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秦婉

　　受访者：段奕宏

　　2017年上半年，段奕宏在电影《非凡任务》和《记忆大师》中分别提供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反派形象，而下半年，《暴雪将至》和《引爆者》两部犯罪片连续出炉，不仅让他斩获东京影帝荣耀，还奠定了他国内一线实力演员的地位。

　　段奕宏不同于过去缓慢的拍戏节奏，近年来段奕宏开始尝试密集接戏，并且频频和新导演合作，而对于表演有极高要求的他，也常常在片场陷入矛盾和纠结，他认为，创作是靠集体智慧完成的，身为演员不应该盲目听从导演和编剧，或是迷信所谓的权威，而要勇于提出自己对创作的理解，更好地完成作品。当然他承认，与年轻导演沟通时，要讲究方式方法，找到平衡点。

　　段奕宏一直在感慨，中国演员应该对自己提出更高要求，将国家水准提升到国际水准。如廖凡此前拿下柏林影帝，在他看来，着实为中国演员争气，他认为奖项的意义和力量，就是让这些坚守的演员有更多的希望和动力。而他自己的坚守也从未改变。

　　
　　为什么演员不能压倒导演？创作是靠集体的智慧

　　记者：今年四部电影上映，明年还有三部，这个节奏其实挺快的，是一下子进入了这样一个密集接戏的状态中？

　　段奕宏：前两年的片子都赶到一起了。当然了，去年拍片的结构确实打破我很久之前一贯的拍戏节奏，确实是有意识的。我前两天跟摄影师罗攀还在聊这个事，过去我休息的时间比工作要长，今年从5月17号一直休息到现在，还没工作。去年确实是忙活了整整一年，三部半。我就想在这个密度比较紧的节奏情况之下，看看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记者：跟几个年轻导演合作，像陈正道、董越，还有常征，每一个导演有什么不一样？他们的风格对你什么不同影响？

　　段奕宏：肯定是不一样的，地域也不一样，生长的环境也不一样，擅长的都不一样。但是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对电影的致爱，对自己、对社会、对环境、对事情都是有态度要说，作为导演这是应该具备的共性。他们每个人驾驭能力的方式方法，对一个演员来说都是全新的认识。

　　记者：面对新导演，您在表演上面已经很有经验了，在片场肯定会有自己的一些看法，跟导演会有一些碰撞，会不会有演员压倒导演的情况出现？

　　段奕宏：为什么演员就不能压倒导演呢？我想问为什么。因为导演特具有权威性对吧，导演是不可侵犯的是吧，演员就应该不发声？没有建树的意见？来听取导演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导演说什么演员就应该做什么？那谁都能当演员。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就要质疑，创作分彼此吗？创作不分彼此，演员就该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吗？我不认为。摄影的价值只是照顾到这个画面和调度吗？我不认为。我们演员跟摄影怎么去配合，怎么去不互相出卖，跟美术不互相出卖，跟演员之间不互相出卖，跟导演要的方向不互相出卖，这是谁听谁的问题吗？没那么简单。

　　提这个问题的人太相信所谓的权威，太相信导演的标签。任何一个创作作品，尤其是集体创作的作品，一定是集体的力量，要调度起每个创作者，而不是所谓的只是管理人员。比如说道具管理人员、美术管理人员，要有创作者的智慧，每个部门创作的智慧。那你说是压倒还是压倒谁，谁压倒谁。如果秉着这样的思维，这样的想法，那不叫创作，那叫听话。听谁的话？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听导演的话？要听创作难度水准的话。

　　记者：没有一个平衡的思维在里面吗？

　　段奕宏：平衡，有些时候是需要平衡的，比如说年轻的导演，他不像我跟曹导、麦导那些成熟的导演在一起争论，我们会减少一些沟通成本，减少一些平衡，因为他们的心智、创作性都非常成熟，我们怎么掰扯都行，没有彼此导演和演员的身份顾忌。跟年轻导演，我有时候确实得控制住，得注意方式方法，有些时候得讲究方式方法，确实不能像对成熟的导演那样去对待年轻导演。

