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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黑氏

2016-07-06 16:42:42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贾平凹

   
我写东西都是写我以前发生过的,是我起码经历过、听说过、体验过、采访过的一些事情,可以说全部都是我记忆的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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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


  贾平凹


  我写东西都是写我以前发生过的,是我起码经历过、听说过、体验过、采访过的一些事情,可以说全部都是我记忆的一些东西。而这些记忆又是生活,生活是啥呢,生活就是关系。你所谓的表现生活,那就把关系写清,在作品中把这个人和那个人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人文关系等各种关系写清、写丰富,自然就啥都有了。要写得生动形象就是靠细节,细节要凭自己来观察,把握这个就对了。


  我经常强调生活的意义、生活与艺术的关系。啥是生活?我这阵儿也不知道啥是深入生活,而且现在好多人也反感提到这个问题。原来说深入生活就是到工农兵里边去同吃同住同劳动,现在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我后来理解深入生活就是搜集细节,就是一些知识性的东西。知识性的东西用笔可以记下,细节我就不用笔来记,脑子记下来的东西才是有价值的东西,用笔记下来的东西都是知识性的东西。知识性的东西写的时候随时都可套用,而细节则完全在脑子里。


  黑氏


  文/贾平凹


  一


  黑氏的年龄比丈夫大,黑氏把什么都干了,喂猪、揽羊、上青崖头上砍柴火。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缠她。男人是个小猴猴,看了许多书,学着许多新方法来折磨。她又气又恨,一肚子可以把他弹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却说,他愿意怎么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点点星辰,寒冷从窗棂里透进来。小男人压迫着她,口里却叫着别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里鲜嫩的女子,泪水潸然满面。等丈夫滚在一边大病一场地睡着去了,她哽咽出声,嗟啜不已。


  这边厢房一动静,那边厢房就发恨声,公公骂道:“长声短叹地发什么贱气!好吃好喝得肚子鼓胀睡不着吗?”公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声,听得还在骂了一句:“在娘家吃什么了,穿什么了,跌到福窝里了还不顺心?!”劈里啪啦拨算盘。公公是镇上的信贷员,算盘上的功夫深,双手打得“狮子滚绣球”。这两年日胜一日富起来,家人就给她难看脸色,恶色败气,批点她的面粗,手脚肥胖,丑。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穷,茶饭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脸色黄蜡蜡的,十天半月来镇上赶集,拿些山货到这家,吃一顿饭就走了,总说:“我妹子有福!”她心里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这话却倒不到人面前去,只是越发伏低伏小。私下里盼着养个儿来,有个贴己,送子娘娘却偏不光顾。如此睁着大的眼睛在黑暗里思想,窗外就没了星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倒熬煎这雨一下,坡上的红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锄了。


  这当儿,院门很响地被人拍了一下,接着是门环“哐哐哐”三声摇动。那边厢房的公公立即应声:“来了,来了!”趿了鞋出去开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声问:“又和谁喝酒?”公公说:“没外人,专等着你呢。”两个人就骂了一阵天雨,进屋到那边厢房了,叽叽咕咕,鬼念经般说话。婆婆已经起来了,拿那杆竹管烟袋敲打她的厢房门框,叫:“黑,起来!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厨炒几个菜去。你装什么呀,睡得这么深沉!”


  家里时常来人,黑氏已经习惯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里来,有时扛来好多东西,用木箱和麻袋装着,公公不让任何人动,她也就装个猫儿狗儿,不言语。厨房里炒得一盘鸡蛋,一碟变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盘端了进公公房里,瞧见客人是个极风流的人,正将桌上一沓钱推给公公说:“这些是你的,怎么样?只要……”公公用脚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脚,抹下头上的帽子,随便一放,钱票盖住了。黑氏乖觉,全装混沌,怯怯地看着客人说:“黑漆半夜的,没好菜的。”客人便大胆地看她,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抚扣子,害怕扣子扣错了,惹人耻笑。


  公公便说:“睡去吧,你还待在这里干啥?”


