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1
白露这一天的傍晚,汉口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邝学文在公司楼下站了二十多分钟,才用“滴滴打车”打到一辆薄荷青色的的士。他打开后座,借着初上的路灯,看到座位上有深浅不一的污渍,犹豫了一下,只好关上后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室里。
上车后,他开始清理身上的水滴。这时,的士司机递过来一包餐巾纸,他顺手接了,说了句:“哎哟,不错,坐的士还送餐巾纸。”司机没吭声,报之一笑,这一笑倒让他吓了一跳,这笑容似乎太熟悉。这张脸颧骨很高,法令纹撑得很开,薄薄的嘴唇得到最大限度的拉长,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又因为羞怯和紧张,嘴角轻微地颤抖着。
像,太像了,如果仅仅是只有一点像,邝学文也许会跟他开开玩笑,可关键是太像了,不只是像,更是神似,这就让他有点紧张了。
邝学文把头发擦干,又瞟了一眼驾驶台上的车辆信息,照片不是他的,他是代班司机,邝学文一无所获,试探着跟他开了几句玩笑,可还未进入正题,目的地就到了。
邝学文疑虑重重地下了车。应酬完,回到家后,他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司机。那时,他撒了泡尿,站在面盆前洗手,一抬头,看见了自己的那张脸,颧骨高、嘴巴薄,一张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那个司机的脸就跳入了他的眼帘,紧接着,他的名字就呼之欲出了——是他!没错,就是他,一定是!
他是见过他的。
六年前,他刚大学毕业,就想学开车,“不论怎样,这是一种生存技能。”他跟母亲邝美云说,那时候大街上还没跑着这么多车。于是邝美云找到她当了几十年货车司机的堂兄,在城西帮他找了个小驾校,每天邝学文就从城东颠到城西,认认真真地学车。
那人跟他不是一个桩上的,可科目二结束后,两个桩上的学员合请教练吃饭,桌上就有他。本来邝学文是没怎么注意他的,他长得一般,穿得一般,又不爱讲话,给人的直觉是预备的哥,邝学文觉得他们不是一类人,因此,目光相遇时,他只是微笑着点了个头。
后来上来一个羊肉汤,服务员端着锅仔,腾不出手来,那人坐在旁边,连忙站起来掏出打火机,弓腰把固体酒精点上了,可是因为包酒精的小塑料包没撕开,在燃烧的过程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几丝火星随即溅了出来,旁边的几个女孩夸张地尖叫着、躲闪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这个笑容,——嘴巴咧得很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嘴角微微颤动——胆怯而努力掩饰的笑容。
毕业酒会的镜头里,邝学文就是这么笑的。他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笑容,认为这是内心怯懦的表现,因此印象极深,正在努力改正,而一毕业,在遥远的城西,学驾照时,却看到另一个人拥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羞怯的笑。——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就连嘴角和法令纹撑开的角度都一样。
他是我弟弟?邝学文脑海里马上跳出这个念头。
不太可能,他又马上否定了。后来的这顿饭,他吃得没滋没味,他一直在观察他,看着他把冻得紫红的、皴裂的、骨节突出的大手伸出来,反叉着筷子,伸到羊肉汤里,叉出一筷子千张,颤抖着送到嘴里。邝学文的心被揪了一下,但是他对自己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事实是,邝美云和邝学文孤儿寡母两个,也才从贫困线下挣扎上来。他们是两个溺水的人,刚刚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抓到了一块小木板,他们只想大口地呼吸,大声地呼救,对于旁边漂过的人,是死是活,是男是女,他们根本来不及、也根本不敢看,仿佛看一眼,就会被拉下去陪葬。
可现在呢?经过六年心无旁骛地打拼,邝家的生活好一点了,邝学文升任了部门主管,也在偏远的长江边上买了房,虽然还没搬离这条小巷子,但那只是暂时的。
一串字正腔圆的京剧唱腔打断了邝学文的思绪,母亲邝美云进来了,这是她最爱的《锁麟囊》选段,能唱这段,说明她心情不错。她借着从对面高楼上射进来的灯光,伏在门口的挂历上看了看,拿起上面挂着的笔,在今天的日子上划了个圈,又打了一个叉。
“今天是白露啊,你爸的生日。”
邝学文喊了一声“老娘”,正张口想把两次遇到的哥的事告诉她,可他洗了把脸,又盯着镜中的自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镜中的自己帅气英朗,跟的哥的粗糙完全不同,他想:哪能那么巧呢?天下那么大,对着手机喊一声,就能把自己的亲弟弟招来?那不是手机,那是魔镜吧。
“处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他倒真是十几年没露身了。”邝美云坐在门口换鞋的小矮凳上,说。
邝学文没吭声,他在想,露不露身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抛弃了我们,而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已经挺过来了。
好在邝美云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她拍了一下大腿,说:“管他啰!是他自己要板命,自己要板命就冇得法,他就没我这么好的福气了,是吧,儿子?我就要跟着我儿子住大房子去了!”
