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贝托·波拉尼奥(1953-2003),智利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包括《遥远的星辰》《荒野侦探》《2666》《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等。《纽约时报》称他为"拉丁美洲最有影响力的文学之声"。
采访者:莫妮卡·玛丽斯坦
受访者:波拉尼奥
“一位精瘦的人在此间脱颖而出,准备齐全的蓝色背包,硕大的框架眼镜,手指间永不熄灭的香烟,无论何时都存在的一种匮乏、锐利、直率的才智。”“他以尖锐的幽默感和优雅的智性说出的一切,和他用一只确然的笔、伟大的诗意冒险和深厚的创造性投入写下的一切,值得那些钦佩他的人,当然还有那些厌恨他的人的关注。”《花花公子》的记者玛丽斯坦这样形容波拉尼奥。
在接受《花花公子》的访谈时,波拉尼奥已经被恶劣的疾病折磨多年,当被问及关于死亡的问题时,他还会打趣道“这位尊贵的女士迟早会到来”。2003年7月15日,他死于肝功能衰竭,而这则访谈成为了他最后的访谈。
诗人,小说家,革命者……仅仅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来形容波拉尼奥是不够确切的。在文学之外,他是走遍拉丁美洲的背包客,是偷书并且跟踪自己喜欢的作家的叛逆少年,是为妻子煮饭的丈夫,是在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时感到温暖与不知所措的父亲。波拉尼奥的迷人之处,不仅在于他的文学,也在于他的人格与经历。让我们在访谈中,一窥波拉尼奥的不同面孔。
最后的访谈
莫妮卡·玛丽斯坦
玛丽斯坦:你是否为你受到敌人的广泛批评而流泪?
波拉尼奥:有许多许多次。每次我读到有人说我坏话,我就开始哭,我在地板上爬,我抓自己,我无限期停止写作,我失去食欲,我不怎么抽烟,我去运动,我去海边散步,那里离我家不到三十米,我问海鸥,它的祖先吃鱼而鱼吃尤利西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没有伤害你。
玛丽斯坦:关于你的作品,你最看重谁的意见?
波拉尼奥:我的书被卡罗琳娜(妻子)读过,然后是埃拉尔德(阿纳格拉玛出版社的编辑),然后我努力永远忘记这些意见。
玛丽斯坦:你有没有偷过一本你后来不喜欢的书?
波拉尼奥:从来没有。与偷保险箱不同,偷书的好处是作案前可以仔细检查书的内容。
玛丽斯坦:你曾经在沙漠中央走过吗?
波拉尼奥:是的,其中一次是在我祖母的手臂上。那位老妇人不知疲倦,而我想我们是走不出去了。
玛丽斯坦:你见过水下五颜六色的鱼吗?
波拉尼奥:当然。没有比1974年或1975年的阿卡普尔科潜得更深的时候了。
玛丽斯坦:你曾经用香烟烫过自己吗?
波拉尼奥:从没自愿烫过。
玛丽斯坦:你曾经在树干上刻过你心爱的人的名字吗?
波拉尼奥:我干过更坏的事,但这件事我们还是不谈为好。
玛丽斯坦:你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吗?
波拉尼奥:是的,1984年左右,我在一家商店工作。店里空无一人,一位印度妇女进来了。她看起来像个公主,她本来完全可以成为公主的。她从我这里买了一些挂坠式珠宝首饰。我几乎晕过去了。她有铜色的皮肤,长长的红头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很完美。一个永恒的美人。当我不得不收她钱时,我感到很尴尬。她对我笑了笑,好像在说她理解我,不用担心。然后,她就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有时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她是女神卡莉,小偷和金匠的守护神,不只卡莉,还是杀人犯的女神。这印度女人不仅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她似乎也是个好人——非常温柔、体贴。
玛丽斯坦:你欠你生命中的女人什么?
波拉尼奥:太多了。一种违抗和高度危险的感觉。为礼貌起见,我会对其他事情保持沉默。
玛丽斯坦:她们欠你什么吗?
