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越
沉浸在创作中的张继钢常常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起来
题记
将一个民族169年的历史浓缩在两个半小时的舞台上,不仅要尊重史实,同时要创造史诗。
9月20日,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复兴之路》开始在人民大会堂正式公演。每一场,观众都是满满的,观众四五十次地报以热烈掌声,许多观众感动落泪。
“这等于给出了分数。我很激动,很欣慰!”《复兴之路》总导演张继钢说。
张继钢1958年12月生于山西榆次,12岁开始从事舞蹈艺术。他创作了舞蹈作品360多部,9次获得国际最高奖,被人称为“舞界奇才”。
这是在人民网文化频道的直播间里。直播开始前,有半分钟的准备时间,对准谈话嘉宾的大灯暂时熄灭。在那半分钟里,我看见张继钢支起手臂,疲惫地捂住了双眼。后来我知道,他前一夜是凌晨两点多睡的,这还是最近三年多来他睡觉比较早的一夜。
张继钢太累了。在我追踪采访他的这些日子里,从来见他一阵风般来,一阵风般开会,他的任务多,想法多,时间太宝贵。听过他讲话的人,却很难忘记他那独特的句式:“一切……一切……”,声量不大,神态和语气却都不容置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探照灯般往你脸上一扫,绝无姑息。
30秒倒计结束,大灯旋即复明,张继钢的眉头一跳,不自觉地微微颦起。但他已又一次准备好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
1975年,山西省歌舞剧团17岁的舞蹈演员张继钢因身高问题面临“下岗”。
那个年代里还没有“下岗”这个词,但现实就是这样:不仅《白毛女》的舞台上曾专属于他的“大春”已经易人,连那些个次要又次要的伴舞角色也越来越轮不上他了。
“过去,人们心中的英雄是‘高、大、全’。不高不大,就不适合表现英雄。”几十年后,已是著名编导的张继钢回忆起来,宽容一笑。
但彼时的张继钢年少气盛,怎容得滑落的痛苦?生长在晋中榆次的他,从小就能唱会跳,是当地的“小名人”。12岁那年,他被山西歌舞剧团招入,一头扎进舞蹈生涯。头几年,他跻身省团的主要舞蹈演员行列,15岁的时候,他是这一拨演员里个头最高、扮相最靓、舞姿最棒的。可才过两年,居然成了最矮的一个,要抬起眼皮看别人了。
骄傲的人往往是敏感的,敏感则加剧了对自尊的维护。有意无意地,张继钢不怎么“合群”了。一个靠肢体吃饭的舞蹈演员,练功之余,却痴迷于文学。大量的阅读,使这个怀着忧郁心事的少年睁开了思想的眼睛,他在斑斓的文学河流中触摸到人类情感的千姿百态。但最打动他的,还是一种单纯、高贵、含有伤感的浪漫情调,这种情调来自于他最喜欢的两本外国小说: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和美国作家霍桑的《红字》。
小说之外,张继钢常常念叨起的是一本叫《戏剧冲突十要素》的“手抄本”。这本书据说是台湾一位戏剧人写的,在七十年代末“飘洋过海”到了大陆。它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张继钢心中的潮涌。
一边看,一边学,一边写。张继钢记得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叫《小猪倌》,写的是一名农家孩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猪倌的事。但没有获得演出的机会。他没泄气,而后,又为“文革”悲剧小说《枫》(作者郑义)编创了同名歌舞剧……20岁之前,张继钢已经写过若干诗歌、小说、电影剧本。几年后,他担任了团里的舞蹈队长,兼任教员和编导。“以前,我是为自己跳舞,后来,是为同行跳舞。”张继钢说。[NextPage]