  黑氏放赦一般回来,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经转醒,悄声问:“谁来了,是马乡长吗?”黑氏说:“马乡长鼻子大,这个人气派呢。”小男人说:“这是东村姓王的,他跑运输发了大财了,有了钱讨了个县城女子,嫩面得能弹出水!”黑氏黯然无语。小男人又说:“他发了财了,敢不到咱家来?爹又落一笔钱了!”黑氏说:“人家跑运输,爹落的什么钱?”小男人说:“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对这家人疑惑,就再问:“爹哪有钱入股?”小男人黑暗里眼里放光,说:“你以为你嫁给我平凡吗?我爹虽不是什么领导,我爹却是和什么打交道的?你丑人倒有丑福!”黑氏说:“我不稀罕那么多钱,当初嫁你,你也是没钱的光棍!”小男人说:“我知道你害怕我家发财哩,怕你越来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听那边厢房公公劝客人酒,喝得已经晕头,有盘子翻跌桌下,发着破裂的声响。小男人说:“怎的不说话?”黑氏说:“我不是为我想,我是为你想的,钱来路不明,多了会瞎人的。”小男人说:“哟,你那么清高,结婚时你娘怎的要我出个棺材钱?隔壁的钱来路明,你跟他过活去?!”


  黑氏拉过被子连身子带头裹严睡倒了。


  眼睛闭着,心却睡不着,一股黑血在肚里翻腾。恨娘家人穷,不能门当户对,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钱,口大气粗……直挨到鸡叫三遍,  又起来,得给猪熬食了。雨还在落着,院子里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见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红光一片,甚是吃惊,爬上院墙头的梯子看时,隔壁人家台阶上生着一堆篝火,一个人蹲在旁边,将一条新制的扁担一头支在门限下,一头伸过火上,双手趁趁地往下压。八尺余长的桑木扁担就两头翘,翘得一张弓。黑氏便叫:“木犊,起得早?难得落了雨,也不蒙头睡个懒觉!”


  木犊回过头来,倒是吓了一跳,火光映在脸上,红堂堂的像酱了猪血,瞧见是黑氏,笑,嗤嗤啦啦响。


  黑氏又说:“一条扁担,还那么伺候?”


  木犊说:“不收拾软和,它砍肩哩!”


  黑氏说:“反正它是压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担龙须草吗?”


  木犊说:“南院秃子,三天一来回,赚得三块多钱的,我比他有力气。”


  黑氏说:“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儿八百地挣哩……”


  木犊说:“咱没车,就是有车,没恁个本事的。”


  黑氏在墙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黑氏可怜这木犊,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个老爹过活,三十二三了,还娶不下个女人做针线,裤子破了,白线黑线揪疙瘩缭。本要说句“你哪有秃子灵活,担龙须草走山路,瓷脚笨手的可要小心”,话到口边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犊却叫:“黑,给你个热的!”手就在火堆里刨,刨出个黑乎乎的东西;两手那么倒着,大声吸溜,跑过墙根处了,踮脚尖往上递。黑氏看着是颗拳头大的洋芋。


  黑氏说:“我不吃,还没洗脸哩!”下了一截梯子。下去了,又上来,见木犊又换了一只手,还在努力往上递,黑黑的肚皮露在外边。她伸手接住了,烫得如火炭,掰开,黎明里白花花两半,蹿一股热气,她咬了一口。


  木犊问:“面不面?”满足得想笑,又嗤啦一下。


  黑氏已经走下梯子,头上让雨淋湿了,滴滴答答顺着头发往下流水。


  二


  到了冬天,木犊担折了两条扁担,肩头上隆了很大的肉包,指甲掐也不觉生痛。家里却并没见有大变样,顾住了油盐酱醋,和爹新做了一身棉衣,光景不宽展也不太寒碜。十一月初六,出了个大红日头,父子俩新做了一条更长的扁担,在火上烤了,用瓷片刮磨,一遍又一遍上了豆油,能照出蓬头和垢脸。中午时分,于院中设了香案,将那扁担两头挂红横放案上,木犊跪倒在尘埃里磕头作揖,敬扁担神。木犊感念扁担使他家有了零用碎钱,他不再去担龙须草了,趁天寒地冷,去更深远的山里担木炭。祀奠之后,老爹将一口袋干粮缚在扁担头上,别六双草鞋在木犊的后腰带,送儿子出门。木犊反身退至院门口,转正身,齐足立于门内,叩齿三十六通,以右手大拇指在地上先画四纵,后画五横,毕,咒曰:“四纵五横吾今出行禹王卫道蚩尤避兵盗贼不得起虎狼不侵行远归乡故当吾者死背吾者亡急急急如九天玄女律令。”咒毕,再不返顾,大步而去。老爹望儿走远,捡一土块压在四纵五横上,倚在门上,热泪肆涌,遂听得隔壁院子里劈劈啪啪一阵鞭炮轰响。


  黑氏一家是要搬迁了。


  腊月里,信贷员又入了一股到镇上一家蘑菇厂,天晓得这厂子那么大的本钱,买了许多菌种,盖了许多作坊,培育成功,收入成倍成倍往上翻,他家就得了流水一般的钱路,便也就卖了旧屋,在镇上盖了一院房,一砖到顶,堂皇得似了爷庙。这家暴发,村人皆目瞪口呆,黑氏也惊魂落魄。好多人来帮忙搬家,黑氏把从娘家带来的一块石枕也放到拉车上,小男人将它撂了。


  黑氏说:“这是我的枕头。”


  小男人说:“到镇上住呀,你还学那野人?”


