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约亨·施密特
皮娜·鲍什是现代舞蹈的第一夫人,是全世界舞蹈剧场的领导者,由她开创并推向全球的舞蹈剧场及其崭新的肢体美学,早已成为舞蹈界乃至戏剧界人士争相研究的主流。作为超常敏感的女性艺术家,鲍什以犀利的目光,审视了人类自父系社会以来形成的“男尊女卑”,无情地鞭笞了这种不公道下孳生的种种弊端,连费里尼和阿莫多瓦也将她的舞作引入自己的影片。德国重量级舞评家施密特长期观察、采访皮娜·鲍什,细腻描述了她的从舞经历、个性、感情、生活与作品,反映出皮娜.鲍什的创作哲学及活力来源。
老师说,“这女孩真是个蛇人。”
皮娜·鲍什何时开始她的事业生涯?
是1977年初夏,她跟着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到法国南锡的戏剧艺术节巡回表演。从此声名大噪,世界各地开始传闻乌珀塔尔舞蹈剧场的舞作极为特别?
是1973年秋天,当皮娜·鲍什战战兢兢、并满怀信心地争取到著名的剧院经理阿尔诺·武斯滕赫弗尔用来吸引她跳槽的乌珀塔尔剧院的芭蕾舞团总监职位?
是1969年夏天,当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编舞家打败当时已有相当名气的编舞家格哈德.博纳及约翰·诺伊迈尔,以她的第二出舞作《在时光的风中》获得科隆编舞大赛的大奖?
还是,她家乡索林根的一位芭蕾舞老师,在看到这个把一条腿环绕在脖子后面,将自己的身体完美地打结的小皮娜时,做了这样的评语:这女孩真是个蛇人?
这个餐馆老板的小女儿所获得的这句赞美,可能就是促使她未来有所成就的动机。练习、读书,离开家乡,考验自己的想像力,寻找舞蹈沟通的一种新语言,发明新动作、新形式和新结构,跨越美学界限并打破艺术围墙,最后给予舞蹈艺术新定义,让传统主义者感到惊慌讶异。最后她终究征服了世界,在罗马和巴黎、维也纳和马德里、纽约和洛杉矶、东京和孟买、蒙特维多和里约热内卢,甚至在一开始观众便排斥她作品的乌珀塔尔,到处都在欢庆她的成就。
这位编舞家从埃森搬到乌珀塔尔不久后,在一次访谈中提到儿时的经历,她当时被问及出身及为何踏进舞蹈界时,如此答道:“当时我五六岁,第一次被带到一个儿童芭蕾舞剧团,”那时候皮娜·鲍什尚不曾看过芭蕾舞,也不晓得芭蕾舞演员要做什么。“我就跟着去,其他人做什么,我就努力跟着做。我还记得,老师要我们趴着,把双腿放在头上,然后那个女老师就说:‘这女孩真是个蛇人。’”
“现在听起来很无聊,然而当时这句赞美却令我很欢喜。当餐馆家的孩子很无趣,经常很孤单,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时常在十二点甚至一点都还没上床睡觉,或坐在餐馆里的桌子下面,所以我几乎没有,我父母从来没时间好好照顾我。”
于是,刚开始她会在芭蕾舞蹈教室多待几小时,去找同龄的孩子玩,主要是可以逃离家中那种千篇一律的无聊日子。但是不久,芭蕾舞不再是消遣娱乐而已,原因可能是大家发觉这个小舞蹈家有表演天分。“刚开始去跳舞时并没有想太多。我就是跟着去,然后就被叫去饰演儿童的小角色,在轻歌剧中扮演电梯服务员,在非洲王国的后宫打扇子,或是当送报童之类的,或者是我也说不清楚的任何角色。但我在表演时经常很恐惧。”
这是皮娜.鲍什的生命与创作中,最大的推动力———“恐惧”这个关键词首次出现的时候。这里指的并非是那种使人瘫痪、无能的恐惧,而是可以让人有创造力的恐惧。尽管有这些恐惧,皮娜·鲍什依旧在不知不觉中掉进剧场的天地。
寂寂无名,击败众多优秀编舞家获大奖
皮娜·鲍什十五岁便进入埃森市福克旺学校的舞蹈系就读,当时该校校长是为《绿桌子》编舞的著名编舞家库特·尤斯。尤斯是当时德国舞蹈界的领导人物,其地位与皮娜·鲍什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所拥有的地位相同。
皮娜·鲍什师承尤斯。当1970年代末期在尤斯过世前不久,一位电视记者在鲍什于乌珀塔尔的一场首演上,问他们有关尤斯传授鲍什何物,以及鲍什从尤斯身上学到什么时,鲍什和尤斯经过详细思考后,他们两人在电视摄影机前一致表示,鲍什从她的老师身上学到“诚实”。
皮娜·鲍什的特殊天分在她于埃森市福克旺学校求学时,便已显露,老师与同学们皆有同感:“我们很早就知道皮娜是个天才!”