再后来,他是为全国观众“跳舞”。1986年,他以南宋辛弃疾词《青玉案·元夕》之意境创作的舞蹈《元宵夜》获得全国民间音乐舞蹈比赛一等奖,为山西舞蹈界赢得了历史上第一块国家级奖牌和国家级最高大奖。那年,张继钢28岁,但他在“转型”的路上已经磨砥了10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从本能的爱好,到有意的尝试,倘若说张继钢成功开掘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潜能,那也有一多半是被“下岗”的惶恐逼出来的。
捅破一层窗户纸
成名之后那些年,张继钢的职务和头衔不断在变。但伴随着他的艺术“标签”从没有移换:当代舞蹈界有“根”的艺术家。
张继钢的“根”在山西。歌里唱得好,“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山西东以太行为天然屏障,西和南以黄河为自然疆界,北边横亘长城天堑。三晋大地又是中原华夏文明发源地之一,数千年先民繁衍生息、耕读渔牧,黄河儿女的精气神正如歌中唱的那样,“男儿不怕千般苦,女儿能绣万种花”。
回到1986年。《元宵夜》获奖之后,山西人在开怀大笑时,心底里却泛上苦涩:这里,每一片断续连接的丘陵与盆地间都熏染着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这里,有谱可查的民歌就达两万余首,民间舞蹈千姿百态,有鼓类舞、秧歌舞、狮子舞、龙舞、高跷等。歌唱舞蹈了几千年,守着个这么大的艺术宝库,可有多少人对此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于是同年,一部名为《黄河水长流》的大型民歌舞蹈开始创作,张继钢是主创班底中最年轻的一个。
1987年,《黄河水长流》参加华北音乐舞蹈节,受到广泛好评,后改名为《黄河儿女情》,在国庆38周年之际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一时名声大噪。它与另一部大型民族歌舞《黄河一方土》一道,开创了“黄河派”歌舞艺术风格,被誉为“中国舞蹈史上的里程碑”。
立了功的张继钢受邀到北京舞蹈学院做讲座。讲座结束后,他向有关领导提出了来此学习的想法。不久,他被录取,此时,这名大学本科新生已近而立之年。
如果说《黄河儿女情》时期的张继钢是以对民族舞蹈手法的处理和对土地情感的挖掘整合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视听感受,那么到了毕业作品《献给俺爹娘》时,张继钢已不满足于向人们展现这片土地上的民俗风情,而是要大张旗鼓、精雕细琢、不厌其烦地去表现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看一看《献给俺爹娘》的节目单:《好大的风》刻画青年男女的爱情悲剧,《一个扭秧歌的人》叙写民间老艺人的暮年,《黄土黄》呐喊出中华民族“有一把黄土就饿不死人”的品格……在张继钢的眼中,审美对象发生着令人惊奇而又合情合理的变化,表演的形式是“一个人扭秧歌”,极力表现的却是一个扭秧歌的“人”;《黄土黄》明明是个道具舞蹈,但却不按道具命名它《花鼓舞》,这甚至打破了新中国以来的民间舞命名惯例。对此,张继钢解释说:“人是主要的,道具和舞蹈形式是次要的。”
中国的劳动人民用歌舞的形式表现劳动、收获、祭祀、战争、婚丧嫁娶、火种薪传,唯独没想过表现自己,张继钢却说,人是主要的。这令人遥想四百年前,一场席卷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高张起“人本主义”的旗帜;近一个世纪之前,中国大地上的“新文化运动”以小说改革为发端,提出了写“人的文学”……或许,张继钢并没有想过自己的艺术主张和上述文明转折点有什么关系,但他确实在舞蹈界捅破了这层几千年的窗户纸。
寻找“七米外眼神”
张继钢没有再回到山西。他太出色了,被有关领导看中,调入总政歌舞团,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军人编导。
黄河,渡船,杏花,远村,这些似乎都远去了。长枪,红旗,钢盔,这些才是他生活中最多的内容。要表现我国军人的品性坚毅果敢,要表现我国军人优良精湛的军姿军貌,要表现我国军人使命光荣、无与匹敌。然而,如何处理流血、牺牲?如何表现从普通战士到军人的成长磨练?军人与普通人一样拥有的、甚至更为深刻和浓烈的人情、人性,是避而绕之,还是着力描画?
