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剧《法斯塔夫》
过去一周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的《法斯塔夫》,不是这部歌剧第一次在内地上演了,但这次的制作方比较特殊,由国家大剧院首次牵手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共同制作。与美国大都会歌剧院、英国皇家歌剧院等剧院相比,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更倾向遵循原作的意图和古典美学风格的表达。此版《法斯塔夫》就是如此:突出人性塑造的同时,强调了写实为主的艺术表现手法,再现了莎士比亚和威尔第原汁原味的艺术魅力。
中世纪晚期开始,曾经英武、浪漫的骑士形象开始走下神坛,这在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和《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中的法斯塔夫身上就有所体现。剧作家博伊托从莎士比亚的原作中汲取养分,除了《亨利四世》外,故事的人物和线索主要取自于《温莎的风流娘们儿(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虽然有的翻译家认为翻译成“娘们儿”和“风流”有失分寸,但这就是朱生豪先生的妙笔。娘们儿的“风流”是文艺复兴的种子,解开了女性的束缚,这恰恰体现了人文主义精神。
此剧故事的第一条主线是贪财又好色的法斯塔夫想勾搭两位贵妇,最后不成,反被羞辱了一番,不过结尾“闹剧”情节显现,他“被原谅”了。此剧第二条主线是芬顿与南妮塔之间的爱情线索,它冲破了家长制的阻碍,充斥着自由爱情的理想光辉。
没有莎士比亚的喜剧作为铺垫,也许威尔第就难以达成他的喜剧音乐思维。这部剧有十足的“闹剧”元素,而正因为其“闹”,才显现了莎翁的另一番喜剧色彩,在与音乐的配合中,也才别有趣味。法斯塔夫形象在萨利耶利、巴尔夫、奥托·尼古拉等作曲家的歌剧中都已经出现过,但威尔第一出手便不同凡响。在有关骑士主题的歌剧作品中,与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以及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相比,威尔第的《法斯塔夫》则轻松、戏谑得多。这也是多数德国艺术家和意大利艺术家的不同之处,前者喜欢在厚重主题上追求人生哲理,后者喜欢在浅显平凡中漫谈人生一二。
歌剧《法斯塔夫》就是一次轻松的漫谈。笔者观看了12月6日的第二场演出。大幕开启前,是一幅巨大的人物关系谱,中世纪油画式的人物地图中,法斯塔夫居于最显眼的中间位置。看完剧再回过头看这幅画才觉得它意味深长,“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底是大家戏谑法斯塔夫,还是法斯塔夫戏谑大家呢?画中的法斯塔夫笑而不语。随着大幕拉开,浓郁的英国中世纪古典风格的舞台展现在我们面前,舞台两侧有楼梯,呈现双层结构。人物的精致装扮与亨利四世时代是贴切的。没有序曲,人物即入眼帘,最显眼的就是法斯塔夫:一位大腹便便的家伙,他懒惰、邋遢、庸俗,一副中年油腻男形象,还多了份色胆坏心眼。不过他也有那份幽默和随和,以及“敢于冒险”的精神——调戏两位贵妇。故事由此展开,众人斗智斗勇,唯独法斯塔夫“蒙在鼓里”。
巧言妙语、误打误撞、圆鼓鼓的法斯塔夫形象,这些引来观众阵阵的笑声。与之对应的是木管的连续跳音,或是管乐与弦乐的高低音“对话”……威尔第赋予了音乐的跳跃感、趣味性,与舞台形成了奇妙的“第斯康特”式的融合。有一个笑点观众可能会忽略,那就是“两只犄角”。因为夫人的“背叛”,福德在唱词中不止一次说他长了两只犄角。犄角与出轨有关,西方人常常用“get horns on one's head”来表示男方被戴绿帽子的行为。导演大卫·麦克维卡在最后一场的法斯塔夫的猎人扮相上也给他戴上了两只犄角,恰有调侃之味。
麦克维卡是一位涉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真实主义,以及近现代先锋歌剧的经验丰富的导演。在前两幕中,他发挥了舞台的古典风范和写实性。而第三幕最后一场的舞台表现则与之前的舞台形成明显的风格对比。不管是舞台视觉上还是人物表演上,我们可以发现他在最后一场极力想打破前面所保持的平衡。在这样的处理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极具天赋的导演才能。因为双层舞台结构,人物的空间转换得以更加自如,但导演并没有充分利用好舞台的空间调度,舞美换景也略微单调了些,影响了情绪的转化和戏剧的推动。到了最后一场才有所“突转”:一轮大月亮和抽象化的橡树造型,神秘而富于戏剧感。这个“突转”,我们期盼得太久,以至于前面的舞台处理就显得过于油腻。
卡拉扬至少两次指挥过《法斯塔夫》,在他的指挥下,《法斯塔夫》音乐的内在速度、张力往往会被加强,以扩充戏剧表达的效果。与卡拉扬一类风格的指挥家相比,指挥雷纳托·帕伦波则属于更加严谨的一派,他力求乐谱上的原本呈现:乐队在第二幕中让人感受法斯塔夫的油腻范儿,音乐与人物声线的配合上互相融合、互相推进,分寸恰到好处。挑战乐队的是第三幕最后一场:在变幻、缥缈的音乐语言中,要求乐队实现音色细腻、层次分明、微妙而极致的戏剧感和画面感。这也与威尔第在最后一场音乐中所倾注的一样——从法斯塔夫的卧室仿佛突然转到了德沃夏克《水仙女》的精灵世界中,乐队完满地做到了这种衔接和突转。
饰演法斯塔夫的罗伯特·德·坎迪亚唱演俱佳,喜剧人物难把握,但坎迪亚一笑一颦、举止投足间对于法斯塔夫的把握还是非常准确的。另外需要提到的是饰演芬顿的石倚洁和饰演南妮塔的茱莉娅·塞门扎托,他们的声音与其他角色相比就显得轻盈、明亮很多,无论音色还是表演上都显得特别干净,一如他们演绎的角色间那纯真的爱情。
有人说艺术产生于“游戏”,这部剧从头到尾都带有强烈的游戏色彩。谁最能看透这场游戏的本质?还是法斯塔夫。他调戏别人,后被别人调戏,最后还是由他一语道破。在结尾带有赋格性质的十重唱“世间万物皆玩笑”中,全体跳出了这场游戏:“世间一切皆玩笑,人生来便是丑角,你我都是玩笑的对象……只有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法斯塔夫的华丽转变,正如导演处理的那样,那个让他藏匿、遭罪的洗衣桶,最后又把他升上了天。
有些事物,存在就是一种合理,比如油腻。法斯塔夫的人物反转,也是威尔第想要的结果。从法斯塔夫身上,我们看到了萨特在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阐释的乐观精神。面包虽好吃,它总归还是需要酵母的,这个骑士虽然有点油腻,但少了这份油腻,这部戏哪里还会多姿多彩?
摄影/凌风 王小京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