　　表演设计能找到人物的代入感，演员要提供各种可能性

　　记者：《暴雪将至》跟《引爆者》这两部戏，怎么样接到的？因为都是新导演，而且都是一些创投的剧本，您是怎么会被这个剧本所吸引？

　　段奕宏：创投，那一定是有精彩闪光的地方嘛。这个“创”，还是吸引我的。不仅仅是故事上的闪光点，更重要的还是看导演，导演身上的这股劲，这股力量，这股勇敢的感觉。他不知道失败和胜利是怎么滋味，他不知道，这个不知道挺吸引我的。

　　记者：这两部戏你有体验生活吗？因为都是职业特殊的角色。

　　段奕宏：你说的职业特殊性，那就必须得去了解怎么一个特殊法，演员是提供影片质感的一个比较重要的部门，这种生活的特殊性必须去体验。《非凡任务》我去体验了，通过一些作品、社会素材，这两个，比如说《暴雪将至》里面的保安人员和《引爆者》的矿工，确实是到第一线去做了一些功课。

　　记者：大概有花多长时间吗？

　　段奕宏：时间还是很短促的，《暴雪》是十天，《引爆者》差不多也十天。

　　记者：这两部电影有点撞档的意思，两个角色都是属于低位者的挣扎，表演上有没有一些自己的区分呢？

　　段奕宏：区分当然有了，我觉得说的再好，呈现出来是关键，观众比较感兴趣的话去影院看一看。区分肯定是有的，工种不一样，性质不一样，作为演员我还是很在乎塑造这个人物的真实代入感。因为故事，这就是演员和编剧和导演不要互相出卖，编剧写得再好，如果我没代入感，真实度上也不行，别人自然就不相信这个故事。我觉得演员的价值就是在于怎么让编剧写的这个人和故事真实可信，怎么又能高出剧本提供的人物空间，这个是需要演员去做的。

　　记者：《暴雪将至》里余国伟开场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立刻就让人看到一个新的段奕宏，比如他的走路姿势，是自己做的一个设计吗？

　　段奕宏：那谁会给我做呢？编剧吗？这是需要演员自己去寻找的，寻找一个人物需要经历，需要心理，需要专注。这些设计会帮助我们找到人物的气质，比如说生活空间的环境情况，工厂情况，天气的情况和你造型师给你的衣服，这种质感的东西，我们是否都能抓到和捕捉到一些质感。如果符合，这个动作我就留下，不符合我就不做。不是说信手拈来，想一出是一出，这个是需要判断、抉择和选择，最后留下来的。

　　记者：《引爆者》是演矿工，所以有很多在井下的表演，那些戏份有没有比较危险，或者让你比较难受的经验？

　　段奕宏：我们去的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应该说是特别安全的一个国家集团底下的煤矿矿坑里。但是第一次下去，自我放大的恐惧还是非常厉害的。其实你下去没什么问题，就是自己没见识过，这种恐惧简直是把自己给吓的，开始后悔，真有一点后悔，我在干嘛呢这是，有必要吗？就开始怀疑有没有必要，我自己把这个事想得太简单了，就是从生理上，从情绪上确实有波动。

　　记者：拍摄过程中有没有发生小意外？

　　段奕宏：小意外，手上流过血，那都是没什么说的，打起来，但你还得打得真一点，有时候失了分寸就是磕了，划伤了，正常。

　　记者：这部电影还入围金马奖的最佳动作设计，我挺意外，因为它不算一个特别明确的动作片，您觉得哪一场动作戏印象比较深？

　　段奕宏：我们的动作指导非常优秀，他在设计动作的时候，还是本着电影的人物气质和人物调性去设计，这个动作要有一种生活质感，对演员来说，做出来也很放心，跟一个武打演员，或者是一个动作戏演员的动作还是有区别的。

　　这次的动作戏是接地气的，我之前也没有这么尝试过，你看我的动作戏，细分类里面还过刑警，那是专业人士。而这是一个炮工，这种肉搏的力量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要让别人看不见，要藏住这种动作设计感。