福克旺学校特地为皮娜这位表现优异的年轻舞者设立了福克旺奖,从那时起,只有相当优秀的舞者才能获得该奖。但德国学术交流协会提供她奖学金,前往1960年代被视为(现代)舞蹈艺术发源圣地的纽约进修。皮娜在纽约生活了30个月之后,她回到刚升格为大学的福克旺学校。她跟着舞团,渐渐以独舞者身份四处巡回演出。但这类的巡回表演非常稀少,每一季只有几场。
鲍什的处女作《片段》在1967年公开演出,采用贝拉.巴托克的音乐,当时并未引起轰动。来年,皮娜·鲍什的第二出舞作《在时光的风中》公开上演,由米尔科.多尔纳作曲,一个正统现代舞蹈风格的大胆、巨大的舞台造型。但是此剧在一年之后才造成轰动———在这段期间,皮娜.鲍什效仿她的老师库特.尤斯,为亨利·普赛尔在斯瓦辛格艺术节中的歌剧《仙后》编舞,同时决定以《在时光的风中》参加每年在科隆举行、对当时欧洲新生代编舞家最重要的编舞大赛。德国年轻一辈最优秀的编舞家全都来参赛,当时尚未有名气的皮娜.鲍什能击败约翰·诺伊迈尔(现任汉堡国家歌剧院的芭蕾舞团长)、约翰·库雷什尼克(现任柏林人民舞台的舞剧领导)和格哈德·博纳(1993年夏天过世)而获得首奖,着实令人感到讶异。
在那之后,她,诚如《法兰克福汇报》所描写的,依旧是“藏在隐秘中的芭蕾女伶”。
大胆创新,观众往她身上吐口水
1973年,鲍什接下乌珀塔尔芭蕾舞团的总监工作。当时没有人会料想得到,德国的舞蹈将因此开创一个新纪元,而艺术重点也从古典芭蕾移到当代舞蹈。她要求舞者“在编新舞时,提出批评或建议,积极参与并提供意见”,当她开始将此想法于排练中付诸实现后,不仅得出一个全新的工作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新的舞剧形态,一种新的舞台结构。
她在乌珀塔尔的工作即是从一个歌剧角色开始向外延伸的:在库特·霍尔勒斯根据波兰小说家贡布罗维奇的剧本改编的歌剧《伊冯娜,勃艮第的公主》中饰演主角,哑巴的勃艮第的公主,她那独特的单纯与率直个性更加揭露他人的肮脏罪恶。后来,这位编舞家对于饰演此一哑角,及跟霍尔勒斯的歌剧合作的经验,总是表达高度的正面评价。也因此,几十年后当意大利著名导演费里尼邀她在一部电影中饰演角色时,她将这个视为跟陌生媒介工作的难得经验,于是欣然答应。在《扬帆》这部现代启示录电影当中,皮娜.鲍什偏偏又饰演一位眼盲的伯爵夫人。在饰演歌剧中的哑巴一角后,再度在电影里扮演盲人。
从1967年到1974年1月5日这7年中,当她编的舞作《费里茨》在乌珀塔尔的首场舞蹈之夜演出时,她刚好才完成八支舞作。《费里茨》这支舞作是述说这位编舞家的噩梦式的童年经过,德国的芭蕾舞评论家对此舞作大为挞伐,将这部作品归为“厨房剧”或“编舞家过度敏感心灵的私密告白”,以及指控此作为“扭曲的心理剧”。比较严厉的评论是“把一个孩子的经历描画成半小时的恶心戏、反社会的情境和精神病院”。
这些评论并没有让鲍什气馁。大约三个月后,她的第二次乌珀塔尔首演正式露面,改编自格鲁克的歌剧《陶利斯的伊菲格尼》大为成功。在1974年《德国芭蕾舞年鉴》的评论家意见调查项目中,9名评论家中有5位将此舞作视为德国最重要的舞蹈记事。
在这四分之一世纪当中,鲍什创造了最独特的作品,没有一位德国其他剧场代表人物办得到,她要求乌珀塔尔剧院在舞台方面不断创新,远远超出剧院技术人员的想像。创新后的舞台跟以往的视觉效果差异非常大,以至于习惯古典芭蕾舞台的乌珀塔尔观众,在一开始都感到惊吓。
鲍什习惯坐在剧场里面最后一排观看自己的舞作演出,观众常常会往她身上吐口水,扯她的头发。半夜,她会被操着粗野、下流话的匿名电话吵醒,并要求她马上离开乌珀塔尔。许多年之后,直到那些观众离开,另一群年轻的观众进入剧场,一切才归于平静。当全世界早已为这位编舞家的舞作而疯狂时,她生活并工作的这个城市才决定拥抱她,并且是热烈地拥戴她。