“是呀,老娘。”邝学文努力调动起自己的情绪,附和母亲。听到了儿子肯定的回答后,邝美云小餐包一样的脸像撒上了糖霜,甜得不得了,她一扭头,咿咿呀呀哼着京剧进屋了。
2
如果不是四个月后邝美云又遇到了那位司机,邝学文很可能会彻底把他给忘了。
那天中午,邝学文正揽着女朋友的腰,去公司附近一家茶餐厅吃午饭。他的电话响了,是邝美云打来的,她在电话那头激动地大喊:“儿子!快回来!你弟弟回来了!”
邝美云还在电话那头激动地说了些什么,邝学文都没听进去,连忙打了辆的奔回了家。一到家,就看到那位的哥坐在邝家的上首,邝美云正用一种交织着兴奋和眼泪的声音哽咽道:
“儿子!你弟弟!你弟弟!”
的哥似乎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慌乱中的邝学文顾不得回答,把疑问的目光投向母亲,可母亲兴奋得两眼放光,完全没理会他的意思,说:“跟你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全天下没有比你们更像的兄弟了!”
母亲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冲昏了头脑,邝学文只好把目光投向在一旁坐着,看上去还算清醒的邻居景太婆,他的意思是:就这样就认定了?不会错?
可景太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说:“早上啊,我跟你姆妈准备一起去吃酒,原来的那个老街坊,得了外孙,我们本来是准备搭公汽的,可突然就起了一阵妖风,把那个树叶子吹得哦,你妈不是盘了头吗?我就说……”
哪知她们一招手,就把弟弟给招来了,一上车,的哥只回了一下头,邝美云就觉得不对劲,吞吞吐吐地址都说不清。到了目的地,她先不付钱,绕到驾驶室旁,又仔细看了看,问:“你叫什么?”
“覃斌。”
“姓覃?不姓邝?不姓白?”
的哥没吭声,接过景太婆付的车钱就要走,邝美云冲上去死死拉住车门,大声问:“不姓白?”看这架势,景太婆也觉得蹊跷,跑过去站在车头,伸开两只枯柴一样的胳膊拦住车子。
“不姓白。”但他看着邝美云急切得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顿了一下,说,“我爸爸姓白。”
“白亚洲?”
的哥愣了一下,很快,他点了点头,说:“嗯,是的。您认识他?”
“你是我家的学武呀!你是我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呀!”邝美云拍着车门大叫着哭了起来。
的哥没吭声,看着她。景太婆又上来补充了半天,待邝美云回过神后,她拿出和学文的合影,又拿出学武三岁的照片。“你看,跟你一模一样!再看,你三岁的照片,我一直带在身上的。还有,我家还有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邝美云又是鼻涕又是眼泪,花了长篇大论,终于让的哥答应上邝家来坐坐。
景太婆说这些的时候,覃斌一直低着头,捏着手里的一次性塑料杯。邝学文又一次打量着他,虽然还没到寒冬时节,那双手已经发红发紫了,他端着塑料杯,谦和地笑着,可看上去并不激动,也许,对于这样的重逢,他既不惊讶,也不期盼。邝学文又问了他许多家里的事,比如家里有几口人,在哪里读书,读了几年,等等,他都一一作答。看上去还忠厚。邝学文心里想。
“爸呢?老头还好吗?”邝学文又问。
这句话像按了“静音”键,大家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了,邝美云突然就双眼泛出了泪花:“他不愿说。”
“还好。除了我姆妈,都挺好的。”
吃完午饭,的哥走了,可邝美云却一直停留在亢奋状态,直到晚上邝学文下班,她还在咿咿呀呀的哼着小曲,那拖地的步子,都是带弹性的。看到母亲这么高兴,邝学文的高兴也被放大了,他上去扶着母亲的肩膀,跟着她唱了一段,然后问:“老娘,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打算?”
“这回不会错了?”
“你个砍脑壳的!这回绝对错不了!打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错不了!”
邝学文连忙自我解嘲地笑了,拍了拍邝美云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说:
“那您家有什么打算呢?”
