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阅读有时是一种探险,接受挑战是阅读的趣味性之一。我对于《荒原》便是这样:第一遍不知所云,心有不甘找遍解读文字,但又不尽满意——作为一名诗歌写作者,我知道诗歌自有文字的流动纹路,不管作者怎样行文跳跃、怎样旁征博引,一首成熟/ 成功的诗,定然会在文字土壤中长出相应清晰的意象,直至像旭日之光一样刺破语言的迷雾。
我愿意接受挑战,试图在挑战中不断去除阅读的不适感,慢慢地让心中的“荒原”走出意象群的云遮雾罩,抵达豁然之境。
《荒原》的文本晦涩费解已有众议和定评,何况中文读者隔着中西方文化差异。它挑战性在于原稿800多行被庞德删成434行,而艾略特毫无意见,反而说“这首诗本来就没有什么构架”,反而说“在写《荒原》时,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得自己在讲些什么。”它的挑战性在于,最初发表时几乎无人能懂,后来艾略特加了50多条注释,读者发现连注释也并不好理解,甚至当代著名诗人兼评论家阿伦·塔特也说,第一次读《荒原》时一个字也看不懂。
对于2013年秋天的阅读,它的挑战性在于,学者们把诗中的典故尽数列举,基本给定了一个固定的意象群和象征系统,确定该诗是由几个星云一样的碎片群撑起来,辐凑而成“荒原”这个主体意象,但当我完成知识性补充阅读后,对于全诗碎片呈现的说法并不信服,因为该诗第一人称“我”的存在,明显的“有我之境”,不能简单地把“抒情主人公”当作第三人称的“叙述人”放在局外。
通过揣摩,我以为不妨把《荒原》的文本理解为“亡灵之书”,这个在西方文明中浸染过、“生死疲劳”(莫言语)过的亡灵,在大荒原上(包括荒芜的大地、死亡的废墟、空虚的人间)逡巡漫游,对人世充满灭寂之情和希冀之心。也就是说,《荒原》的抒情主人公是诗人创设/塑造的一个亡灵,这个亡灵当然具有诗人自己的眼光和思想,代表诗人在荒原上漫游。亡灵的所见所闻所思,就构成了全诗的框架。显然,这是西方现代诗中常见的超现实主义手法。
确定这个抒情主人公,需要同时也能够完成对诗歌中场景细节和人事情节的重新认识,最终在整体体察中统摄出一个全新的意境。
二/
我所作出“亡灵之书”的推断,是在承认《荒原》已有的总体象征意义分析基础上,和文本丰富典故的考据成果上。
蔡玉辉认为,《荒原》中众多意象,可以分为神话传说、诗文经典与客观现实三大类。神话传说有两大出处:一是詹姆斯?弗雷泽的《金枝》,其中繁殖神所引起的万物荣枯与四季更迭的神话,构成了荒原自然意象的神话学基础;二是杰西? L?韦斯顿的《从仪式到传奇》,其中“圣杯”传说构成了神学与民俗学基础。诗文经典,按诗人原注出处多达五十多部著作,除上述两部外,还有《圣经》的荒原,《佛经》的火诫,维吉尔《伊尼德》、奥维尔《变形记》、弥尔顿《失乐园》等的苦难与升华,《独语录》的迦太基人,但丁《神曲》的炼狱,莎士比亚《暴风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波德莱尔《恶之花》中的享受与纵乐,等等。客观现实大多是关于“一战”后英国乃至欧洲的社会生活,如伦敦商业化的、世俗化的都市情景。他认为,这些意象群所指有二:一是“一战”后欧洲物质和精神的两大废墟,战火蹂躏,生产倒退,绵延近两千年的西方价值观念体系开始动摇和瓦解,整个精神世界是一片混乱、迷惘与荒芜;尔后是诗人对西方文明和文化传统的深深眷恋,以及对这种传统可能面临瓦解和失落的深深忧虑。
应该说,通过对诗中知识体系和文化背景的分析,学者们对意象类型和所指的诠释是站得住脚的。但类型分析与意义把握,只是触及诗歌的宏观世界。而意象群建立的联系,也就是文本构架,才是诗人艺术创造力所在,才是艺术构思的微观细节。而在这一点上,目前学者普遍轻视了第一人称“我”的存在,对其所含“抒情主人公”意义缺乏深入的分析。
蔡玉辉认为,《荒原》以“荒原”为核心或中心意象,构起了一张网络状、呈碎片镶嵌式的意象图,这张意象之网看起来是“一堆破碎的意象”,在当代与古代、伦敦与世界、神话与现实之间错换,叙述者“我”在不同身份的人物之间变换。特别是对于第一人称,他认为仅仅是反复手法,是叙述人“我”在不停地变换着角色,起着一种照应与关连作用。