她的舞作,成德国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文化出口
1977年5月,乌珀塔尔舞蹈剧场首度出国巡回演出。当时还没有人料想得到,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和鲍什的舞作会成为德国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文化出口。
1979年的前几个月,皮娜·鲍什和她的舞者们在印度和东南亚度过。此趟印度之行让这位编舞家对这个陌生、异国色彩浓厚的国家留下难以磨灭的好感,虽然这次的旅行几乎酿成灾祸,主要原因是这位对印度习俗还不熟悉的编舞家选了不恰当的舞码来演出。《春之祭》和《蓝胡子》中,女舞者裸露部分身体,让印度观众难以接受。在德里的演出已造成观众的不满,之后在加尔各答的表演则因印度教信徒受到政治煽动者的挑动,而引起暴动,导致演出夭折。鲍什亲自命令关闭舞台上的灯,中断演出;后来她表示,她不得不这么做,因在暴动高潮时,她和几位舞者都有危及生命的感受。直到15年后在一次新的巡演中,这位编舞家的《康乃馨》获得成功后,1979年的裂痕才被磨平。1994年乌珀塔尔舞蹈剧场在德里、加尔各答、马德拉斯及孟买的演出大为成功,不少印度观察者认为,这次成功的舞作持久地改变了印度的剧场景致。
往后几年是乌珀塔尔舞蹈剧场的黄金年代,鲍什的首演开始形成一种固定节奏模式。一年两次,在初夏(多半在5月)和12月圣诞节前后,鲍什会发表一部新舞作,不受外在重大或负面的影响。因为最迟从1978及1979年的冬天开始,皮娜.鲍什便已知晓对她舞作的独创舞台设计立下许多功劳的生命伴侣罗夫·玻济克不久将辞世。玻济克罹患白血病,在乌珀塔尔舞蹈剧场的亚洲巡回表演时,他的病情严重恶化。1980年1月,玻济克离开人世。
做母亲,“这是个奇特的经验”
皮娜·鲍什在罗夫·玻济克死亡之后,一头栽进工作里。几个月后,《1980,一部皮娜.鲍什的作品》出来了(此舞作的舞台基本想法来自玻济克)。来年,这位编舞家跟作家罗纳德·凯相恋,罗纳德·凯是德裔智利人,以西班牙文写作,他因主编德国作家休伯特·费希特的遗作而有点名气。9月28日,这对恋人的儿子来到世上,他的母亲为纪念自己年少时的那段爱情,于是将他取名为罗夫·索罗门。
皮娜·鲍什在孩子出生那几年,带着罗夫·索罗门到处跑,她不会因在公共场合把孩子放在胸前吸奶而觉得不自在。在多次访谈中,她将她的母亲身份形容成“奇迹”:“现在我每天都会发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些经由你自己的身体出来的奇妙事物,你突然了解它的关联性。上天赋予女性独特的胸脯,在这时候才感受到它的功用。我了解这个原理非常简单。然而,这却是一个奇特的经验。”
不过当时她也说过,这个孩子让自己的时间变得更少了,让生活变得“更麻烦”。从前,当每晚所有的排演结束后,大伙儿会出去走走,谈些事情或喝杯酒,轻松一下。现在这一切变得相当困难。然而,皮娜·鲍什最后仍把工作摆在生命的第一位。假如巡回演出是在学校的假期期间,罗夫·索罗门也会跟舞团到世界各地旅行。否则就有朋友扮起干爹干妈来帮忙,当然还有孩子的爸爸,至今他还住在家里的阁楼,每场舞作的首映必定出席,除此之外,他几乎难得在公共场合露面。早几年前,乌珀塔尔舞蹈剧场首次在罗马巡回表演时,这个被冷落的男友曾为了这位编舞家因事业而忽略他这件事,在公众场合借故跟她起争执,引起她的注意。20年后的今天,罗纳德.凯在皮娜.鲍什的生命中依然占有分量。不过两人现在的关系如何,仍是秘密。(摘自《皮娜·鲍什——为对抗恐惧而舞蹈》 约亨·施密特著 林倩苇译)
(编辑: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