“见了你爸再说吧。”
“他打算接受我们吗?”
邝美云脸上飞来一朵愁云,说:“他是知道有我们的,那个女人也让他来找我们,但他,不晓得犹犹豫豫在搞么事。”
为什么没来找我们?从三岁到二十四岁,这二十一年间,他是怎么过的?他经历了些什么?白亚洲和“那女人”是怎么跟他解释这一切的?他要回归到这个家,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邝美云没想到,邝学文不能不考虑到。就像覃斌固执地叫那个女人“姆妈”,而邝美云一直坚持叫她“贱女人”、“小婊子”一样。
临走时,覃斌还说:我妈希望见您一面,她有话要跟您说。有什么话要说呢?为什么不是白亚洲有话要跟我们说呢?邝学文在想。
3
寒露后的第一个周末,邝家母子三人搭火车又转乘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了吴县。
这是个还在蒙昧中慢慢睁开眼的小县城,一切都在守旧和现代化之间徘徊。小城靠着山,山上川橘飘香,红橙黄绿四色斑杂,空气像洗过一样清爽宜人。
邝美云晕车,一路上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起先她还狠狠咒骂白亚洲,为什么躲到这个旮旯里。当看到这一片风景时,不吭声了,这里和他们的老家太像了,准确地说,是更像他们还年轻时的家乡。
覃斌领他们来到县城边上的一栋私房前。
邝学文正准备抬手敲门,邝美云制止了他,她整了整衣冠,振作了一下精神,自己走过去咚咚咚敲了三下。开门的正是覃春秀,她努力笑了一下,说:“云姐,终于把你给等来了……”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覃春秀还能没事人一样喊她“云姐”,邝美云心里一顿,一阵厌恶随即涌上心头,她拒绝与她的目光对接,只用眼角倨傲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得出结论:她瘦得狠,老得也不像样,如果是在街上碰到,她可真不敢相信那就是当年能把白亚洲拐跑的她。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居高临下,挂在脸上,与覃春秀无关,她穿过她的遮挡在屋里寻找白亚洲,可空荡荡的屋里只有没落的桌子椅子、春台、神龛,哪还有半个人影?房子很大很宽,是多少年前的那种老三间,一眼可以看到后院,种着棵栀子花。
她回过头来,把疑问的目光投向覃斌,他低着头,不作声,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看着自己的亲妈,指了指正对着大门的山墙,邝美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上面挂着一幅黑白的画像——白亚洲。
与此同时,邝学文也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他们一同错愕地张大了嘴,却一起惊讶着发不出声音,过了半天,邝学文才结巴着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答案是很明显的,只是他们需要这么问一句,好让自己有个接受的过程。
在覃斌对一切都支支吾吾时,邝美云就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可她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白亚洲才五十几啊,他是结实得打得死老虎的,她不敢相信他就死了,覃春秀拐跑了白亚洲,让她在前半生的节点上被人甩了耳光,后半生她勤扒苦做,守了半辈子活寡,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把他抢回来,能够结结实实把耳光甩回去。儿子已经回来了,眼看着她这一生就可以扬眉吐气地收个尾了,可这一巴掌,却打空了。这种绝望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她积聚了一辈子的力量就是为了在对手面前一雪前耻,可到了终点,才有人告诉她多年的死对头早就放弃了这场游戏,多少年前就轻松下场了。她心里久绷着的弦,断了。
邝美云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咧开大嘴,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她扑到桌前,砸烂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又把春台上的东西都拂下来,一脚踏在凳子上,站在神龛前,取下挂在上面的遗像,高高举过头顶,啪的一声摔在堂屋中央。
遗像应声落地,玻璃渣四散飞溅,屋里的每个人都吓得一哆嗦。邝美云又咬牙切齿地把目光投向覃春秀,她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贱女人小娼妇!”她冲过去,再也没有犹豫,狠狠地给了她两巴掌。覃春秀被打倒在地。邝美云的仇恨像见风的火一样,恨不得将一切吞噬。她又冲到堂前,把桌子椅子全部掀倒。
二十一年前,她被他们俩耍了一回,二十一年后,又被他们耍了一回,如果早知道白亚洲死了,何必屁颠颠跑到这个空山里来?如果早知道他死了,何必谋划那么多,早把覃斌留在武汉不就是了?如果早知道他死了,进门就该狠狠给她两巴掌,还敲什么门!
