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超
《团圆》柏林首映两年后才在国内公映,王全安对审查全无抱怨
采访者:付超
受访者:王全安
王全安一直是第六代导演中的异类。他很少像贾樟柯、娄烨一样跳出来发声,但每次出席公共场合,几乎都戴着那顶印有五角星的帽子,这有点像崔健,把力量裹挟在作品里,而非语言中。
和大部分第六代的遭遇一样,作品被禁、被删剪,海外电影节频获奖,都是家常便饭。不一样的是,当大家还在就那些老问题喊着万年不变的陈词滥调时,从不嚷嚷的王全安,《白鹿原》已经卖了过亿票房,还抽空跟张雨绮结了婚。从这点来看,他是第六代里唯一一个有娱乐明星范儿的。
《团圆》柏林公映两年后上映这事,让王全安在大家谈论第六代作品解禁上映的历史事件时,又成了排头兵。但真跟他坐在一起开始聊,才发现他的沉默,不是因为不能说,而是因为想通了。
从创作细节,新片进展,聊到审查制度,行业百态,王全安知无不言,言之有物。他的话语里透着骄傲,比如他看不起没有表达的创作,认为《白鹿原》足版即便现在上映,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不过,对谈中他那审慎的逻辑,让我相信,这种骄傲不是盲目乐观,而是源自于他沉默中酝酿出的自信,与自省。
审查像天气不可预测,我没那么痛苦
付超:说起来,《团圆》这次时隔两年后上映并不孤单。《十七岁的单车》也在呼吁上映,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也想重映,你这么看这批当年的"禁片"纷纷"解禁"的群体性现象?
王全安:这个首先是环境的变化,它能拿出来放,肯定是大家觉得有这种需要了。而且就这类电影而言,它对时效性的要求不是那么苛刻,它能经得起时间,有时候搁置一下,可能效果还更好。历史上很多国际有名的艺术品,也是几百年后大家才能领悟,这个不奇怪。
中国电影环境我觉得它倒是更清晰了。我们原来一直没有把这个事情搞明白,因为我们是大一统过来的,不管往哪边走,老子干的这就是主流,一直是互相排斥的状态。原来是一个大片时代,需要你一部就要承载所有的东西,包括票房、文化品质、国际影响力。这很矛盾,造成这几个导演极端的拧巴状态,他想在一个作品里算尽所有天机,最后是费尽天机也枉然。
现在会好许多。积累得比较有品质的导演,就专心干你有品质的事儿,不要去争票房。更年轻的导演可能就跟创意有联系了,就安心做你那个。这个形态反而正常了。
付超:除了时隔多年后重新上映,《团圆》还号称一刀未剪,这好像在你的作品里真不多见。
王全安:我也不知道这个标准是什么,其实我不是特别了解我们的审查制度。就像天气似的,它不稳定。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完成它,至于它后期的遭遇,是另一个层次的问题。我们可以理解为它是对环境的无奈,或者环境的局限。但对我来说没那么悲惨,这种痛苦没有到我的心里面。
所以这种现象是一种必然。我就觉得,《白鹿原》不是不可能,而是一定会在将来某个时间,拿出来放,让大家看到足版。不瞒你说,我都觉得现在《白鹿原》拿出来放不太适合,从观众领悟的角度来讲,稍微等一等也不是坏事。
付超:这是我正想跟你讨论的问题,删剪固然对它有影响,但很多针对上映版本的批评,似乎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王全安:所以我从来没有站出来说什么,因为你根本还没有弄明白呢。就跟《月蚀》拍完以后一样,我面对一股脑摸黑的状况,所有人归纳的东西还差十万八千里,我知道我已经晃在了某种时间的前头去了。
付超:不跳出来发声,好像也是你跟你这批导演很不同的一点。
王全安:这就跟我们刚才说的技法的道理是一样的,当你要做的东西里边有一种愿望的时候,你就不会太顾忌外边。因为应对外界的声音,你永远是被动的。如果你没有货了,你当然会停下来咋呼,我觉得我创作还没有遭遇太大的问题,还可以往前,就会还是关注自己。
付超:从余男到张雨绮,你的作品一直离不开一种类似于"女神崇拜"的精神信念,这仅仅是种巧合吗?
王全安:不是巧合,这是艺术里面最正常的一件事儿。创作是跟你的情感、生活不能分离的。它其实是正常的,要不然这样做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吗?
在我看来,第一强大的动力是宗教、信仰,第二就是爱情。它会让你超越你自己,怎么超越?就是赞美。我们怎么能够朴素到连这个都搞不明白了?[NextPage]
人到了一定年龄,会懂得饮食比读书更是种文化
付超:《团圆》的沪语台词很地道,创作上有什么讲究?
