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宏宇
宁浩
《疯狂的赛车》片头职员表里,“编剧”一栏列了七个名字。每一个坐在银幕跟前的观众都有必要警惕起来:这是集七人之力制作的一幅智力拼图,而在随后的100分钟里,你只能一个人去把它拼成完整的画面。
《疯狂的石头》是三路人马围绕一块玉石,两路攻一路守,重重算计。《疯狂的赛车》也是三路人马,这一回各有各目的,仍然两方恶一方善——台湾和泰国的黑道要完成一笔交易,奸商雇了山寨杀手谋害有钱的老婆,落魄的自行车手拼命挣钱,想给师傅在“地下CBD,人生后花园”置一片体面的“地产”办一个体面的葬礼;他们的命运当然又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了一起。
七个编剧花了九个月才完成剧本,为的是把故事说圆。100分钟的阴差阳错、连环巧合,不只要在因果关系上经得起推敲,时间和空间关系也必须合情合理。这个方法,宁浩称之为“拼硬功”、“打正面战争”。这部电影很可以在影迷当中搞一个比赛:只看一遍电影,不许携带纸笔在影院里记录,看谁能够最完整最清晰地复述出这个多头并进、环环相扣的情节。
不过这样的游戏必然只是一小群影迷的爱好。
大众喜欢《疯狂的石头》,其实是因为电影呼应了当下的社会心态。那是人们或许没有意识到的主角——一个养活一堆人的工厂是否要拆迁开发地产,是整个故事的根本动因;“石头”所以重要,因为它决定一批工人、一群贫民的命运。地产商是邪恶的贪婪的奸诈的,最终不能得逞;底层小人物则是善良正直的,虽然穷,却有足够的乐趣(比如自排“千手观音”);就算那帮笨贼,也只是傻得可笑,对我们的生活完全不构成威胁。
人们对始终强势的地产行业多年不满,对社会治安多少还有些担忧,这些情绪在影院的笑声里一一化解。《疯狂的赛车》延续了类似的戏谑,不过因为情节更复杂节奏更快速,恐怕不再像“石头”的效果强烈。“疯狂”系列两部类型片的公映,多少体现出国产电影在追求商业表现的迫切之下,对更宽松尺度的争取。但宁浩的“疯狂”系列将到此为止,不再会有曾经设想的“三部曲”。“这个类型我不会再玩了,打正面战争打到极致,最大的能耐也就这样了。”他的计划将转向新的类型,下一部电影《无人区》,他定义为西部片,“不会像这个这么快,是你可以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的。”
我在实验能不能拍恐怖片
记者:有没有一些桥段或笑料是最终没有用到电影里面去,你觉得比较可惜的?
宁浩:有很多,但我不会觉得可惜。比如黄渤做梦那场戏,其实我在实验自己能不能拍恐怖片,大概拍了三个晚上,本来有5到10分钟,一长段的情绪戏。拍完其实情绪挺好的,很多人看到都会紧张,但最后觉得与主题无关,就剪掉了,只留了十几秒钟。有整支线都剪掉的,比如那个厨子和海鲜店老板出场,本来有一条明确的线,跟黄渤都是有关系的,但后来觉得多了就剪掉了;公安局有很多场戏也剪掉了,但剪掉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一定是对结构有用的东西才留下来。出片名前本来有车手一段较长的前史,他的落魄是几年以后了。我觉得喜剧大不过戏,还是要考虑整个的戏剧结构。
记者:《疯狂的石头》里有不少精彩的笑料,像“千手观音”、《碟中谍》的戏仿,但这次好像少了一些?
宁浩:我想尽量做到戏剧本身的干净,不想借助外力,我觉得“搞”和戏剧本身是两种东西。有一种电影的结构是建立在对别的信息的熟知的程度上的,无论“千手观音”还是《碟中谍》,你必须看过那个东西才笑得出来,外国人看“千手观音”就没有什么感受。郭德纲说,“打车去太贵,我坐300。”这只对北京人有效果,上海人听不明白——300是什么?像《大电影》、《惊声尖笑》这类电影,笑料建立在你对别的电影了解的基础上,那不是戏剧结构本身的喜剧性。
我们在看外国的荒诞喜剧的时候,仍然会让你笑,那是因为它戏剧的构建在发生作用,我觉得那是“干货”,我拍这部片子就是想要去学习一下“干货”怎么处理。好的东西是超脱时代的。比如莎士比亚的戏剧,那时候富商流行穿什么戴什么,对他们那个时代那个地方的人可能是起作用的,现在对我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距离太远了。时代的、社会的符号没有了,只能剩下“干货”。
一部电影,就算给一个非洲人看也有能量,这样才是比较自立的,所以我有意减少了那些东西。
[NextPage]挣到钱再说
记者:你已经是同代导演里市场最成功的,市场对你的创作有负面的作用吗?