  黑氏说:“我从小枕惯了,不枕,脑壳烧得疼哩!”


  小男人骂道:“贱命!”还是把石枕撂了。


  黑氏怔怔地立了一会儿,旁边的人都看她,她没有顶撞丈夫,也不哭,后来抱了石枕,油污污的,过来给了木犊爹。


  她说:“伯,我们要走了,这块石枕给你留下,它是天星落下来的,我爷枕了一辈子,我爹枕,出嫁时娘陪给我。它好生凉,枕上从不害眼哩。”


  从此黑氏住在镇上,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里老少吃的喝的,鸡、猪、狗、猫她要经管,地里的活也全是她,且公婆讲究起体面,日日强调屋里院外一星灰尘不要,一根麦秸不留,她睡得比以前更少了。小男人老嫌她多吃,要求不能再胖,人一瘦脸更黑,又骂她是黑豆皮。年终家里买给她一双鞋,人造革的,皮货,逢集便要她穿,黑氏脚肥,塞进去疼得难受,从集上回来,鞋脱到一边去就噙着眼泪哭。她知道小男人不是疼她,是嫌她丑,但娘生她丑样,也不是一双皮鞋能改变的!小男人就打她,用刀子吓唬她。打她打得太过分了,她一下子发了凶,反身一抱,小男人就脚手并作地端在怀里,丢粪筐一样丢在炕上。她说:“我是让你试试我的力气哩!”


  这消息被外人得知,全都耻笑,黑氏在地里干活了,有人就问:“黑,又教训你男人了吗?”黑氏缄口不答。那人就又问:  “黑,你怎的不穿皮鞋了?你们家那么富,你怎不向你公公要一个手表戴戴!”


  这话说得多了,黑氏也嘀咕:怎的这家这般有钱,村里镇上做生意的人家多,也不见钱这么来得容易?夜里小男人回来,她问根底,小男人说:“这话我也听得多了,人都在发忌恨哩!外边再有人问你,你就说:政策允许哩,怎么着?!”


  黑氏越发奇怪的,夜里总有客来,和公公在卧房里说话,她一进去,那话就住了。白日里,却总是请乡上的干部来吃酒,乡长一次吃醉了,指着公公鼻子说:“你他娘的,活得倒比我乡长强,管一个信用社,什么都有了!我可告诉你呀,有人联名写信说你在贷款上有手脚!”公公登时脸面煞白,忙扶乡长睡在他的炕上,供喝茶喝醋,结果吐得满炕皆是。不久,突然镇上有了风声,说是公公提出赞助办学,要拿出三万元扩建镇上小学。黑氏着实惊骇,公公能拿出这么多钱!这些钱平日放在哪里?家底拢共有多少?又不久,县上就来了人,召集了镇村大会,公公站在会台上,披红戴花,满面红光。从此,一面红底黄字的大锦旗就挂在了中堂,院门敞开,过路人老远便瞧见一片红堂堂。再不久,学校崭然一新,公公做了名誉校长,小男人破例做了教师,教授体育,日日率领学生打篮球,快活得如做了神仙。


  黑氏不明白公公那么吝啬的人竟又那么大方,黑氏现在是明白了。小男人夜里折磨她,说她现在不是农民的婆娘了,是公家干部的夫人。黑氏不知道干部的好处,她受的是更粗野的罪,不许点灯,他叫她是镇上最俏的一个女子的名字,要求叫一声,让她应一声。她气愤不过:“她是她,我是我,你有本事寻她去!”