也有的学者认为,诗人是运用了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和拼贴技法,把神话传说、文史典故及现代西方生活片断奇妙地剪接在一起,纳入一个以荒原为中心的象征结构。他们试图以诗人写作中常见的跳跃手法,牵强而含糊地指证意象群之间(或者说五个章节之间),有一条自然内在的联系。甚至认为《荒原》是组诗结构,五个章节是并列的五个场景。
曾艳兵通过分析题记中女先知西比尔虽生求死的神话故事,和诗中相对应的一句“我既不是活的,也是不死的”,发现这是统摄全诗的一条线索,但这条“内在”线索,仅仅概括了荒原意象群的精神风貌,而没注意到这个面孔后的的“我”,其实就是抒情主人公。
为什么只相信艾略特强征博的能力,而不相信他的创造力呢?有人曾经试图用一个新的名词来概括诗中的“我”——荒原人,这里渐渐露出了“抒情主人公”的面目。但是,“荒原人”其实就是诗人自己——发现荒原、走过荒原、讲述荒原的,显然是诗人。但由于“荒原”本身是一个核心意象,而且里面包括人类世界,诗歌文本指向的是一种人类生活的特殊境遇,而不是突出新兴人类,“荒原人”意象的提出没有实际意义。另外,我所读过的文学史教材注意到了“我”这个第一人称,提出了一个作者采取了“大内心独白”艺术手法,认为全诗是诗人的内心独白,而意象场景中又有许多“小内心独白”,显然,仍然把诗中的“我”,看作是独立于各个不同场景的人物。
为什么不将第一人称“我”确定为一个人呢?显然,将叙述人、线索人物看作一名独特人物形象,看作是一名抒情主人公“亡灵”,更符合诗歌的创作规律。
三/
诗中的第一人称“我”,看来已经成为人们理解全诗的一个障碍,而没有将其作为一把开启全诗的钥匙——因为他们认为“我”来自不同典故,有着不同的身份。
确定“我”就是抒情主人公,首先必须建立一个对待诗歌典故的全新理念:所有原材料在创造性诗歌写作中已不是原材料,而是服务于新主人构成新器物的部件。就像一张木桌的一条腿是来自一棵我们亲手砍下的树,但我们不能说它是树了,只能说是椅子的部件了。这样,第一人称中的“我”,可以联想典故人物以理解其内涵,但身份必须置换成抒情主人公——在全诗中是贯穿到义统一角色的线索人。
在《荒原》中,这个抒情主人公是漫游荒原的亡灵,它肉体死亡了,但灵魂在感受着颓败的人世,见证着荒原之上的景物、人物、事物。如此一来,必须从五个章节标题到内部细节,重新审视细节的意义和文本的结构。这样就可以发现,抒情主人公的漫游经历,慢慢建立了文本的时间序列,浮现出文本的叙事特性。
第一章“死者的葬仪”76行,确立了抒情主人公的角色或身份,就是标题所示一个葬仪上一名“死者”的亡灵,全诗就是亡灵开启的荒原之旅。此前很少人细究,这一章似乎文不对题,诗中根本没有出现“葬仪”,有人还牵强地解释标题中的“葬仪” 象征社会文明的败亡,但缺少文本中诗歌细节的支撑,单纯对标题进行解读。确立“我”为抒情主人公后,阅读线索立即清晰起来,这一章是死者的亡灵打破阴阳两界,见证荒原景象。第一章呈现的内容是:我目睹钝化败落的荒原,“把回忆与欲望参合在一起”,一方面追忆人生的青春年华(像玛丽一样的欢乐),一方面希望找到昔日恋人(“风吹得很轻快,吹送我回家去”),一路上遇到了指认身世的女术士、熟人爱奎尔太太,并在“并无实体的城”(伦敦)里看到亡灵的群体,在其中看到斯代真的亡灵。可以确认抒情主人公“亡灵”特征的,是引用的水手歌谣,和引用瓦格纳歌剧进行的自白:“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
第二章“对奕”的场景,也迎刃而解。这一章共96行,此前人们对标题不作细究,为何是“对奕”呢?其实这是指亡灵与生者(恋人与熟人)的接触、对望,诗中有一句“我们也要下一盘棋,按住不知安息的眼睛,等着那一下敲门的声音”。这一章叙述亡灵回到了家,看到了恋人“她”呆在豪华的家里,但“精神很坏”,与看不见的亡灵形成精神的对白:“这是什么声音”——风在门下面;“什么都不记得?” ——我记得,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接着,亡灵看到了熟人“丽儿”,回忆催她快些打扮一起去娱乐的往事,在“请快些,时间到了”的催促中,展示西方女性(军人家属们)空虚沉沦的生活,借用《哈姆莱特》中奥菲利亚告别生活的疯话,转到下一章。