　　记者：您之前演很多都是比较厉害的，这里面都是被打的状态。

　　段奕宏：被打，挨打，新的体验。我的人物就是挨打要像，得演出那个像，被别人打、被别人啐，被别人追杀，走投无路，得让别人看得像。

　　记者：这个角色调制炸药的戏份，很多人都说像《绝命毒师》，就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或者之前专门学习了一下做炸药？

　　段奕宏：没法学习，真是没法学习。《绝命毒师》应该是一个化学老师吧，整个营造的氛围可能有点像。但还是要本土化，我这个还是特别接地气的，这是一个矿工，不是特别规范的，也不用拿药来勾兑，还是比较小作坊式的。你看，用猪大肠下水来，这个跟人家没法比，我们还是强调本土化，它是一种没有办法想出来的一种土办法。

　　记者：看着杀伤力还是挺大的？

　　段奕宏：那是，得有杀伤力。电影有怒火嘛，估计也是为了视觉效果。

　　记者：这个人物他曾经做过牢，对自己的警察朋友是不信任的，你觉得他一系列此后的行为是在自我救赎吗？

　　段奕宏：不自觉的吧，不自觉地想挣扎出那份尊严感、生存感、生存的权利。我一直在强调不要去演所谓的英雄，英雄不是我们设计出来的，也不是演出来的，尽量要还原一些。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故事情节附加于这个主人公身上，因为电影毕竟只有两小时，如果你演不好或者表现不好，会给人感觉这哥们怎么死不了啊，开挂了呢，我还是让他接地气，尤其在选择和表达上面，我觉得还是紧紧抓住事态不是我们设计的，即便是设计来了，人在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状态时，得有一些真实可信的表达方式，让人相信。

　　记者：最后那一场戏，有一个大家印象都很深的台词，您骂的那一句，为什么总是干我不干他。

　　段奕宏：什么感觉？

　　记者：第一反应大家都会笑。

　　段奕宏：你们太污了，想的。

　　记者：对，毕竟这种电影可能有点多，大家会想歪。

　　段奕宏：这句台词是我憋了三天自己想出来的。因为我还是比较心疼，我能感受到经过我的体验生活，包括剧本传达出来后，这个人物在那一刻发力。他想要的不多，他的满足感就那么点，老婆孩子热炕头，但你把我逼得简直是走投无路，这不是我想得出的，我是没办法。

　　所以他还是有一种期许，对能保护他的人的一种期许。无论是对朋友、对社会，对每一个人，我们总是遇到一些事情，把事情先推出去，并不是说我伸出一只手来拉你一把，有的时候这种一句温暖的语言传达出去，真的是会马上打消此时此刻他的颓废和消极。他有可能要轻生了，也许你的一个微笑，你的一句温暖语言，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所以，我真的是有那种感觉，善待环境，善待周围的人，善待这个社会。你的一言一行绝对给别人起到一个莫大的不可估量的力量。

　　记者：像这样的词是您自己想的，那整部电影里这样的台词多吗？

　　段奕宏：演员就是应该去提供这种可能和价值，编剧在写他这个人物，故事不变的情况之下，我们怎么去更好的把角色人物的语言说得更像，更精准。因为编剧他勾织完以后，他不可能把每一个任务都顾及得到，那要演员干嘛？你说啥我就是啥，这不是创作要的风气。所以，不管是你想的我想的，大家想的，只要是成全这部电影的气质和人物，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特别正常的创作。

　　当演员得给自己提要求，奖项让坚守的演员有更多希望

　　记者：这次拿到东京影帝，之前也拿了上海的影帝，大家就说您拿到了两个国际A类电影节的影帝，您觉得这个成绩？算是多年之后终于被认可，还是说来得刚刚好？

　　段奕宏：我没想，什么刚刚好，什么认可啊。没有之前每一部戏的积累，不可能有《暴雪将至》和《烈日灼心》这两部戏的成功。这种积累需要坚持，需要耐心，是需要我的贵人，合作过的导演、编剧、演员给到我的灵感和成长。我不是孙猴子，直接从石头里面蹦出来就是齐天大圣。还是那句话，尽演员的本分，对这个创作，对这个职业的尊重、敬畏吧。