宁浩:是有吧。每一个艺术家都会受到时代的局限,我的第一纲领就是先挣到钱再说,所以不可避免说有商业气息。几乎所有作品,我们听得到的音乐,我们看得到的绘画,我们看得到的文学作品,都或多或少会有商业成分。这都是服务于第一纲领的,我们超越不了我们的现实。
上一个时代是以政治为主题,上上一个时代是以战争为主题,大家也逃脱不了时代主旋律。那个时代的战争片就要求宣传民族主义和战斗光荣的色彩,这种色彩是不是最最正确的,放到别的时代就不好说了。国民党时期还拍过自己的“主旋律”呢,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烙印。对于市场,一些负面的东西你也得接受,你得益于市场你就得接受。
记者:即便是市场的要求与你个人的取向不一致的时候?
宁浩:可能中国导演都有这种责任吧,为整个电影市场,我们做的事情太有限了。2008年国内的票房是四十多个亿,这可能就是一个中型煤矿、一家鞋厂的年产值。但电影是一个国家的整个产业,我们是应该更多关注市场的,什么个人情怀、由着你性子耍,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什么时候把电影市场做起来,才能大家都好。国家肯定有很大压力,你入世了,美国人肯定拿这个说事:你什么时候放开让我的电影进来。但在自己的市场没有完全成熟起来的时候,让美国电影进来,我们会不会变成台湾电影,这都是值得担忧的。
记者:那么个人情怀你通过什么方式释放?
宁浩: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不会伤害投资商——除非我们也伤害得起,他自己也不觉得对他是怎么样的伤害。现在做得比较好的是李安,他把他自己的个人情怀和商业结合得很好。
记者:《疯狂的赛车》其实是你第一部真正的商业制作,钱多了之后,电影多了哪些选择?
宁浩:比如电影的摄影,是选择国内的摄影师,还是香港的摄影师。现在有可能制作大场面了,以前是没法想的。所以我觉得还是给自己一些训练的可能。
那些动作场面,在街道上的追逐,要封街,体育场的群戏……还有撞车、飞车的特效,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一场车戏,你在电影中看似只占十分之一的比例,但是在拍摄中带来的难度却是成倍的。特技队什么时候来,演员在不在……从统筹到规划,可能都要重新去分析。这就慢慢得到一些经验。比如说房子的爆破。
记者:房子的爆破是后期特效?
宁浩:真炸。得先有一个基础,才能做特效。我还是比较想拍一个技术结合内容的东西,技术要有个门槛,要纯粹只是内容没有技术,就会显得比较粗糙。
记者:我们以前也有爆破,但好像是战争片专用,不像香港电影经常用到,很成熟。
宁浩:对。而且是十年前才刚刚变成市场化的行为,这是对工业化来讲很重要的事情。
这次我们的爆破组是广州的,但是他们也属于香港那个系统,是被香港人培训出来的一批人。动作、车技都是香港的,目前内地还做不到这个。看似简单,像片子里冷冻车撞到铲车上,玻璃到处飞,内地暂时做不到这么精确。
之前我拍了一个短片,《奇迹世界》,是跟内地合作的,视觉上比香港要帅一点、猛一点,但问题是他们对机位的控制不是很准确,实际上就很危险。在这方面香港还是很占优势,所以我觉得香港电影的回归,对整个中国电影可以起到一个促进作用。
我们也有剽悍的游牧民族
记者:像“疯狂”这样的类型片,在国内很少,你觉得缺什么?
宁浩:我觉得不是因为类型片带活了市场,而是市场逼出类型片。美国电影一开始也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但后来市场竞争太激烈,逼着它就总结出来哪些东西是最有效、最卖钱的。这种规律的摸索,需要大量的实际演练,就是说大量的片子在拍在上映,由观众去挑选。我们的还太少。我们现在不说跟美国比,跟10年前的香港都没法比。香港那么个弹丸之地,一年有两三百部电影在上映,几乎每天都有新片在上映。我们国土面积这么大,这么多有需求的观众,而且各地区文化还不一样,可是一年有多少国产片?什么时候中国电影年产五百部都在电影院里面放,我觉得类型片自然就形成了。
记者:以后你自己想尝试什么类型?
宁浩:我下一部片子是西部片与公路片的结合,这个很有挑战。西部片在美国类型片里面是独树一帜的,因为只有美国才有,包括意大利人拍的也属于美国西部片。我去新疆呆过,我觉得中国有跟美国一样广袤的西部,那里的地形、地质结构,插上英文路牌就是得州,一模一样;我们也有彪悍的游牧民族和生活形态,为什么不能拍一个非常有西部质感的当代题材电影,有类型感?所以我想尝试一下,和当下的社会结合,可以变成新类型的研究和尝试。
然后想试试科幻片。科幻片在美国60年代就兴起了,也是标志性很强的类型片。像《星球大战》一看就是科幻片,都不用坐下来理性地分析。我想做的就是这样一件事,如果能给人们强化一个类型片概念的话,就从最显而易见的类型片开始。
记者:一般说来科幻片是要花大钱的。
宁浩:也不见得。比如《第三类接触》能花多少钱?国内现在的技术也完全能做到。其实真正的科幻片主要在观念。沃卓斯基兄弟拍的《骇客帝国1》,不见得花多少钱,它只是给了你一个新的概念,这个概念是需要智慧的。在这方面东方人不比西方人差。
(编辑:许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