第三章“火诫”有139行,这一章漫游的亡灵来到了泰晤士河畔,看到伦敦逝去的“清明上河图”画面充接伤感,追忆“垂钓”,春天汽车声中的博尔特太太,同时遇到尤吉地先生,关键的场景是“在那暮色苍茫的时刻”,看到女友“她”与一个公司小职员坠落的鬼混。亡灵于是告别城市繁华与琴弦哀鸣,像水葬一样顺河而下,追忆生死之地,漂流到腓基尼人建筑的迦太基城,在大火中等待救拔,追求涅磐境界。
第四章“水里的死亡”,仅10行,写一个与亡灵同样的死者,也可看作是抒情主人公身世的自述,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后在水中浮上又沉下,仿佛人欲横流带来的死亡的人类。亡灵对着岸上的外邦人犹太人发出警示,以前“和你一样漂亮,高大”,结局会不会相同呢?
第五章“雷霆的话”,叙述亡灵穿越炼狱向荒芜无水之地,感受慈母的呼唤,和一群亡灵行走在地平线上,看到一个个毁去与重建的城邦,在败亡的教堂里,看到公鸡鸣唱、雷鸣电闪,隐含生机,最后听到三段雷霆的话,追忆生前的勇气与血性、聆听钥匙与希望、感应风雷的激荡,最后亡灵像渔王一样坐在岸上,思考重拾田园、收拾断垣残壁,希望人世永安。
显然,亡灵的漫游之路,是对人世的全方位观照,在对荒原万象的体察着流露着抒情主人公(显然也是诗人)的性情。此前有人认为,诗中通过代词“我们”的变化展示了人类几千年的历史变迁,但持论者忽视了西方一个常见的哲学命题:我即我们,人类个体承担了集体,人的观念刹那一瞬其实包含和积淀了人类漫长的意识,也就是帕斯在长诗《太阳石》中的时间概念:瞬间即永恒。这样,也可以解释诗中的 “我”作为抒情主人公的角色,为什么有时候身份互悖,一会儿是腓基尼人,一会儿是德国人,一会儿是弗莱巴斯,一会儿是贴瑞西士,一会儿是女性玛丽,一会儿是男性渔王。
四/
确立了抒情主人公“我”的位置,就可以更好地找到对应的西方文明的源流。同样是诗歌方面的诺奖获得者,在继艾略特之后仅仅几十年,波兰的米沃什和墨西哥的帕斯,也通过长诗沉思过西方文明,不过表现手法和沉思方向不同。
帕斯写于1957年的《太阳石》长达584行,对应印第安人的太阳历 584天。诗人中的打破了时间界域,抒情主人公“我”穿行在太阳石折射的历史地理幻想中,追忆诗人自我的人生,沉思一系列历史人物的命运,像《荒原》里一样,直接与历史人物对话,但他相信人类文明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前进、后退、转弯/但最后总是到达”。帕斯关注的是时间对文化的包容,对灾难的洗刷。这里的抒情主人公“我”就是诗人本人,显得平静,洞达,同时也深邃。
米沃什写于1961年的《遍及我们的国土》,用14个章节沉思了人类文明,但这片“国土”不是荒原,诗人认为存在于人们之间的“既不是幸福,也不是不幸”,而是一种平静,“他们不断坚持,给他们几块石头/和可吃的根茎,他们就会建造世界”,“而召唤,那么强烈,一定会敞开天堂”。米沃什诗中抒情主人公“我”非常明了,就是诗人自己。
从“荒原”到“太阳石”,再到“国土”,诗人都在以“我”作为抒情主人公对西方文化进行了沉思,尽管由于时代背景不同,呈现了悲观到平静的风格走向,但同时证明了荒原上的文化种子最终生长的不是荒芜,而是成熟,似乎预示着人类文明最终走出了“荒原”。但不可否认,艾略特已经发现——荒原是现代文明之癣,即便整体上人类呈现向上趋势,但局部里这种精神与物质的荒原,仍然不断重现,就像我们的当下。
最后我想说,艾略特通过抒情主人公“我”,表达了他的对人世的感受,从下面这些值得含英嚼华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不只有西比尔生死疲劳中的痛苦厌绝,还有着悲凉、庄严、沉郁的大师之相,这对于国内诗人一直以来纠结于下半身、垃圾派的问题,会是一个良好的启示——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参看文献:
1、《荒原》赏析/佚名博文
2、《荒原》六种中译本比较 /傅浩
3、《荒原》中的意象分析/蔡玉辉
4、《“我既不是活的,也是不死的”》/曾艳兵5、《外国文学史》/自学考试教材
《荒原》
艾略特
“是的,我自己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她回答说,我要死。” (献给埃兹拉·庞德最卓越的匠人)
一、死者葬礼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
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
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
夏天来得出人意外,在下阵雨的时候
来到了斯丹卜基西;我们在柱廊下躲避,
等太阳出来又进了霍夫加登,
喝咖啡,闲谈了一个小时。
我不是俄国人,我是立陶宛来的,是地道的德国人。
而且我们小时候住在大公那里
我表兄家,他带着我出去滑雪橇,
我很害怕。他说,玛丽,
玛丽,牢牢揪住。我们就往下冲。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根在从
这堆乱石块里长出?人子啊,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一堆破烂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这块红石下有影子,
(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既不像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也不像傍晚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风吹得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去,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
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
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
欧罗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
带着一副恶毒的纸牌,这里,她说,
是你的一张,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这些珍珠就是他的眼睛,看!)
这是贝洛多纳,岩石的女主人
一个善于应变的女人。
这人带着三根杖,这是“转轮”,
这是那独眼商人,这张牌上面
一无所有,是他背在背上的一种东西。
是不准我看见的。我没有找到
“那被绞死的人”。怕水里的死亡。
我看见成群的人,在绕着圈子走。
谢谢你。你看见亲爱的爱奎尔太太的时候
就说我自己把天宫图给她带去,
这年头人得小心啊。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在自己的脚前。
流上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圣马利吴尔诺斯教堂,那里报时的钟声
敲着最后的第九下,阴沉的一声。
在那里我看见一个熟人,拦住他叫道:“斯代真!”
你从前在迈里的船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首,
它发芽了吗?今年会开花吗?
还是忽来严霜捣坏了它的花床?
叫这狗熊星走远吧,它是人们的朋友,
不然它会用它的爪子再把它挖掘出来!
你!虚伪的读者!——我的同类——我的兄弟!