  此话不幸言中,丈夫果然夜里不回来了。一日不回,两日不回,黑氏到学校去,丈夫的房里有一个女人。女人是镇上最俏的,小男人说,我们在谈学习哩。黑氏心下想:或许真是学习,那咱就无趣了。临走说:“你几夜不回了,这房子潮,晚上得买些炭烘烘。”


  小男人一月两月不来缠她,她轻省了许多,夜里能睡囫囵觉,后来却感到了空落。小男人不是省油的灯,身子一日不济一日消瘦,她心上又犯了疑,去学校看时,人家又在学习哩,她没证没据的,闷闷地又转回来。


  学校里有一个校工,是很远的西川人,给教师白日做一顿饭,夜里教师全回家了(这学校教师都是民办教师),他看守门户。黑暗里拿凳子坐在门口,一边明灭抽烟,一边放最大音量听一台收音机。黑氏到学校去,与这校工认识了,知道他叫来顺,眉心有一颗痣,人长得又老实又乖觉,却穷得可怜,脚上老是一双黄胶鞋,走动咕咕响,像是灌了水。


  黑氏一来,来顺就叫,同时将屁股下的小矮凳让出来,让她听收音机里的女人唱。


  黑氏说:“来顺,你那么会过日子,挣国家的钱,脚上老穿那黄胶鞋,你不嫌烧吗?”


  来顺就把脚收了,老实得如一只猫,说:“我何不想穿得体面?月挣二十八块钱,我爷八十了,老得糊糊涂涂,我娘又是病身子,三个妹妹都在上学……我能像你男人那么有福?”


  黑氏说:“你还有个爷?”下边话没有说出,意思是:上头三个老人,光三副棺材就够半辈还不清账了!就又问:“来顺,你女人身体还好?”


  来顺说:“我哪儿有女人?前年订了一个,人家又退了,跟了个万元户的跛子儿子,我一气才到这里干了校工。”


  黑氏为他叹了一口气。


  三天后,黑氏从箱底取出一双布鞋来,拿给来顺穿。来顺以为是趣话,夸了一通针脚好,却是不敢收。黑氏说:“来顺你好争气!嫌这料面不是灯芯绒吗?这可是新的,做给我那一口人,他穿了一天又去穿皮鞋了。你试试,合脚不?”来顺端盆水洗了脚,脚又长又厚,穿进去好夹。黑氏笑了一回,说用剪子铰开一点鞋口,将就穿几日是几日吧。来顺口里应着,却并未去铰,干完活了,就穿了新鞋,扭秧歌似的走。


  小男人知道黑氏给了来顺鞋,并不恼,说:“来顺薄命,三十多了还是个童身子。”黑氏说:“没婆娘了想婆娘,有婆娘了一月两月不回来!”小男人说:“你给他送鞋,你也给他个稀罕东西去!”黑氏说:“放你娘的屁!”塞给他个冷枕头。小男人却认真说:“我说的是真话,咱谁也不管谁。”黑氏问:“你这啥意思,让我给你放缰绳吗?我问你,你在学校玩着打球,和那些女的有多少习要学?”两人捣起嘴来;小男人就动了手,他力气不行,手脚却利索,一拳戳在黑氏肚上,自个儿翻身却往学校睡去了。公公婆婆又一顿臭骂,气得黑氏一夜未合眼,天明起来眼圈都乌黑。她有心去学校闹一场,一到校门口,心却软了;小男人这不好那不好,毕竟现在是教师了,闹开来也太丢人。来顺见是她,热情招呼,问她眼圈怎的黑了,她泪水婆娑,拉来顺到没人处,说:“来顺,你是实诚人,你不要哄我,我那口子在这里可本分?”来顺吓了一跳,半天没有做声,黑氏问得紧了,说:“这我不知道啊,这事要捉双,我怎能七说八道?他这等人物,光头整脸的,他还能作孽胡来?”黑氏想了想,也不再问:“你黑白在学校,你替我留神他。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要对外人提起,人倒笑我没能耐。”来顺点头,看着她走了,发了许多感慨。


  一日,吃罢晚饭,黑氏到河里去担水,河沿上蹲着来顺洗衣服。来顺似乎要对她说什么,欲言又止,黑氏狐疑,说:“你有事在瞒我?”来顺越发尴尬,口里含糊不知所云。黑氏就说:“常言道,人只可皮相,不能骨相。你也是这般角色!”来顺就放沉了脑袋,说了小男人如何如何长久同镇上一女人私通,那女的又翻了脸,新近又与乡长的小女子撮在一处,今日夜里,那女子又去学校了,也不避他,先是房里亮着灯,后来灯也灭了,如此云云。黑氏听罢,身子闪了几闪有些不稳。来顺说:“这话我万不该对你说,可不说良心上又过不去……你不要生气,他反正是你的人,那女的她爹就是乡长,她也不能明打明……”黑氏没说一句话,挑了水回去了。


