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寒 菲戈
杨·提尔森第二次来到中国演出,首站依然选择在北京的愚公移山俱乐部,与2006 年不同的是,彼时的愚公移山还是一个音响不佳的小酒吧,现在已经成了专业且豪华的LIVEHOUSE,那么现在的杨·提尔森该是什么样子了呢?
在小型的记者会上,杨·提尔森(Yann Tiersen)满脸疲惫地坐在了记者们面前。“他好像胖了!”记者们窃窃私语。与2006 年首次来中国时的神秘感不同,音乐爱好者眼里的杨·提尔森已经不再陌生,他不再是那个《天使爱美丽》的配乐者,而是一个掌握多种乐器、能带来魔法的音节家。从2006年到现在,他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地演出,并制作了自己的新专辑《尘埃之路》(Dust Lane)。他为了音乐似乎已经进入了癫狂的工作状态,留在法国的时间都变得很少。看上去杨·提尔森发了福,眼袋下垂,烟与咖啡从不离手,依然沉默寡言,不善交流。
千万不要再问他《天使爱美丽》和《再见,列宁》的问题,杨·提尔森的经纪人反复强调,这个问题他早就厌倦了。虽然世界的大门是通过这两部电影的配乐向他敞开的,但他很介意别人说他是一个电影配乐家。这也没错,一个小说家肯定不喜欢别人称他为编剧。这个1970 年在布勒斯特出生的音乐神童,6 岁开始学习小提琴和钢琴,之后又掌握了玩具钢琴、钟乐器、班卓琴、曼陀铃、吉他、大键琴、铁琴、手风琴、口风琴等乐器的演奏技巧。这位摇滚明星大卫·鲍伊、Joy Division 的粉丝经过多年古典音乐的训练,他最终成为一名指挥家,音乐于他,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乐器就是他身体延伸出来的神经。在《天使爱美丽》之前,他已经有4 张专辑,从最早小提琴、曼陀铃和大键琴带来的欢快浪漫(《野兽的华尔兹》),到加入贝司、吉他、键盘、打击乐的摇滚风情(《一切平静》),甚至有手风琴和玩具钢琴带来的法国风情和维也纳43 人的交响乐团所增添的底蕴(《缺席者》)……他用音乐展示了自己在古典、摇滚等各方面的功底,以及私人化的审美情趣,而这一切都比《天使爱美丽》那种温情浪漫小酸曲更让他觉得有成就感。2003 年,他再次为热内的电影《再见,列宁》献技,但做配乐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之后他就拒绝为任何电影配乐,直到2008 年,应导演皮埃尔·马赛尔(Pierre Marcel)的盛情邀请,他才为《塔巴里》(Tabarly)又一次奉献了自己的电影音乐创作。
埃里克·塔巴里(Eric Tabarly),法国帆船运动的传奇人物,他带动了法国离岸帆船运动的发展。杨·提尔森当时以为这只是一部关于一个男人面对大海的纪录片,在电影中放进一些手风琴音乐就可以了。但看过电影后,他发现并不是这样。埃里克·塔巴里本人在影片中讲述旁白,十分真诚,就像是在上一堂关于正直的课。于是杨·提尔森决定接下这份工作,放下手中的专辑,专为埃里克·塔巴里画一幅“音乐素描”。
2009 年,杨·提尔森带着自己的第6 张专辑《在路上》(On Tour)再次上路。这张巡回演出专辑,如日记一般完整地记录了杨·提尔森与伙伴以摇滚乐团的形式搭上巡回巴士,从欧陆各国大城市,包括巴黎、米兰、雅典、都柏林,一直延伸到加拿大蒙特利尔、日本名古屋等地演出的实况。在演唱会的舞台上,杨·提尔森用电吉他堆积出爆炸能量的狂野,厚实的肌理纠缠着时而激情、时而哀伤的情绪。歌曲间不时加入杨·提尔森自己迸发出的慑人心魄的小提琴演奏,以及玩具钢琴、口风琴、马特诺音波琴等乐器所交织而成的迷离音响,更加深了让人屏气凝神、濒临失控最终得到解脱的美妙气氛。这是杨·提尔森更愿意展现给世人的一面。
马不停蹄地工作、巡演的同时,新专辑《尘埃之路》也完成在即,7月就要推出。寻找不同的新乐器,与各类艺术家合作,杨·提尔森就像一个化学家一样,喜欢把自己关在工作室或抛到世界各地的舞台上进行“声音化学实验”。生活中的他就是那样一个沉默寡言、我行我素的人,当别人幻想他的法国式浪漫的时候,他自己早已厌倦了在法国烦闷的生活。
此次杨·提尔森在愚公移山的两场演出,都耗到晚上11 点才开始,每场都有700 名观众早在8 点半就站在了舞台前,北京闷热的天气让空调失效,暖场乐队的冗长演出让人有点受不了。但杨·提尔森并不做过多解释,他不慌不忙地上场,以吉他和插电的小提琴,与乐队一起构筑了声音广阔庞杂而又巧妙搭配的音乐空间,一次次推进高潮,又一次次退还下来,让人欲罢不能,而马特诺音波琴造成的迷幻氛围,更是在缺氧的演出现场让人神魂颠倒, 如同吃了迷药。
记者:你之前说过自己不想为电影配乐了,但2008 年又为电影《塔巴里》做了配乐。导演皮埃尔·马赛尔是怎么说服你的?