二、对弈
她所坐的椅子,像发亮的宝座
在大理石上放光,有一面镜子,
座上满刻着结足了果子的藤,
还有个黄金的小爱神探出头来
(另外一个把眼睛藏在翅膀背后)
使七枝光烛台的火焰加高一倍,
桌子上还有反射的光彩
缎盒里倾注出的炫目辉煌,
是她珠宝的闪光也升起来迎着;
在开着口的象牙和彩色玻璃制的
小瓶里,暗藏着她那些奇异的合成香料——膏状,粉状或液体的——使感觉
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没在香味里;受到
窗外新鲜空气的微微吹动,这些香气
在上升时,使点燃了很久的烛焰变得肥满,
又把烟缕掷上镶板的房顶,
使天花板的图案也模糊不清。
大片海水浸过的木料洒上铜粉
青青黄黄地亮着,四周镶着的五彩石上,
又雕刻着的海豚在愁惨的光中游泳。
那古旧的壁炉架上展现着一幅
犹如开窗所见的田野景物,
那是翡绿眉拉变了形,遭到了野蛮国王的
强暴:但是在那里那头夜莺
她那不容玷辱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沙漠,
她还在叫唤着,世界也还在追逐着,
“唧唧”唱给脏耳朵听。
其它那些时间的枯树根
在墙上留下了记认;凝视的人像
探出身来,斜倚着,使紧闭的房间一片静寂。
楼梯上有人在拖着脚步走。
在火光下,刷子下,她的头发
散成了火星似的小点子
亮成词句,然后又转而为野蛮的沉寂。
“今晚上我精神很坏。是的,坏。陪着我。
跟我说话。为什么总不说话。说啊。
你在想什么?想什么?什么?
我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
我想我们是在老鼠窝里,
在那里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
“这是什么声音?”
风在门下面。
“这又是什么声音?风在干什么?”
没有,没有什么。
“你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
不记得?”
我记得
那些珍珠是他的眼睛。
“你是活的还是死的?你的脑子里竟没有什么?”
可是
噢噢噢噢这莎士比希亚式的爵士音乐——
它是这样文静
这样聪明
“我现在该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
我就照现在这样跑出去,走在街上
披散着头发,就这样。我们明天该作些什么?
我们究竟该作些什么?”
十点钟供开水。
如果下雨,四点钟来挂不进雨的汽车。
我们也要下一盘棋,
按住不知安息的眼睛,等着那一下敲门的声音。
丽儿的丈夫退伍的时候,我说——
我毫不含糊,我自己就对她说,
请快些,时间到了
埃尔伯特不久就要回来,你就打扮打扮吧。
他也要知道给你镶牙的钱
是怎么花的。他给的时候我也在。
把牙都拔了吧,丽儿,配一副好的,
他说,实在的,你那样子我真看不得。
我也看不得,我说,替可怜的埃尔伯特想一想,
他在军队里耽了四年,他想痛快痛快,
你不让他痛快,有的是别人,我说。
啊,是吗,她说。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那我就知道该感谢谁了,她说,向我瞪了一眼。
请快些,时间到了
你不愿意,那就听便吧,我说。
你没有可挑的,人家还能挑挑拣拣呢。
要是埃尔伯特跑掉了,可别怪我没说。
你真不害臊,我说,看上去这么老相。
(她还只三十一。)
没办法,她说,把脸拉得长长的,
是我吃的那药片,为打胎,她说。
(她已经有了五个。小乔治差点送了她的命。)
药店老板说不要紧,可我再也不比从前了。
你真是个傻瓜,我说。
得了,埃尔伯特总是缠着你,结果就是如此,我说,
不要孩子你干吗结婚?
请快些,时间到了
说起来了,那天星期天埃尔伯特在家,他们吃滚烫的烧火腿,
他们叫我去吃饭,叫我乘热吃——
请快些,时间到了
请快些,时间到了
明儿见,毕尔。明儿见,璐。明儿见,梅。明儿见。
再见。明儿见,明儿见。
明天见,太太们,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明天见,明天见。
三、火诫
河上树木搭成的蓬帐已破坏:树叶留下的最后手指
想抓住什么,又沉落到潮湿的岸边去了。那风
吹过棕黄色的大地,没人听见。仙女们已经走了。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河上不再有空瓶子,加肉面包的薄纸,
绸手帕,硬的纸皮匣子,香烟头
或其他夏夜的证据。仙女们已经走了。
还有她们的朋友,最后几个城里老板们的后代;
走了,也没有留下地址。
在莱芒湖畔我坐下来饮泣……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等我唱完了歌。
可爱的泰晤士,轻轻地流,我说话的声音不会大,也不会多。
可是在我身后的冷风里我听见
白骨碰白骨的声音,慝笑从耳旁传开去。
一头老鼠轻轻穿过草地
在岸上拖着它那粘湿的肚皮
而我却在某个冬夜,在一家煤气厂背后
在死水里垂钓
想到国王我那兄弟的沉舟
又想到在他之前的国王,我父亲的死亡。
白身躯赤裸裸地在低湿的地上,
白骨被抛在一个矮小而干燥的阁楼上,
只有老鼠脚在那里踢来踢去,年复一年。
但是在我背后我时常听见
喇叭和汽车的声音,将在
春天里,把薛维尼送到博尔特太太那里。
啊月亮照在博尔特太太
和她女儿身上是亮的
她们在苏打水里洗脚
啊这些孩子们的声音,在教堂里歌唱!