那镜框里的白亚洲还在笑。是啊,真该笑,在他们眼里她邝美云就是个傻逼,他们成天把她当傻子,玩弄她。想到这里,邝美云又结结实实给了覃春秀两耳光,接着,她一仰头,一声长嚎,惊天动地地哭起来,那声音,又凄苦又愤恨,仿佛想把一生的仇,一生的恨,一生的苦,一生的怨,用这一声一声的哀嚎从人生里剔除出去。
看母亲哭得那么伤心,邝学文手足无措,多年来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走到覃斌面前,给了他一耳光,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耍妈?!”
覃斌脸涨得通红,拳头捏得滋滋响,没有出手。覃春秀跪着爬到邝美云的面前,哭着喊道:“云姐,美云姐,我不是耍你们,我真的不是耍你们!……我是熬着盼着盼着熬着等到你来的呀……”
邝美云没有做声,她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看着她,覃春秀害怕得低下头去,但马上又鼓起勇气来看着她,哀求道:“我得了病……我就要死了……我无依无靠……求你们看在我把学武养大一场的份上,原谅我……原谅我……”说着,就在地上磕起头来,地上的碎玻璃渣很快把她的额头扎出血来。覃斌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可她不肯,她抓着邝美云的手往自己脸上乱打,一边打还一边说:
“报应啊报应啊,这是报应啊!我把亚洲哥抢过来,也没过两天好日子,到吴县后,他的事业就开始走下坡路。有一天,有一天,他突然就走了,丢下我们母子三人,你一生的艰难不容易,我都体会到了,我比你还多一个孩子,现在我得病了,我只想把儿子还给你,还给你。”
邝美云睁开眼睛,把手甩开,瞪了她一下,站起来,又给了她一巴掌,说:“这一巴掌是你拐我儿子!还给我?你知道我找了他多少年吗?你知道我跑断了多少双鞋底吗?”
“好、好、好,打,”覃春秀已经被打蒙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打,打,只求你能够把气全消了。”
“想要我把气消了?怎么消?!怎么消?!我吃的那些苦能吐出来?”
覃春秀挣扎着想站起来,可瘦小的她刚站起来,就一头栽倒下去,立即蜷曲成一只虾,抱着头在地上翻滚起来,喉咙里还连连发出阵阵怪叫,覃斌连忙跑过来,从地上捡起邝美云刚才拂下去的一块软木,扒开她的嘴巴,塞了进去。
邝家母子俩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呆住了。
“怕把舌头咬断了。”覃斌说,“没事,老毛病,好多年了。”
4
救护车还没开到医院,覃春秀就醒了,她像被放到锅里煮过一样,又湿又软,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示意覃斌把嘴里的软木塞拿出来,然后有气无力地盯着邝美云,眼里满是哀求。邝美云没理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到了医院,医生对她进行了心电监护,又给她吊了两瓶盐水。等到一切都忙完时,覃斌对等候在门外的邝美云说:
“妈,姆妈想见见你。”
得到学文鼓励的眼神,邝美云推门进去了。覃春秀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她一甩手,制止了她。
“美云姐,你原谅我吧。”她说。
邝美云硬着脖子没吭声。
“看在我独自把覃斌养大,没有让他饿着,也没有让他冻着的份上。”
“我要你帮我养儿子吗?我要吗?我需要吗?我求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覃春秀努力吸了一口气,说,“错在我,错在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等到我知错时,已经无法挽回了。”
“你也知道无法挽回了?”
“我们没想到你会过得这么苦,我们以为你会,再往前走一步的。”
“你们?你?还是白亚洲?白亚洲他这么说的?”
“我们,只是这么……以为。”覃春秀的声音低下去。
邝美云狠狠瞪着她。
覃春秀低下头去,却接着说:“这些年,一个人抚养孩子,我比你更难。求你看在这么多年,我把他养得跟亚洲哥一般高一般长一般齐整的份上,原谅我吧。”
“娘家人早跟我断了来往。父母死得早,前几年大哥在汛期打渔,连人带船沉了,二哥早在嫂子的挑唆下,跟我断了关系。大姐还好,不时地来看看我,可去年,她也中风了,半身不遂,几乎成了个废人。美云姐,最艰难时,我卖过早点,擦过皮鞋,还做过搬运……可美云姐,你相信我吗?我从来没让两个孩子饿着、冻着过。”
邝美云还是不吭声。
“美云姐,我被这病折磨了好几年了,查来查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越发越密,越发越严重,我活不了多久了……露露,我想托付给你……”
“露露?”覃春秀说的是她的女儿,不等她说完,邝美云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她走到床前,恨不得把脖子伸到覃春秀脸上去,一字一顿地说:“你做梦!”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她没有听到覃春秀在后面气若游丝地说:“美云姐,她是亚洲哥的女儿,也是斌斌的妹妹呀!”