杨·提尔森:还是得看电影的内容吧。我觉得《塔巴里》很特别,它不像寻常意义上的人物传记电影。埃里克·塔巴里的旁白贯穿影片始终,这种感觉很纯粹,而我的音乐像是为这个人画一个音乐的素描,这种感觉很好。所以我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开始做这个电影的配乐。当时皮埃尔·马赛尔专程去布列塔尼找我,我有事不在,所以没有碰面,不过皮埃尔还是找到了我的联系方式,给我打了电话。[NextPage]
记者:谈一谈你的新专辑《尘埃之路》,灵感来自哪里?
杨·提尔森:我2008 年去了巴勒斯坦演出,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终止巡演。之后,我去了加沙,所见到的都是战争的场景,有关的人与事带给我强烈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了创作“Dust Lane”的冲动。Dust Lane 在天文学中被称为“尘埃带”,它属于银河的一部分。在我看来,DustLane 也像是世界目前的状态,混沌、不明朗,很多地方都充斥着战争,世界并不平静。
记者:你对政治很感兴趣吗?你个人网页上的那颗红星是什么意思?
杨·提尔森: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更关心政治,但我觉得极端资本主义化的思维快过时了,我们需要找到新的经济出路。至于那颗红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萨科奇上台之前,法国有许多的罢工游行,就像一场新的革命一样。我在前一张专辑《在路上》里写了一首歌叫《海湾》,这首歌和红星都是纪念那一段时间的。当然我写歌只写表达自我的东西,可能不会直面社会问题,我喜欢写得更神秘晦涩一些。
记者:据说新专辑里没有一首法文歌,这是故意的吗?萨科奇在号召法国年轻人说法语。
杨·提尔森:本来我做过的专辑中,也没有特别强调要用法语。我觉得“Dust Lane”中的曲子用法语来演唱可能都不太合适,还是英语更好一些,希望能有更多的听众了解到歌词的内容。相对来说,法语还是太小众了。至于萨科齐总统,他毕竟是法国人投票选出来的,这里我就不多说什么了。
记者:但你一直是被幻想成法国情调的代言人的,可能还是《天使爱美丽》的关系。
杨·提尔森:演出《天使爱美丽》的曲子很无聊,我可不想演了。我也没有所谓法国情调。我不浪漫,也不喜欢巴黎,巴黎只是我工作的一个地方,而且现在在世界巡演,我很少回去。我不喜欢在法国呆着了,那里很闷,也许我将来会去英国或爱尔兰住。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来自法国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它在法国比较特殊,当地一直有“独立派”存在。所以我对作为“中央”的法国没有太多的感情。在布列塔尼的时候,我经常会去雷恩音乐节,有很多跨界的音乐人在一起演出,我想这个音乐节可能给我的影响更大一点。
记者:你自己也是一个跨界高手,你与哪些音乐人有合作?
杨·提尔森:《尘埃之路》是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完成的专辑。本来我是想一个人来做这张专辑的,这样我能完全掌握音乐的制作,后来还是有一些音乐人介入其中。鼓手Dave,曲子中所有的鼓都是他打的;合唱部分有Galle Kerrien,他也来自布列塔尼,是我的老乡;Matt Eliott 之前与我有过合作,我们给一个叫Coil 的乐队做过专辑,在《尘埃之路》中,Matt Eliott 会朗诵一段亨利·米勒的作品;Syd Matters 是我的朋友,在合唱部分,他的声音会有比较多的发挥。
记者:你喜欢亨利·米勒?
杨·提尔森:是的,在我年轻时,他改变了我。他给我的影响很大。1945 年,米勒发表了一部名叫《空调噩梦》的作品,这部作品的主题其实非常政治。
记者:说到你年轻的时候,不是也喜欢大卫·鲍伊和Joy Division 吗?你是怎么从古典音乐转到摇滚乐上的?