在此之前,部队的有些舞蹈创作和舞台演出偏于概念化、程式化、理想化,战士们是胜利的化身、力量的象征。但张继钢无法遵命。他坚持认为出现在舞台上的战士们是一个个人,不是一个个符号。这是他的艺术底线。
张继钢说:当一个舞蹈演员站上舞台,他必须带有目的,他必须用肢体告诉观众什么。这个“什么”,就是艺术所能表现的“真”。这个“真”,就是源于情感当中的某些客观存在的真理。张继钢有一个理论:人类的情绪是无逻辑性的,人类的情感却是一系列有逻辑性的情绪的组成。艺术家应当抓住情感当中的逻辑性的“真理”,加以淋漓尽致的表现,这样,观众才能获得真的享受和真的感动。
于是,《英雄》、《壮士》这样的舞蹈产生了,它们直面牺牲,直面普通战士对死亡的恐惧,抒写人性的真实与宽阔;于是,《军魂》、《国魂》这样的主题晚会诞生了,它们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军人,受到相当的好评。
张继钢在军艺界确立了他的位置,他连续十年执导“双拥晚会”,2005年,他执导的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大型文艺晚会《为了正义与和平》,从艺术品质到编创形式,给世人留下了惊叹与深沉的感召。[NextPage]
“朝着艺术的完美奔跑。”张继钢这样概括自己的使命。当他还是一个山西歌舞剧团的年轻人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写信。一张白纸上,只书写中间三分之一的内容,落款是父亲的名字。放在什么时候看都像一件艺术品。这种自尊自信的言传身教影响了张继钢,他很注意个人形象,无论什么状态下,领襟干净方正,裤线笔直挺括,一开口,雄浑沉厚的纯正普通话。
在工作中,完美主义的作风体现为苦行僧式的苛刻甚至偏执。
2005年,由张继钢编导、中国残疾人艺术团演出的舞蹈《千手观音》通过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在神州大地上引起轰动。排练时,领舞邰丽华记忆中最难过的一关是“表情”。
她打着手语说:“张导要求我有菩萨般的沉静,笑不露齿。可是我爱笑,不动的时候还好,一跳就露了笑脸,嘴也张开了。如果我不笑,又显得凶巴巴的。张导找了很多观音画的资料给我看。慢慢的,我领会到了他要的那种感觉。”
会笑了还不够,张继钢盯着邰丽华,还觉得不对头。终于发现:她的眼神太实。张继钢绞尽脑汁,调整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当她的视线落在地面上某个点上的时候,张继钢找到了他想要的眼神。他在舞台上量了那个距离:七米。
这就是著名的“七米外的眼神”。有了这道目光,张继钢才释然了,他完成了艺术的灵感交付给他的使命。
创作从拒绝开始
为导演《复兴之路》,张继钢抽烟抽得更狠了,熬夜熬得更凶了。一双眼睛,总是通红。
他还有了新的名言:限制出极限,限制出艺术。
限制,有时是客观存在的,比如军旅题材,比如奥运会开闭幕式“给全世界以惊喜”的极高要求;有的是他自找的,比如他10年如一日地担任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的艺术指导,为特殊的人们订做不同寻常的美丽艺术。张继钢喜欢挑战限制,他创作过60多个杂技作品,屡获国际大奖,并三次夺得世界杂技的最高奖“金小丑奖”。
《复兴之路》的“限制级”,更是非同一般。
首先,《复兴之路》是继《东方红》、《中国革命之歌》之后的第三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大型音乐舞蹈史诗这种艺术样式,是中国所独有,似乎能够包罗万象,但处处皆有尺度。何况,当年的《东方红》放到今天来看,艺术形式显然需要“翻新”。但仅仅原样翻新、旧瓶新酒就够了吗?张继钢想的不仅是要继承,更要发展。