吱吱吱
唧唧唧唧唧唧
受到这样的强暴。
铁卢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正午的黄雾下
尤吉尼地先生,哪个士麦那商人
还没光脸,袋里装满了葡萄干
到岸价格,伦敦:见票即付,
用粗俗的法语请我
在凯能街饭店吃午饭
然后在大都会度周末。
在那暮色苍茫的时刻,眼与背脊
从桌边向上抬时,这血肉制成的引擎在等侯
像一辆出租汽车颤抖而等候时,
我,帖瑞西士,虽然瞎了眼,在两次生命中颤动,
年老的男子却有布满皱纹的女性乳房,能在
暮色苍茫的时刻看见晚上一到都朝着
家的方向走去,水手从海上回到家,
打字员到喝茶的时候也回了家,打扫早点的残余,点燃了她的炉子,拿出罐头食品。
窗外危险地晾着
她快要晒干的内衣,给太阳的残光抚摸着,
沙发上堆着(晚上是她的床)
袜子,拖鞋,小背心和用以束紧身的内衣。
我,帖瑞西士,年老的男子长着皱褶的乳房
看到了这段情节,预言了后来的一切——
我也在等待那盼望着的客人。
他,那长疙瘩的青年到了,
一个小公司的职员,一双色胆包天的眼,
一个下流家伙,蛮有把握,
正像一顶绸帽扣在一个布雷德福的百万富翁头上。
时机现在倒是合式,他猜对了,
饭已经吃完,她厌倦又疲乏,
试着抚摸抚摸她
虽说不受欢迎,也没受到责骂。
脸也红了,决心也下了,他立即进攻;
探险的双手没遇到阻碍;
他的虚荣心并不需要报答,
还欢迎这种漠然的神情。
(我,帖瑞西士,都早就忍受过了,
就在这张沙发或床上扮演过的;
我,那曾在底比斯的墙下坐过的
又曾在最卑微的死人中走过的。)
最后又送上形同施舍似的一吻,
他摸着去路,发现楼梯上没有灯……
她回头在镜子里照了一下,
没大意识到她那已经走了的情人;
她的头脑让一个半成形的思想经过:
“总算玩了事:完了就好。”
美丽的女人堕落的时候,又
在她的房里来回走,独自
她机械地用手抚平了头发,又随手
在留声机上放上一张片子。
“这音乐在水上悄悄从我身旁经过”
经过斯特兰德,直到女王维多利亚街。
啊,城啊城,我有时能听见
在泰晤士下街的一家酒店旁
那悦耳的曼陀铃的哀鸣
还有里面的碗盏声,人语声
是渔贩子到了中午在休息:那里
殉道堂的墙上还有
难以言传的伊沃宁的荣华,白的与金黄色的。
长河流汗
流油与焦油
船只漂泊
顺着来浪
红帆
大张
顺风而下,在沉重的桅杆上摇摆。
船只冲洗
漂流的巨木
流到格林威治河区
经过群犬岛。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伊丽莎白和莱斯特
打着桨
船尾形成
一枚镶金的贝壳
红而金亮
活泼的波涛
使两岸起了细浪
西南风
带到下游
连续的钟声
白色的危塔
Weialala leia
Wallala leialala
“电车和堆满灰尘的树。
海勃里生了我。里其蒙和邱
毁了我。在里其蒙我举起双膝
仰卧在独木舟的船底。
“我的脚在摩尔该,我的心
在我的脚下。那件事后
他哭了。他答应‘重新做人’。
我不作声。我该怨恨什么呢?”