邝美云没有理会身后两个儿子的喊叫,怒气冲冲下了楼,大步流星走到了街上。
小城已经华灯初上,正包围在橘黄色暖融融的灯光之中,匆匆归家的车和人川流不息,在叮铃铃响得乱成一团的铃声里,邝美云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去。
这种黄昏她太熟悉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汉口的城乡接合部,那时候她在那儿卖盒饭。——那些年,她干过太多的事儿,跟邝四坊一起贩鱼,跟老街坊一起做服装批发、做早点,干得最长最好的还是卖盒饭。那些农民工喜欢吃她做的盒饭,饭管够、油水足,也从来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他们下班晚,邝美云的盒饭总是这个时候才卖完。一收工,她就骑着三轮车往家赶,冬天的时候黑得早,小巷子里结冰了,一不小心就从车上栽下来摔个跟斗,也顾不得疼,——跟谁叫疼呢?本来也没人心疼。学文还在家等着呢,景太婆应该已经让他吃过了,可她不能叫他一个人在屋里呆着。每逢周末,她就把学文带在身边,她卖盒饭,他就在旁边做作业,收工了,母子俩就一起回家,学文裹着大棉袄在车上喊:姆妈,加油!姆妈,加油!邝美云就笑,用力蹬车。有时候他在车上睡着了,邝美云怕他着凉,就不住地扭过头来,拍拍他的脸,拍拍他的头,说:学文,醒醒!醒醒!快到了!
后来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她就到学校食堂帮工,去超市打杂,曾无数次,她站在大学食堂门口,杵着拖把,看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青年才俊的背影,想:哪个是我的学武啊?她坚信,只要是遇到了,她一定能一眼把儿子认出来,只一眼!哪怕是背影!可惜,她从来没想过,小时候那么聪明的学武竟然没上过大学,只读了个中专,甚至连中专都没读完,而他们的相逢,根本不是在什么大学食堂,也不是在富丽堂皇的超市,而是在一辆破旧的的士上。
她覃春秀想要我原谅她?我从哪里原谅她?她拐走了我的老公、害了我的儿子,这种血海深仇,叫我从哪里原谅?
邝美云一边想,一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她吸了口鼻子,眼泪慢慢从眼眶里隐退。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内心里的怨恨像毒药一样散发在小城的各个角落里。她在怨恨中等待着两个儿子给她打电话。
等他们找到她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她已凭着记忆找到了白亚洲亲手建的那栋房子前,覃斌打开门,把他们安顿在屋里。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种寒冷的灰尘气息立即包围着他们,经过白天那一场交锋,母子三人显得更加尴尬,谁都没有勇气开口讲话,空荡荡的寂静回荡在屋里。
邝学文对这个父亲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似乎还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他迟疑着站起来,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仿佛还想在屋里探寻着父亲的气息。可邝美云什么都不想了,她像一张松弛下来的皮筋,找了张床躺下来,只想着,天一亮,就把学武带走。
可她还是没走成。
凌晨五点多,医院打来电话,说覃春秀在卫生间下水管道的弯道上吊死了。半夜有病友迷迷糊糊上厕所,一进门,撞到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只见覃春秀吊在上面,舌头伸得老长,正被撞得旋转着、旋转着,她的一只鞋子还掉了,露出瘦骨嶙峋的青白色脚趾……那人立马昏死过去了。
等邝美云赶到医院时,现场还没处理,卫生间外围着一圈警察,她挤进去时,覃春秀还挂在上面晃悠着,她一下接受不了,伏在墙上,拍着墙嚎啕大哭:“都去死吧!都去死吧!只留下我这个孤老婆子受罪!”
说着,她又站起来,要去扯覃春秀,“凭什么?凭什么?你们一个个这样就解脱了?凭什么!把包袱都甩给我?!”
学文一把抱住她,说:“姆妈,姆妈,儿子在呢!”
邝美云伏在学文身上失声痛哭。
学武也挤了进来,把挂着的覃春秀抱下来,一张纸从她手上飘了下来,他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六个大字:美云姐,原谅我。
邝美云捏着那张纸,愣住了。
在医院的太平间,她看到了覃春秀已经半身不遂的大姐了,她欠着身子,拉着邝美云的胳膊,说:春秀走了,对她来说也是个解脱。只是,她对不起您。春秀说,她就不葬在亚洲哥身旁了,那儿留给美云姐。
她大姐用布满老茧又沟壑纵横的手拉着邝美云,说一句,哭一声,哭一声,叹一句,眼泪鼻涕都抹在轮椅上,邝美云还能说什么呢?
