的战舰一样漂浮在黑暗的海面上。他看着他们却无法靠近他们,就像他们之间隔着一扇玻璃。他在这边,他们在那边。
 
  蜡烛头快燃尽了,他把两只脚从水里捞出来,用毛巾细细擦干了,然后他坐在那里细细摸着那只有过烫伤的左脚。最后一点烛光熄灭了,宿舍里忽然响起一阵大声的呜咽,震动着整间宿舍,深夜里一个男人的呜咽声让人听了还是很受刺激的,寒冷而赤裸,好像一块揭了皮的鲜红的肉。其他三个刚睡着的男生全被惊醒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声呜咽的朱家明。
 
  这个晚上他没有在嘴上把他母亲叫出来陪着他。此时他真像一个在人群里和母亲走失了的儿童,凄惶而无助。听他的哭声确实可怜,然而这种凄惶一定要长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身上,他们又不能不厌恶他。
 
  至此,宿舍的三个男生离他更远了,他们觉得他还没有断奶,本质上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况且,有他那个无处不在的庞大母亲四处遮护着他也就够了,哪需要旁人陪着。他们甚至觉得奇怪,他这么依恋他母亲还出来上大学干什么,在家里陪着他母亲过小日子不就得了。偶尔有男生忍不住问他,朱家明你怎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大学,在家那边上学多好,又不用和你母亲分开。朱家明用指尖捂着嘴角不好意思地笑,这学校里有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就是为他(她)来这儿上学的。对方想,朱家明也学会暗恋人了?又不好意思再问。
 
  此外,他们对他的一些小动作也早已深恶痛绝,比如他会一遍一遍往脸上搽化妆品,会偷偷照小镜子,吃东西时会跷起兰花指。他们恨不得把他扫到女生楼里去住,似乎那里才是他真正应该待的巢穴。男生厌恶他,女生也并不喜欢他。他比女生还要娇弱爱美,女生们自然不可能考虑他做男朋友,倒是更适合做姐妹。连最文弱的女生到了他面前都觉得自己有一种女汉子气概。然而女生们谁也没有那么多的男子气概可以施舍给他,她们更愿意倚靠在一个孔武有力的男生肩膀上撒娇。于是,朱家明在这校园里终日形影相吊,孤魂野鬼似的晃到教室再晃回宿舍、食堂。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为他避让,好像他是什么毒药,洒到哪儿,方圆几里都寸草不生。
 
  ——摘自孙频《十八相送》,收入《小说月报2014年活力作家精品集》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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