杨·提尔森:我6-12 岁接受的是传统的音乐教育,但13 岁后我就开始叛逆了,想发掘古典音乐之外做音乐的方法。我年轻时是喜欢过这些乐队,但很难说他们怎么影响了我。我觉得做音乐都该是自由的。我也组过纯粹的摇滚乐队,所以在我发专辑的时候,还是想发掘其他的乐器,比如小提琴和玩具钢琴。我喜欢寻找新的乐器,喜欢和不同的艺术家合作,这样才能不断获得能量,我就是喜欢折腾声音。[NextPage]
杨·提尔森的人造波希米亚
中国人知道杨·提尔森,基本上都是因为《天使爱美丽》。一度在碟片商那里到处翻找,后来找到3 张,1997 年的《灯塔》(Le Phare),2001年的《缺席者》(L’absente),以及《再见,列宁》的电影原声。还有一套双张现场版的“C´ETAIT ICI”,没买,坐在柜台里听了听,觉得还是纯专辑比较好。杨·提尔森属于那种极善于渲染情境的人,要呈现的就是一个完全虚构的古怪而可爱的世界,现场演不出那么纯净的音效,总觉得破坏了这个世界。
那么听杨·提尔森的时候,你是因为什么而感动?有人听出了童年的旋转木马,有人听出了法国人的浪漫奇情,也不能说不对,我却是听出了波希米亚情结。不是格林威治村或者拉丁区的仿波希米亚,而是从前坐着马车驴车,现在改成半报废的公共汽车,在世界各地游荡的波希米亚人。他们曾经给予这个世界一个热切的想象,用他们完全边缘化的流动的生活。但是在世界为他们激动的时候,其实他们挺主流的,以至各大城市都可以出现仿冒品。现在他们终于真正边缘化了。今天说起波希米亚,你想到的是那些画家村,是波波族一半的标签,是格林威治村和左岸曾经的辉煌。我几乎以为在当今世上,作为一个职业流动人群的波希米亚人已经灭绝了。这是一个定居的世界,它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探测过了,被在地图上清晰地标明,并且被预定了用途——如果暂时还没派上用场的话。
好像不再有适合波希米亚人生存的土地与土地之间的大片空隙,不再有视线的盲点,不再有意外。今天一切的另类、惊奇、意外,无外乎是被允许的另类、被设计的惊奇和被故意忘记的意外。一切都在视线之内,一切皆在掌握之中。多么安定的世界。然而世界并不是,而且永远不会没有缝隙,变得像鲍德里亚说的那么可怕。鲍德里亚可以驱使人们疯狂地去纠缠于MATRIX 的世界,为真实还是幻象头痛欲裂,但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完全被控制的世界。世界总是分裂的,总是在巨大的板块之间生长着最令人惊奇的物种,就像人总是分裂的,总有各个矛盾的部分在那里撞击。一个统一的人,就像一个统一的世界那样可怕。
杨·提尔森不是吉普赛人,他的波希米亚情结是后天的。身后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团体提供现成的东西,没有捡起来就可以发扬光大的“传统”,于是,需要去创造,创造一个异质的东西来抵御定居的惰性。杨·提尔森借用了那些可以标示差异的元素——吉普赛的旋律、节奏和乐器,却构筑了一个地上没有的吉普赛,一个完全属于他或者他这一类人的虚构的终日漂浮在云端的世界。为此他甚至不惜以终年在世界各地巡演的方式,把自己重塑成21 世纪的真正的波希米亚人,并逃避“法国”、“巴黎”这些已经被归类被符号化的“专有名词”。
作曲家杨·提尔森一度狂热地喜欢电影,因为电影正是构筑这样一个世界的最好手段,可能比音乐还要好。他为大量的电影写音乐,像《天使白日梦》、《甜蜜爱丽丝》、《夜班》等。这些大都是法国中青年导演的佳作。与出了名的怪鸡导演Jean-Pierre Jeunet(《黑店狂想曲》、《童梦失魂夜》、《异形4》)在《天使爱美丽》中的合作,更为他赢回了2002 年恺撒奖最佳电影音乐奖座。杨·提尔森喜欢营造的那种诡异、迷离又不失温情的音乐风格,与Jeunet 的影像风格不谋而合,相得益彰。但是当他被越来越多的人“定位”为“电影配乐作曲家”的时候,他厌烦了,开始拒绝电影,往音乐里加进更多摇滚的成分。其实他始终在拒绝的,是被“定位”。
我总觉得杨·提尔森的师从里有德彪西,这可能是有人从中听出了旋转木马的原因吧。但是他把德彪西寓言化了,德彪西描绘性质的印象主义的轻盈手法,被他拿过来,一笔一笔地画他幻想的“他世界”。杨·提尔森需要这个心灵上的流浪之所,他孜孜不倦地构筑它,以便和我们过于熟悉的沉闷的充满疏离感的定居生活相抗衡。这个“人造波希米亚”如此迷人,既古怪得有点危险,但又不至于被罪恶占据,既温情脉脉,又不遵循我们熟悉的逻辑去展开那些情感,有时磕磕绊绊,有时又过于轻飘了,仿佛秋千荡得过高飞了出去,但至少不会无趣和程式化。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