她和学武一起张罗着把覃春秀下葬了,坟墓就挨着她娘。
5
回家后,邝美云什么话都不说,倒头睡了三天三夜,等醒来时,邝学文已整理好阁楼,中间拉了个帘子——以前给覃春秀住,现在给覃露和覃斌住。他又跑前跑后,找了很多关系,把覃露安排到附近那所初中,住校,不怎么给他们添麻烦,反倒是邝美云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让他担心。
两个星期后,邝美云的堂兄邝四坊得信来到了她家。
“火熄了就熄了,你偏要去拨它!”他不无埋怨地说。
邝美云披着穿了半个月的睡衣,蹲在门口生炉子,瞪了邝四坊一眼,说:“我要不去拨它,学武能回来?”
学武是回来了,可又带了个妹妹回来。
这女孩太让她添堵了,长得太像二十年前的覃春秀了,不仅像覃春秀,仔细一看,脸上又处处是白亚洲,那眉梢、那下巴,还有那坚硬括挺的鼻头,那眉目时时在提醒她:她是他们干出来的!
邝美云看她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看她一眼,就得花半上午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在自己家躲着覃露。她在客厅,她就去房里,她去阁楼上,她才出来上卫生间。如果实在要在一起吃饭,她就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目光忙忙碌碌、四处游荡,坚决不与那张脸发生交集。
“也是。”邝四坊半天才回了句。
“这些年了,你除了说‘也是’,还会说什么?”
门口的报纸和劈柴都被雨飘湿了,扔到炉膛里就冒出一股青烟,呛得邝美云连连咳嗽。家里没人读书了,连个生炉子的都难找,邝美云脑袋一拍就想到个好东西了——白亚洲的日记。
“白亚洲呀白亚洲,你个初中毕业的土老板,却偏要学什么斯文人,记什么日记?这下好了,正好留给我生炉子!”
邝美云很快从卧室的衣柜里抱出一大摞本子,扔在地上。
“这是什么?”邝四坊没听清她嘟噜的。
邝美云凑近他耳边,小声说:“这是白亚洲的日记,也算是遗书吧!”说完,她撕了一页,用打火机点燃,扔进了炉膛里,又回头冲邝四坊神秘地一笑。
邝四坊被吓了一哆嗦,脱口而出:“神经!”
邝美云没理他,翻到一页,上面写着:
1994年 3月27日晴
今天在工地上发了火,开了个项目经理,这家伙账目不清,问他,还不高兴。到吴县来之后,一切都艰难了,先是招不到人,后来发现心不齐,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这个好汉像是失了左膀右臂,做事难呐。不过,难也要做,我要在万难之中再开辟出一片天地。
你还蛮有雄心壮志的嘛!而这雄心壮志显然来自于覃春秀,邝美云冷哼一声,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炉膛,也不管里面已燃起了熊熊大火。
“看来,那时候你闲得很呐,写这么多?——不过,现在更闲了!”邝美云一边拍拍日记本,一边回头冲神龛上的白亚洲笑了。邝四坊白了她一眼,又说了一句,“神经!”可邝美云根本不理他,换了一本,继续往后翻着。
2003年 4月5日小雨
清明节。多少年了,老头老娘坟上的青草怕一人多高了吧?坟堆怕被人踩平了吧?也不知有人烧纸没?我想回去看看,老家的房子只怕早倒了吧?若是十年前,我还有能力再建一栋,可如今……连买小菜,都要伸手向她要。处处受她限制,烟、酒、茶、零花钱,处处要向她请示,谁知道我原来是何等的风光呀!到德华去吃饭,是有人让位子的呀!可如今……刚来吴县,我嫌这地方小,可几年不到,县城人倒嫌我这老板小了,不准建私房了,我这小老板能做什么?做什么都要正规公司,要文凭、要学历,还要派头!房地产开发,都是大公司的事儿,好地都划给大公司了,我的派头哪儿去了?我的派头哪儿去了?
