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小葳
5 月9 日的天桥剧场，作为首届北京国际现代舞周的开幕演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呈现了一台令人惊讶的演出：《女书》。
《女书》由著名编导黎海宁于去年12月创作，荣获了2007年香港舞蹈年奖。该作品以中国古代女性文字作为创作出发点，参照香港当代女作家的词句，以意识流的方式，在短短80分钟里展开了动人心弦的畅想。
“女书”作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性文字，起源于湖南的江永县，又称“江永女书”。它只流传在江永县及其附近一带的瑶族妇女中，靠着母传女、老传少，流传了数百年。封建社会的女性被禁止读书识字，所以发明了女书，构建出这个强大的女性符号世界，作为女人之间互通心曲的秘密方式。编导黎海宁选取了这样一个绝对女性的视角，显然她有话要说。
开场的素衣女子，与手中的白扇和红布密切交流，在油画般强烈的视觉中，用肢体将心事撰写成秀丽的文字，咏叹着女人的命运；中场灯光和音乐切换，时空骤然变成现代，黛玉般柔弱的女子摇身变作黑衣性感女人，她们在男伴的牵引下款步走上舞台。柔弱的外表下，是勇敢的心；而黑衣露腿的大胆下，女人们在男权社会的舞步中渐渐走失……
《女书》没有在圈定的题目里打转，而是毫不犹豫地跨了出去。编导没有沉溺在柔肠寸断的女性情感中，而是聪明地将演出的编排转向了现代——男女共舞，主次分明。在玩转世界的男人面前，女人犹如提线木偶，放弃了判断和思考，以男人的审美趣味活着。相形之下，“女书”的女权意识尤为可贵——它反压迫、反垄断、反强权、反侵占。女书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是没有宣战的斗争，是乖张的姿态，是团结的意志，是对男人优雅而彻底的转身。
节目单上的内容分段，似乎给整个演出蒙上了另一层纱。舞蹈分为11段，依次为：她们、我们、她/她们、我、她、你、我/他、她们、她/我、我/你、我们、她。这看似简单的分类使整个叙述文本更加多元。编导以这巧妙的文字游戏向我们昭示了一个重要的秘密——人的身份的多重性。每个人都是“你我他”，都是“我们和他们”中的一员。人的一生都在这些身份之间来回转换。每个人都相对地存在着，对于自己来说是“我”，对于别人来说却是“他”； 当“我”爱上“他”时，“他”就变成了“你”；而当“你”离开“我”时，“我”又变成了“你”眼中的“她”。这样的替换可以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在这里，一个人有了更多的可能，获得了无数分身。黎海宁让我们从另外一些角度看到了自己——那个陌生的、还没有被认识的自己，那个矛盾着、痛苦着、喜悦着和悲伤着的自己。
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玩过的一个小游戏——几个人轮番说话，要求是回避“你我他”这三个字。这个貌似轻松的游戏难倒了不少人。“你我他”是人生的主语，当一个人不再只从“我”的角度去考虑“我”，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以一个全方位的立体角度去审视自己，也许那个时候，内心的矛盾会消失，他将更加坚定也更加快乐。
舞台中间悬挂的竖长屏幕，自始至终伴着女作家黄碧云和西西的散文词句。这些词句在形体的刺激下，彰显出更顽强的生命力，它们与黎海宁的编舞奇迹般地贴合在一起，好像与生俱来，充满了默契。由此想起了2005年底的小剧场先锋诗剧《口供》，采取的也是现代舞和诗歌相结合的方式。在那场演出中，文字占据了绝对强权，统治着舞者不知所云的肢体，导演李六乙以大无畏的精神对着观众玩了一把莫名其妙。最绝的是，那些诗歌的作者竟盛气凌人地在剧场立下告示：我为您一遍看不懂看两遍而欣喜若狂……“看不懂”好像倒成了演出的目的。诚然，《女书》没有当年先锋诗剧的票房压力，作为来客，显得低调而平静。5月8日的这个晚上他们毫无压力地展现自己，他们有话要说。
这确实是一场“有话要说”的演出。北京的舞台上每晚演出不断，但是“有话要说”的却越来越少。更多的演出声势浩大、光鲜亮丽，充斥着各种吸引眼球的流行词汇——谄媚、商业、猎奇和煽情。是的，大多数的演出是有欲望的——讲故事和表达情感之外的欲望。它想要引导你、调教你、控制你、要挟你、压制你、灌输你、诱惑你、渗透你，它的目的地是你的钱包。可是在5月8日的这个晚上，天桥剧场，什么也没有发生，整场演出如干干净净的房间。
现代舞的魅力来源于它的自由。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地带，什么都有可能，每个人都可以自以为是。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台词，甚至没有剧情，所以你可以没有期待。不必在拿到宣传单时杞人忧天地猜测情节，更不必担心有人说你没看懂——有几个人能说自己看懂了呢？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的演出，将剧场还给了剧场，使剧场更像剧场。一切本该如此。
从那些惊心动魄，或节制或张扬的动作里找到血肉碰撞的质感和身体瞬间的震颤。现代舞让我们回归到一种感觉——那些本应发生在我们身上，却被繁忙的现代化生活丢弃和忘记的身体感觉。在这里，只有身体和情感是真实的。
演出结束在一段长达数分钟的女声独白中。屏幕上徐徐而来的句子，出现又消失，出现又消失。我仿佛在读着一段不知为谁而写的碑文。在一个接一个的漫长瞬间过后，我像是做了一场睁着眼睛的梦，久久没有醒来。
另一些敏感的男人声称《女书》说的不只是女人的事，而是全人类的事——他们从中读出了“强权与奴役、压迫与反抗”的解释。我想，那也只是一些锦上添花吧。对我而言，在一个干干净净的黑暗房间里遇见了陌生而静默的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艺术总监曹城渊说，之所以在众多演出中挑选了《女书》，是因为“它与北京舞台上看到的那些东西不一样”。我想，“不一样”正是现代舞存在的意义吧。
（实习编辑：庞云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