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越
说不清什么时候,刘岩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在一块巨大的镜面上翩翩起舞,一眄一笑,流溢生辉。
舞毕,她保持着微笑,渐渐隐入暗角,好像就要乘风归去。
在指定的位置,她轻盈地往后一跃,可未及收拢步伐,便仰面跌落。
接着,刘岩醒来,发现这不是梦。只是2008年7月27日这个漫长的黑夜,她始终无法真实地回忆。
镜子碎了。中国舞蹈界,从此失去了“中国古典舞第一人”的身影。
《胭脂扣》,把她推上舞台
回到2001年7月13日,北京时间22:00,2008年奥运会举办城市在莫斯科国际奥委会第112次全会中揭晓。萨马兰奇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送到全世界:Beijing!
北京,从此2008年8月8日这个日子开始了漫长的冲刺。
当全国观众都在电视机前欢欣鼓舞的时候,在北京舞蹈学院的宿舍里,嗜甜如命而又囊中羞涩的刘岩用她酷爱的“切片面包刷巧克力酱”的方式表达了庆祝,但她并不会奢想北京奥运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眼下的大事是参加明年的第二届“荷花杯”全国舞蹈大赛。
这一年,刘岩已经在北京舞蹈学院度过了8年寒暑。她静悄悄地出落成一个目光明澈、高挑亮丽的气质美女,老师肯定她的舞蹈感染力强,具有抒情之美。有人想当然地以为她的一身灵气来自江南,当得知她长在一个吹着风沙的城市——呼和浩特,不禁啧啧叹奇。
刘岩的参赛舞蹈叫《胭脂扣》。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舞蹈,取材于作家李碧华的小说,6分钟的长度里,表现女鬼“如花”从阴间返回阳间,遍寻自己的爱人,最终挥袖而去。在这当中,要求独舞女演员不仅能完成难度颇高的动作,还要刻画出角色复杂跌宕的心理过程。《胭脂扣》的编导张云峰是全国知名的青年舞蹈编导,他非常看好刘岩,着意雕琢这块美玉。
“如花的心里,有半个多世纪的沧桑。我当时只有19岁,全尽所有阅历,也不够去体会她的心境。”刘岩回忆说。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一场“洗礼”。恰好,这段时间,香港导演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在国内引起了轰动。刘岩把《花样年华》放在电脑桌面上循环播放,上个世纪的歌声灯影,就像走马灯一般围绕在刘岩周围。
渐渐地,刘岩的舞姿里绽放出如花的灵魂,她的执著,她的徬徨,她的流离与凄楚,在每一个指节的细微的颤动间如电流般传导。
银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女,将一个旧时代下的女子灵魂演绎得如此深刻,这打开了刘岩在业内的知名度。
2003年,SARS的恐慌席卷全国之时,刘岩还在成都参加“桃李杯”全国舞蹈大赛,以《中国结》夺取表演银奖。从成都返回北京,她就被“关”进了校园。
SARS对高校毕业生的前途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那一年的就业形势非常紧张,很多单位取消了招聘。大量没有落实就业的应届毕业生焦头烂额而又一筹莫展。艺术专业的学生更加难找工作。刘岩算了算,班上同学大半改行,最后留在舞蹈圈内的连她在内不超过5个。
“找工作这件事上我太顺利了,顺利到不好意思问别的同学找得怎么样,怕人家觉得我在炫耀。我的前20年过得太顺利了。没想到,老天给我下一个阶段这么大的打击。”刘岩试图自嘲,但没有笑出来。
“拼命三郎”,为了团聚计划
2004年是“零零年代”里刘岩最愿意回忆的一个年份。在她的印象里,这一年从头至尾都是惊喜和甜蜜。
首先是这一年的5月,在厦门的第六届全国舞蹈比赛上,刘岩再度以《胭脂扣》参赛,拿到了平生第一个金奖。“这是一个非常重的奖,在行业里是最牛的。”
拿完奖,回京休整了一段时间,刘岩跟团去了国外演出,巡演法国、意大利和北爱尔兰。在这个艺术团里,刘岩是唯一的独舞女演员,每次演出都被安排在倒数第二个节目的“压轴”位置。很多舞蹈演员在多个节目中担当群舞角色,要带许多套服装,可她只要带一件《胭脂扣》里的旗袍就够了。
公众第一次注意到刘岩,是在2005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
歌唱家彭丽媛演唱歌曲《圆梦》时,一袭白衣的女孩在一块升降的舞台上跃起,电视画面上出现一行字幕:领舞刘岩。“刘一腿”出色的控腿能力、行云流水般的舞姿和俏丽的容颜,在屏幕上熠熠生辉。
2006年,她再次出现在春晚节目中。这是一个叫《岁寒三友》的纯舞蹈。劲“松”是专程归国献演的芭蕾舞演员谭元元,幽“竹”是成名已久的民族舞演员杨丽萍,而那枝具有中国气派的寒“梅”就是代表中国古典舞最高水准的刘岩了。处于事业巅峰的刘岩风光无限。
毕业没几年,刘岩的事业走向巅峰,已经拿遍了国内舞蹈界的奖项,她回忆说:“2006年11月,又如愿以偿拿了“荷花杯”的金奖,再加上身上担了好几个舞剧,当时我的确是一个蛮‘热’的青年舞蹈演员。”