5月6日 阴
山里人到处都在摘金银花卖,听说卖到两百块一斤了,春秀请了一天假,去山里摘了几斤,我在家里帮她晒。
听说“非典”到汉口了,猖獗得狠,不知道他们娘俩怎样?原来把学武带走,是不想要两儿子都姓邝,看着他跟着我吃苦,我总后悔,现在看来却是好事,至少还能保住条命……
从前往后,随着时间的推移,白亚洲的日记越写越频繁,也越写越长,邝美云很快被日记的内容吸引了。到吴县后,他的事业是如何败落的,里面都有印记,但邝美云没从心里过,她眯起眼睛,往后翻着,只是寻找着儿子的成长足迹,只见突然她又迅速往前翻,重新念了起来。
“学武!是学武!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邝美云叫了起来。邝四坊看了邝美云一眼,喝了口茶,没敢吭声。
“白亚洲死的时候老二还叫学武呀,他是什么时候改的名?”邝美云又喊了一声。
邝四坊不明所以,没吭声,但邝美云急了,开始认真查看起来,一本,又一本,每一本上面,学武都叫学武,没有覃斌,只有白露,只有学武……她细细翻着,只觉得什么不对劲,手中的纸张又干又脆,像是被水泡过,又晒干的。
正巧,客厅的纱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学武领着覃露进来了,今天本来是他的白班,但覃露放月假,他就换了个班。邝美云连忙起身,打算给他们做饭,但学武说,他们已经在巷子口吃过麻辣烫,不用做了。
邝美云在楼下拿着日记,半天才回过神来,学武从进门到上阁楼,一共才几分钟,一问一答跟她说了两句话,她站了半天,才想到要问:“学武,你是什么时候改名的?”
阁楼上一阵沉默,帘子后的两个孩子都顿住了,隔着门帘邝美云也能感到他们像两只受到惊吓的兔子,立起上身来,警觉地注视着帘子外的一切。过了半天,学武才说:“爸爸死后两年多。”
“爸爸死后,你为什么要改名改姓?”
又是一阵沉默。
“那时候……妈没有能力养活我们,就……跟一个货车司机结婚了,他想要我们改姓,跟他姓,我妈不愿意,就让我们跟她姓了。”
“他就住在你爸盖的房子里?”
“是的。”
“那为什么要改名呢?”
“兴许是想着,总是改了的,不如跟过去一刀两断呗!”邝四坊插了句嘴。
邝美云狠狠白了他一眼,差点没说“没问你”,又追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他回东北老家了,再也没有回来。”
邝美云好像问完了,阁楼上似乎松了口气,楼板似乎也跟着松弛下来,又发出细小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可邝美云又突如其来地问了一个问题:“你爸的日记浸过水?”
那一声问话,像咕咚一声投进了井里,明显激起了波澜,但没有得到任何应有的回应。两个孩子像约好似的,以沉默来应对一切。
6
冬至前两天,是邝美云的生日,她正在混吃等死的往前挨,哪还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的,是学文非要大办,说是庆贺这难得的“团圆”,本来说好,他女朋友也要出席的,借此机会一家人认识认识,可她临时有事,来不了,这让他好生沮丧。邝美云看在眼里,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安慰儿子。
一家人在江边的满旗楼吃了顿涮羊肉,吃完后就顺着江滩逛了逛。学文在后面挽着邝美云,学武在前面给覃露拍照,他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三步两步就跑远了。
“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邝美云一边走一边唠叨着。
“这白日会越来越长,日子会越来越敞亮的。”学文连忙接嘴。
“大妈,我来扶您。”一阵江风吹来,有些凉了,覃露突然跑转来,拉住邝美云的胳膊,想把她往前拖。邝美云极不适应,轻轻拿下她的手,勉强笑了笑,说:“我年纪大了,走慢点。”
凭心而论,这丫头不讨人厌,干净利落勤快,学习也不错,知道邝美云不喜欢她,就努力适应,做事轻手轻脚,说话轻言细语,所有的东西都归置在阁楼上,尽量不在这个家里表现她的存在。邝美云心里明白,因此也实在不忍心太给她脸色看,片刻之后,她勉强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明天叫大哥带你去买两件衣服,别老穿校服。”
“好,谢谢大妈。”说着,她回头冲邝学文笑了笑,学文也回应着拍了拍她的头。
没有人教,这孩子第一次见邝美云就叫她大妈,这个称呼让邝美云无可奈何,既无法接受,也无法拒绝。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这上一代的恩怨?邝美云完全看不出来,她似乎想努力忽略它们,好让自己平静,让自己能够在这个小家里寄生下去。她也真做到了,仅凭这一点,就说明她是个心眼通透的孩子。
走累了,一行人在江边的沙滩上坐下来。学武坐在最前面,他把手搭在膝盖上,那双手就在邝美云眼前晃,骨节粗大,紫红色,而且已经开始皴裂了,一阵酸楚从她心里泛出来,她扭过头,看着覃露,想努力找出点什么话来。学文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把她的手拿到手心里,轻轻拍着,说:
“老娘,你是有福气的人啊,将来老了,我们三个都要孝敬您的。”
覃露抢着说:“是啊是啊,大妈。”邝美云苦笑了一下,没吭声。
铅灰色的长江在眼前滞缓地流着,晚风很冷,刮着眼前只剩下枝条的柳树。一只轮渡从对岸开过来,孤独地长鸣了一声。
覃露突然说:“大妈想知道爸爸的日记为什么泡过水吗?”