“在马该沙滩
我能够把
乌有和乌有联结在一起
脏手上的破碎指甲。
我们是伙下等人,从不指望
什么。”
啊呀看哪
于是我到迦太基来了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主啊你把我救拔出来
主啊你救拔
烧啊
四、水里的死亡
腓尼基人弗莱巴斯,死了已两星期,
忘记了水鸥的鸣叫,深海的浪涛
利润与亏损。
海下一潮流
在悄声剔净他的骨。在他浮上又沉下时
他经历了他老年和青年的阶段
进入漩涡。
外邦人还是犹太人
啊你转着舵轮朝着风的方向看的,
回顾一下弗莱巴斯,他曾经是和你一样漂亮、高大的。
五、雷霆的话
火把把流汗的面庞照得通红以后
花园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
经过了岩石地带的悲痛以后
又是叫喊又是呼号
监狱宫殿和春雷的
回响在远山那边震荡
他当时是活着的现在是死了
我们曾经是活着的现在也快要死了
稍带一点耐心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岩石而没有水而有一条沙路
那路在上面山里绕行
是岩石堆成的山而没有水
若还有水我们就会停下来喝了
在岩石中间人不能停止或思想
汗是干的脚埋在沙土里
只要岩石中间有水
死了的山满口都是龋齿吐不出一滴水
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
山上甚至连静默也不存在
只有枯干的雷没有雨
山上甚至连寂寞也不存在
只有绛红阴沉的脸在冷笑咆哮
在泥干缝猎的房屋的门里出现
只要有水
而没有岩石
若是有岩石
也有水
有水
有泉
岩石间有小水潭
若是只有水的响声
不是知了
和枯草同唱
而是水的声音在岩石上
那里有蜂雀类的画眉在松树间歌唱
点滴点滴滴滴滴
可是没有水
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我数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但是我朝前望那白颜色的路的时候
总有另外一个在你身旁走
悄悄地行进,裹着棕黄色的大衣,罩着头
我不知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但是在你另一边的那一个是谁?
这是什么声音在高高的天上
是慈母悲伤的呢喃声
这些带头罩的人群是谁
在无边的平原上蜂拥而前,在裂开的土地上蹒跚而行
只给那扁平的水平线包围着
山的那边是哪一座城市
在紫色暮色中开裂、重建又爆炸
倾塌着的城楼
耶路撒冷雅典亚力山大
维也纳伦敦
并无实体的
一个女人紧紧拉直着她黑长的头发
在这些弦上弹拨出低声的音乐
长着孩子脸的蝙蝠在紫色的光里
嗖嗖地飞扑着翅膀
又把头朝下爬下一垛乌黑的墙
倒挂在空气里的那些城楼
敲着引起回忆的钟,报告时刻
还有声音在空的水池、干的井里歌唱。
在山间那个坏损的洞里
在幽黯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
坟墓上唱歌,至于教堂
则是有一个空的教堂,仅仅是风的家。
它没有窗子,门是摆动着的,
枯骨伤害不了人。
只有一只公鸡站在屋脊上
咯咯喔喔咯咯喔喔
刷的来了一炷闪电。然后是一阵湿风
带来了雨
恒河水位下降了,那些疲软的叶子
在等着雨来,而乌黑的浓云
在远处集合在喜马望山上。
丛林在静默中拱着背蹲伏着。
然后雷霆说了话
DA
Datta:我们给了些什么?
我的朋友,热血震动着我的心
这片刻之间献身的非凡勇气
是一个谨慎的时代永远不能收回的
就凭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我们是存在了
这是我们的讣告里找不到的
不会在慈祥的蛛网披盖着的回忆里
也不会在瘦瘦的律师拆开的密封下
在我们空空的屋子里
DA
Dayadhvam:我听见那钥匙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监狱里
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只在黄昏的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
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莱纳思一度重生
DA
Damyata:那条船欢快地
作出反应,顺着那使帆用桨老练的手
海是平静的,你的心也会欢快地
作出反应,在受到邀请时,会随着
引导着的双手而跳动
我坐在岸上
垂钓,背后是那片干旱的平原
我应否至少把我的田地收拾好?
伦敦桥塌下来了塌下来了塌下来了
然后,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
我什么时候才能象燕子——啊,燕子,燕子,
阿基坦的王子在塔楼里受到废黜
这些片断我用来支撑我的断垣残壁
那么我就照办吧。希罗尼母又发疯了。
舍己为人。同情。克制。
平安。平安
平安。
(编辑:苏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