王全安:这是工作方法问题,就像我们看外语片似的,我们依然能够理解它的情感和语气。至于具体用词,我会提前用普通话把台词做完,然后我和副导演金娜把关,找人探讨如何把它翻译成上海话,基本就能定位了。
付超:《团圆》里的上海饮食文化也有很细腻的展现。包括后来的《白鹿原》,段奕宏能把一碗普通的臊子面吃得那么香。把饮食文化加到影片里,是出于什么考量?
王全安:你年轻的时候,说你看书是一个文化,但你到了一定岁数的时候,你就一定得觉得吃是一个文化,比书还文化了。因为什么呢?我说过,我们的胃比思想更深刻。《团圆》其实是讲隔膜的,海峡两岸20公里的距离,时间60年的差距造成的隔膜。其实我们很陌生,但能诡异地找到某种联系,这种联系我们通过理论和知识达不到,但是可以通过胃找到。看一个地方的人吃什么,这个很重要,吃也决定他的性格。
付超:看完《团圆》,觉得你还蛮分裂的。比如里面大量的吃饭的戏份,把每个人的表情都捕捉到,但每个人又各怀心事,很细腻。到了《白鹿原》,就有很多人原始动物性的展示,你是怎么做到在两种极端里来回跳跃的?
王全安:这主要是一个理解力的问题。《白鹿原》的问题对我来讲,它最糟糕的地方在于,模本是别人的小说,这在我的电影里是唯一的一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也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事情感兴趣,想从时间跨度和环境表达上有一个延伸,《白鹿原》是一个机会,我可以通过它,对历史有纵向了解的可能。你可以再造所有的环境,站在那个当口感受一把,从这个角度来讲,我感谢陈忠实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又来了一回。
付超:《团圆》里很多段落,基本上是一个场景用一个镜头拍完,这种设计是不是跟你之前学习过绘画有关?
王全安:其实这是个张力问题。慢下来是为了获取更复杂的信息。《团圆》里每个人都代表了一种背景,切掉任何一个部分都会损失掉同时的另一种反应,所以我把他们搁在一个画面里,这样能看到更复杂更丰富的东西。
付超:有没有即兴发挥的成分在?
王全安:老实说,我更喜欢在现场决定这些东西。我跟你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领悟似的,你进到一个场景里边,来领悟这个东西应该怎么来表现。就像片子里开场那个镜头一样,看似是一个不动的镜头,其实随着情节的发展,一个简单的调度,景别、方向全变了。
付超:可能是因为镜头设计太讲究,你的作品似乎总会给人弱化演员的感觉。
王全安:在正常状态下,我不会刻意去剥削演员的表演,只有在准备不充沛的情况下,才会去强调表演形式。就是说,当你拍摄对象的物体不饱满的时候,你会想到形式这件事儿。但你拍的东西让你有足够自信的时候,你是不会管表演这个问题的,用一种松弛的方式就可以记录。
王全安认为电影不需要同时承载票房和艺术追求,他也坚持只拍自己想表达的
拍电影不能机关算尽,要是喜欢票房我就干房地产去了
付超:听说你最近在筹备《外滩》,又是一部关于上海的电影。你创作中的上海情结是怎么来的?
王全安:这个其实挺奇怪的,我想,北方人对南方人总是有一种好奇。文明也是这样的,从北向南这样的。我是一个北方人,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我觉得中国的文化不管是繁荣程度
包括我想拍《外滩》,也是从里到外都有联系。你想,中国近一百年这样大的脉络,主要是受西方的影响和干扰,其实是一个农业文明被一个工业文明击垮了。《白鹿原》还是一个间接的打击,《外滩》就是一个短兵相接的结果,完全遭遇了,你就必须得适应。
付超:现在筹备得怎样了?
王全安:这是我一直想拍的电影,一直在我脑中绕来绕去。这个电影无疑会给你更多想象空间和创造表达瞬间的机会,我基本想得差不多了。其实,上海作为电影场景,已经被很多人染指过了,是大家都向往的一个大美女,"为什么我还要来一回?"这是个问题,我一定会把这个问题想好了,才会去真的实现这个片子。
付超:无论是拍摄手法,上海情结还是饮食展示,你的作品都很容易让我想起李安。介意被拿来跟他做个比较吗?
王全安:我是这么理解这事儿的。导演和优秀作品是各种各样的,但作品本身,和你内心世界的看法、伦理、价值判断能够真正有联系的导演并不多。李安算一个。如果我们还有一个儒家文化,我觉得李安算是能代表这种文化的人。他的电影就体现了他自身的这种文化修养,其他人,恕我直言,很难看到这个东西,他们说道的都是一个口号,要不就把它拍成了功夫。
你可能会拍很有影响力的电影,但你做人这件事情和你的电影之间没有联系,这一直是种遗憾,比较伪善。李安的电影却能让你感觉到他做人的品质,这种情况在大陆导演里就更少见了,基本上可以说没有这种品质,也没有这种人格,很罕见。
(实习编辑:焦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