名声鹊起的另一个原因,是刘岩如拼命三郎般的工作劲头。她正赶上了原创舞剧热潮在全国的勃兴。大把投资进入文化市场,大量的剧场在全国兴建,演出热火朝天。
“我接了三个舞剧,满世界跑。一会去武汉,一会去山西,一会去海南。在北京待的时间非常少。那时天天住酒店,从机场到酒店,从酒店到排练厅,从排练厅到剧场,然后又是机场,又是排练厅,又是剧场。别人看着挺好,其实很苦。”
甘心情愿这么苦,一大驱动力是经济压力。5年前成功申办奥运会的效应对北京楼市产生了显著影响,整个北京的房价在2006、2007年间完成三级跳式飞跃。“鸟巢”和“水立方”附近的楼盘,奥运前最高单价达到每平方米6.5万元。
无论房价怎么飙升,刘岩的计划雷打不动:等爸妈退休了,把他们接到北京来一起生活。
“既然有不少剧团非常欣赏我,邀请我去排练,报酬也不错,那我就接了。这样可以早点买上自己的房子和车子,早点和爸妈团聚。”
“团聚计划”因受伤而彻底打乱,刘岩很黯然。
甜蜜的心情,没有了
2007年下半年,刘岩获邀参与奥运开幕式的表演、出任唯一独舞演员,仿佛已是顺理成章。这一年11月,她以主演舞剧《筑城记》和《红河谷》荣获中国“文华奖”唯一双奖,在中国舞台剧表演的最高奖台上辉煌登顶。
刘岩记得,最初的一段舞蹈是在中关村中学跳的,张艺谋亲自审查。舞毕,并没有多谈,她就赶飞机去武汉参加一个舞剧比赛。
而后,消息传来,那段舞蹈随着方案调整被拿下。刘岩认为自己已经与奥运擦肩而过,她没有考虑过争取,也没有时间去遗憾,她的事业就像一个大车轮,一直在往前转,永远有一场外地的舞蹈演出在等着她。
不料,2008年开春,刘岩又接到了通知,请她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表演《丝路》。
“我记得最后一次外地演出是4月份在郑州的一个大型表演。从那以后就按规定一直留在北京,差不多每天都要去排练场报到。”
现在想来,命运的蹊跷之处难以捉摸。就在7月27日前两天,久不在博客上更新的她忽然兴之所至,上传了好几张排练之余在“鸟巢”门口的留影,照片上的她露出调皮而兴奋的笑容,连做了几个高难度的“恶搞”动作。当时,一心一意想着8月8日盛大演出的她,绝没有想到车台上一秒钟的衔接意外,将把她的人生推入绝境。
很长时间,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眼泪。
爱美之心仍然强烈。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的那些日子里,医生建议她把头发剪短,方便护理。她坚决不同意,哪怕很麻烦,也要留住一头长发。
但她不再是那个吃大餐要点双份巧克力蛋糕和冰淇淩的女孩了。刘岩对记者淡淡一笑:“吃甜品,真的要有甜蜜的心情。我没有了。”
开幕式结束后,经媒体报道,揭秘了《丝路》A角之谜。病床上的刘岩,向电视镜头打出了“V”字形手势的场景,感动了许多人。在烟花和礼炮都燃尽的“后奥运时代”,刘岩彻底成为公众人物。
刘岩的感受是复杂的。
“别的公众人物借调侃的方式来提高知名度,让大家都高兴;但我呢,偏痛苦,我的事情太大。作为我来说,反复被问的过程也是伤疤被揭的过程。因为所有人都对7月27日那个事情好奇,对车台操作过程有好奇,对我的感受有好奇。”
不停地问,不停地追,不停地回答。刚开始时,刘岩的心被一次次刺痛,以后,她已经愠怒,难抑烦郁,但仍然以最大的耐心和诚意面对访问。
她本舞者,不擅言辞。至今,接受采访,仍是问一句,答一句,偶尔眼波一闪,粲然一笑,已经十分难得。
开博,“我一个人在跳”
镜子碎了,演出表上不再有她,旅客名单上不再有她。在刘岩原本被跳舞和比赛拥挤得没有空隙的时间表上,忽然出现大片空白。
镜子碎了,一些新鲜空气进入刘岩的生活。她试着去感受,去呼吸。
2009年6月,刘岩的27岁生日是和70名汶川来的地震孤儿一起过的。这是她成为2009“舞梦童圆”中华舞蹈爱心行动“爱心大使”后,参与的第一项工作。当孩子们出其不意地唱出生日快乐歌时,刘岩刹那后才反应过来,热泪滚滚而下。
自从去年“5·12”地震以来,公益事业和志愿者组织在全国得到了迅猛的发展。在这片新生的土壤中,刘岩坚强、乐观的形象广受欢迎,很多公益活动和NGO组织邀请刘岩参加或担任代言人。
这是一种双向选择。刘岩蓦然发现自己于他者的意义,也发现全新的自己。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社会责任,从来没想过自己对现实生活有这么大的好奇与兴趣。以前只对时尚类杂志热衷的她,忽然像变了一个人。
她的博客名字叫“我一个人在跳”,访问统计超过170万次。她的助理在“开心网”上帮她注册,一周后“粉丝”数量集结到32万人,吓了她一大跳。
“我以前,在文化上像个‘方便面人’。现在的我和以前有了巨大的不同。”受伤后,还在病榻上,刘岩忽然想看书,看了许多哲学、历史、人文类的书。出院后,但凡有感兴趣的各种艺术演出,她坐着轮椅去观赏。对于生活的想法和艺术的思考,只要火花一闪,她就写在随身携带的纸条上,交给助理,“这个,请帮我发博客”。
(实习编辑:崔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