　　奖项是一个意外，我不认为它是压力，就像我拍完这个戏，我都不会力求要求去看成片，因为我作为演员，我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我该说的或者是我该努力的，我都在现场跟导演交流过了，其他的那是导演的事，剪辑的事，作为演员我觉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所以说，这个结果最后是什么样的，我不想去说，我也左右不了，你给我奖，我也很高兴，你不给我奖，我也没苦恼到什么地步。还是那句话，我的收获，我个人的收获，每部戏都或多或少会有。

　　记者：您说希望把中国演员的水准，从国家水准提高到国际水准，能具体讲讲这是怎样两个水准？

　　段奕宏：因为现在能看到全世界非常棒的电影、电视，我们的信息越来越广，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我们行业人士也非常渴望交流，经常交流，那部电影、那部电视剧太棒了，制作水准、演员的水准太棒了，那么我当然关心演员的水准棒，真是望尘莫及。

　　但咱不能总是在仰着头看别人吧，比如我们亚洲电影，我们经常看韩国电影，之前看日本电影，都是一样的，哇塞，韩国的什么什么，我们的哇塞在哪儿呢？天天哇塞哇塞，我们干这行的人是得给自己提要求，能不能做到咱们且不论，要求得有啊，我至少对我段奕宏得有这样的要求，有要求我们去靠近，我的能力有限，但是我的这个信念不能没有吧。

　　所以我们经常跟导演开玩笑，哎呀，我经常自黑，在剧组里，我说导演我那一条是我刚入校那个水准，挺好的，啊，不，最多是大学二年级的水准，这条有点像刚毕业，这条有点像研究生的水准，就老是这样玩笑，其实就是在不断给自己提高一点，提要求，想提高。比如说我之前，廖凡、王景春他们也拿了国际上的很多奖，很高兴，作为演员，我觉得廖凡拿了国际电影节的奖太棒了，他是中国演员，国外人看，你中国演员的水准很棒啊，我们是有可能的啊，他给我们同行，给我们演员真的是长脸长气，这多棒的一件事情啊。让我们这些坚持表演、坚守的演员有更多的希望，更多的动力，我觉得这是一个奖项的力量。

　　记者：您刚刚说到廖凡，其实《白日焰火》里的角色跟《暴雪将至》的角色在爱情戏上面，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都是利用女性。会参考廖凡的表演吗？

　　段奕宏：《暴雪将至》大家说像的多了，也包括《白日焰火》。好的表演我们都得参考，我们参考的同时我们不能复制，不能不学习，闭门造车的，好的标准就在那放着呢，我们是提高标准的创作者，我们不能回避，必须得承认得先有好的水准，好的标准。

　　对我自己而言，我老段从来不跟别人去比，我也复制不了，我也比不了，就像在东京有一个记者看完特别激动，他说你有没有崇拜的男演员，我说我有尊敬的男演员，崇拜倒没有那个程度。哦，那你想成为哪个演员？我说我谁都成为不了。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演员呢？我想做一个能提高表演水准的演员。

　　记者：您觉得现在的环境是不是对实力派的演员更好一些了？

　　段奕宏：这不是现阶段的现象，自古以来人们对审美总会今天转到东，明天转到西，总是在不停反复的。我没有受它的影响，老段没有，我觉得我认定的一个演员是什么样子的，我认定一个什么形式开拓我、帮助我，能提高我表演水准的这种形式也好，环境也好，题材也好，这是我最想要的，那我就坚持这么去做。如果我想尝试真人秀，尝试什么的，没问题啊，你尝试就行了，有这个机会你就去尝试，这不是对与错的问题，这是观众的审美。我刚才说了，是需要我们创作者去提高的，而不是敷衍了事的，给你一个大家已经嚼的不能再嚼的东西给到你，我不想做一个那样的演员，我觉得我还是想做一个能挑战自己，至少有这样的勇气吧。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