  黑氏挑水到村口,一丢担子把水倒了,坐下来呜呜地哭,她料到小男人会走这一步,但真真正正知道这事了,却感到是如此突然,受不了打击!当下只身跑到学校去,来顺还没有回来,校内一片漆黑,她却有些害怕了。这事是天下丑事,冷不丁破门进去,那女的也是没结婚的货,再色胆包天,也是有脸面的,弄不好上吊投河,那也是出性命的祸事!黑氏想,罢了,罢了,只要截散他俩,男的怯胆,女的羞愧,囫囵自己一对夫妻罢了。就立在院子喊小男人的名字,小男人应了声,说他睡了,有事明日说。她说:“爹让我给你说件要紧事,你快起来,我先到茅房去一下!”她是让那女子趁机出门逃去,就故意放重脚步,真的到后院厕所去。返回来,小男人的房子亮了灯。她进去,被子并没有叠,丈夫坐在床上吸烟,屋里燃着一炷香,香香的。小男人说:“什么事,等不到天明?”口气冷淡。黑氏说:“这地方我来不得吗?你多时不回去,这夫不夫妻不妻的……”小男人便说:“就说这些?说完了回去吧!”黑氏站起来要走,却听见柜子后有些微响动,低头看时,柜下有着一双脚,小小巧巧的。她无声地哼笑一下,又稳稳地坐下,直勾勾看起丈夫说:“我今日就不走了,我要你给我倒一杯水来。”小男人已经发觉她的用意了,脸上有了慌张,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黑氏再说:“再倒一杯水。”又一杯倒上了。她平平静静地说:“来吧,喝口水吧,喝口热水不会伤了身子的。”柜子后旋闪出一个女子,粉红内衣,鬓发蓬松,一脸狐妖。黑氏看了,心下也惊叹:这骚货也真艳乍!那女子脸并不红,在床沿坐了,仰眼盯房上顶棚,全无羞愧之色。黑氏倒大惊,有这等厚脸的!气血登时上脸,平静了半日,还是说:“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我是求你们,别使这个家活活拆散,事情闹大了,于我不好,于谁也不会好。去吧,喝了这水去吧。”那女子穿好衣服走出去了,从门口又转回来,带走了桌上的香脂盒。黑氏忽地嘴唇抖动,脸色无血,从凳子上跌下来,不省人事。


  之后,小男人并不收敛,依旧同那女子如漆如胶,做出龌龊肮脏之事。黑氏倒后悔那夜自己的宽容,和小男人打闹过几次。小男人仗着爹的财力,乡长的权力,倒越发一意肆行,苦得黑氏常找着来顺哭诉,来顺也陪她掉两颗三颗热烫眼泪。


  一日,逢集,天寒地冻,黑氏瑟瑟地在市场买炭。偏巧遇着木犊,木犊身脸乌黑,形如饿鬼,见黑氏却惊道:“黑,你病了,瘦得这样?”黑氏想起墙头送洋芋之事,肠肚皆软,不觉欷歔不已。木犊是善心人,当下也吸溜鼻子问道:“是不是你那口人欺辱你?村里人都在说……”如此这般问了情况,黑氏就哭得泪人一样,木犊劝了半日才止。


  下半晌,木犊寻着来顺,将来顺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不该把事情告诉黑氏!来顺好委屈,说不告诉黑氏,他良心上不得下去。木犊说:“那起什么作用,信贷员的儿子是那路坯子,狗忘不了吃屎,你让黑知道了,只能让她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瘦成那个样子,你就良心安妥了?”噎得来顺无言以对。两个男人苦了半天,不知如何解救黑氏,木犊就骂信贷员父子钱瞎了眼也瞎了心,偏偏乡长对他们是好的,这信贷员暗中又给乡长使了多少黑钱!到底来顺脑子快,说:“锅底里抽柴火,咱收拾那女子去!那女子没了脸面再到学校,黑的男人就或许会安生!”当夜两个人蒙了脸面,来顺放哨,木犊伏在路边,见那女子往学校去,木犊虎扑上去,擂拳便揪,末了五指在那嫩脸上抓出血道,骂:“你既不要脸,就抓了你这皮!”


  乡长的女子被打,只有小男人和这女子明白为何被打,对人却无法说出,只告爹有人夜半拦路行奸。乡长责令乡派出所破案,这女子提供罪犯说话声像木犊,把木犊抓去,木犊供言不讳,却说了原委。派出所没有呈报县公安局,但也未放了他,以乡长旨意罚他十五天拘留。


  (中篇节选)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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