其次,《复兴之路》要讲述的是从1840年到2009年,中华民族历史上最近169年的大事、要事。这段近代史在国人心中已有大致脉络,重要节点处如辛亥革命、红军长征、抗日战争、解放全中国等历史早已被无数次描摹、还原。要说什么,观众了然在胸;怎样去说,考验导演的智慧、气度和手段。
从去年九、十月间聚头的几位核心创意组成员,到后来陆续进组的各部门负责人、主要演员等近百人,都背得出这么两句话:“拒绝常见的歌舞晚会的品质”,“拒绝肤浅的光怪陆离”。这两个“拒绝”,最初是张继钢写在屏板上的提示语,后来成了所有人的工作原则。
张继钢说,要保证《复兴之路》“崭新崭新”的风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魅力、“正确、准确、独特”的品质……一切从拒绝开始。
这两个“拒绝”,音乐部主任孟卫东对记者重复过一次。“导演坚持这次的音乐面貌要比较新,在33个节目的歌曲或配乐中,大多数都是新创作的。而新歌又必须好听。难听的歌,不会有它的位置。”
晚会的结尾用什么歌,核心组讨论过许多次。原来倾向于用《一条大河》、《今天是你的生日》等老歌,后来还是决定写首新歌。孟卫东把《致祖国》这首歌写了出来,张继钢选用了其中这样一个版本:前奏和结尾都是淡淡的,轻轻的。“导演提出,这台晚会的本质,就是各族儿女来给祖国过生日。生日怎么过?就是大家给祖国歌唱一个夜晚,深沉的,真诚的。所以最后的颂歌,要让人感觉暖暖的、圣洁的。”
这两个“拒绝”,服装部主任宋立对记者重复过一次。“《复兴之路》的服装在设计理念上要求原创,要特别扎实,又要有艺术性,绝不沾染时下商业演出的庸俗气息;要求既要有时代感、又要有历史的鲜明特色。就说第五章吧,荟萃了朝鲜族、回族、维吾尔族、壮族、满族、蒙古族、藏族的民族服装,非常漂亮,绚丽多姿,它们全是从头到底的新装,最后的呈现会让你有耳目一新之感。”
这两个“拒绝”,宣传部主任毛时安、影视部主任刘星、舞蹈部副主任张华都对记者重复过。从舞台的设计,到文字的修饰,从声光的选择,到科技的支撑。他们与“平庸”不相妥协,打造出了今天京城上下一票难求的《复兴之路》。
崭新崭新,这四个字是张继钢本人提及率非常高的词组。“我每看到有一点别人影子的东西,就痛苦得不行。我全部的痛苦和喜悦都是伴随在创作的路上遇到的景象而产生的。”他由衷地说。
仅举一例:整台演出中,有一个歌舞叫《长征路上》,堪称表现长征的神来之笔。[NextPage]
在最初创意时,张继钢说:“大家都知道长征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用头脑里反映出来的翻雪山、过草地的印象来表现,一点新意都没有。”
广东来的著名编导邢时苗贡献了一计:让六位芭蕾舞演员,穿着红军的服装,在雪山的悬崖上,顶着一面红旗起舞,仿佛在御风飞翔。为了表现飞翔的失重状态,每位演员的一只腿被固定住,双手和另一只腿因而得以自由挥洒。
然而,看过节目的雏形,张继钢没有找到长征那种“在上帝面前,在死神面前,也毫不退缩”的浪漫主义色彩,在艺术上也不够精致。他提示编导:“你所要表现的就是这种失重的状态,这是这个节目中最‘重’的东西。所以你一点也不能浪费每一次失重的过程,必须放慢,再放慢,并且让所有演员一起慢,让观众看清楚。”
最后,《长征路上》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在一片烂漫霞光中,一面红旗在六位红军战士间缓慢而庄严地传递起伏,他们的脚下,是皑皑雪山。红旗每一次倾倒和拉起,都是一次气壮山河的牺牲与无悔的跟随。
“要让人觉得这是六个‘神’,在贴着雪山飞翔!”张继钢说。
这真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恋爱。艺术对于张继钢而言,是一位蒙在红纱里的新娘。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她,在无数个她之中寻找着最初的浪漫。
(实习编辑:袁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