邝美云一愣,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我们老家,也有这么一条江,听说爸爸和妈妈就是坐船回老家的。”
邝学文想打断她,他不想母亲在生日这天不快活,可邝美云制止了他。
“爸爸的日记就是在那条江里泡过。”
“那一年的梅雨时节,爸爸趁妈去上班时,突然走了,妈以为他不过是到哪里喝酒去了,可到了下午,他没有回来,那天晚上,他还没回来,而且,一个电话也没有,妈才慌了,求人四处去找,这才发现他把箱子都带走了。没有任何消息。第五天,有人在河边找到了爸的手提箱,箱子一直在河上漂着,打渔人发现了,用网捞了,却发现是爸爸的日记,里面还有他最喜欢的几件大衣。妈见了爸的日记……他带走了他的日记……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发了疯,到处哭着喊着找着,过了两天,从上游漂下来一具男尸,就搁浅在河滩上……人家说,身高个子都像他,穿着爸爸常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要我们去认尸。
“妈去了,她拉着我去的。那天很热,太阳很毒,水面上的太阳光像一万把钢刀,恶狠狠地要刺瞎我的眼睛,我穿着买给‘六一’时穿的新凉鞋,踩在河边洪水刚退的草地上,草丛里裹着黄泥沙,还夹杂着从远处漂来的木杆儿、树皮、破凉鞋帮儿。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木渣儿硬硬的,扎我的脚。那条路似乎很长很长,长得没有尽头,我只感到太阳光在眼前晃啊晃啊晃啊……
“妈很紧张,她拉着我,她手心里都被汗水沁湿了。
“爸爸就躺在那儿,很远,我们还没看到他,就闻到了一股恶臭。我知道,不能捂鼻子。我和妈妈一步一步往那里走,不知哪个好心人,用一张破篾席盖住了爸。等我走到那儿,一个好心的姨拉住了我,她跟妈妈说,叫我不要过去,并用手捂住了我的鼻子。妈妈掀开篾席,一群绿头大苍蝇爆炸般地飞开了,我还是看见了——爸爸已经腐烂了,河水把他泡腐了,他脸上的肉已经没剩多少……只看得见成群的蛆虫在他的眼睛里、鼻孔里迅速地爬来爬去,它们又大又肥,爬得很欢……
“我很快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知道妈也晕了过去。人们帮着妈妈把爸爸下葬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爸爸那么爱开玩笑,是不是他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我总在盼望着,有一天放学回家,一推门,爸爸就坐在堂屋的上首,抽烟、喝酒、待客,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吹牛……可爸爸再也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又一年,直到妈妈要把我交给您,我才知道,爸爸真的死了。”
四个人都没有吭声,江风摇晃着没有树叶的柳枝,一会儿把它吹往东边,一会儿又把它吹往西边,那只轮渡靠岸停泊了,上面只下来很少的几个人,在波浪的起伏下,它孤独地摇晃起来,过不了几分钟,它又将开往对岸,也许死于这条唯一的航道,才是它的命运。
眼前的长江依然沉重滞缓地往前流,不知从哪儿升起一串孔明灯,红红的灯光暖融融的,映照着夜空。不多不少,正好七盏。
邝美云站起来,说:“起风了,回家吧。”
回去的路上,覃露依偎着学武,邝美云牵着她。从江滩大门出来的时候,邝美云一眼就看到了家的方向,那栋小屋被淹没在林立的高楼里了,连一片瓦都看不见,但邝美云知道,它就在那里。周边的楼层越建越高,只剩下这一小块处女地了,以前,她不想搬迁,是怕万一有一天,白亚洲回来了,找不到他们娘俩。前段时间,心里堵得慌,是因为觉得房子小,分的人多了,愧对了学文。而现在,她稳稳地走在地上,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她是三个孩子的妈。
(中篇节选)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