波拉尼奥:没有。
玛丽斯坦:你为爱受过多少折磨?
波拉尼奥:第一次恋爱时痛苦不堪,然后我学会了在面对事情时多一点幽默。
玛丽斯坦:那恨呢?
波拉尼奥:即使我听起来有点自命不凡,但我从来没恨过任何人。至少我确信自己无法忍受持久的仇恨。如果仇恨不能持久,那就不是仇恨,不是吗?
玛丽斯坦:你是怎么赢得你妻子的爱的?
波拉尼奥:为她煮饭。那时候我很穷,我的饮食基本上都是米饭,所以我学会了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做米饭。
玛丽斯坦:描述一下你第一次当爸爸的那天。
波拉尼奥:那是晚上,将近午夜。我一个人,因为不能在医院里抽烟,所以我实际上是坐在四楼的檐板上抽烟。街上没有人看我,只有月亮,就像阿马多·内尔沃会说的那样。当我回来的时候,一个护士告诉我,我的儿子刚刚出生。他个子很大,几乎全秃,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在问自己,到底是谁把他抱在怀里。
玛丽斯坦:你担心你的书在畅销书排行榜上的位置吗?
波拉尼奥:最低程度地担心。
玛丽斯坦:你考虑过你的读者吗?
波拉尼奥:几乎从来没有。
玛丽斯坦:在读者对你的书的全部评论中,最让你感动的是什么?
波拉尼奥:简单地说,读者本身就感动我了——这些人敢于阅读伏尔泰的《哲学词典》,我所知道的最愉悦和最现代的作品之一。我为那些阅读科塔萨尔和帕拉的钢铁般的年轻人所感动,就像我阅读它们并打算继续阅读一样。我为那些头下夹着一本书睡觉的年轻人所感动。书是世上最好的枕头。
玛丽斯坦:什么事会让你生气?
波拉尼奥:在我这个年纪,生气就是浪费时间。在我这个年纪,遗憾的是,时间相当重要。
玛丽斯坦:什么让你觉得无聊?
波拉尼奥:左派的空洞话语。我认为右派的空谈是理所当然的。
玛丽斯坦:什么让你觉得享受?
波拉尼奥:看我女儿亚历杭德拉的表演。在海边的酒吧吃早餐,边看报纸边吃羊角面包。博尔赫斯的文学。比奥伊的文学。布斯托斯·多梅克的文学。做爱。
玛丽斯坦:你还用手写字吗?
波拉尼奥:诗歌,是的。其他的我用一台1993年的旧电脑来写。
玛丽斯坦:闭上眼睛。在拉丁美洲遇见的所有风景中,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波拉尼奥:1974年,丽莎的嘴唇。我父亲的公共汽车在沙漠公路上抛锚了。考克斯一家医院的肺结核病房,我妈妈告诉我和妹妹要屏住呼吸。和丽莎、玛拉、薇拉以及其他我不记得的人一起去了波帕卡特佩特尔。但我记得丽莎的嘴唇,她特别的微笑。
玛丽斯坦:天堂是什么样的?
波拉尼奥:就像威尼斯,我希望,一个到处是意大利男人和女人的地方。一个你可以使用和磨损的地方,一个你知道包括天堂在内什么都不会持久的地方,你知道到最后它会变得无关紧要。
玛丽斯坦:地狱呢?
波拉尼奥:这就像华雷斯城,我们的诅咒和镜子,一个令人不安的映像,映出我们的挫败、我们对自由和欲望的臭名远扬的解释。
玛丽斯坦: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患上重病的?
波拉尼奥:1992年。
玛丽斯坦:你的病对你的性格有什么影响?
波拉尼奥:没有。我知道我不是长生不老的,三十八岁,我了解这一点正是时候。
玛丽斯坦:你死前想做什么?
波拉尼奥:没什么特别的。好吧,显然我宁愿不死。但这位尊贵的女士迟早会到来。问题是,有时她既不是个淑女,也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但是,正如尼卡诺尔·帕拉在一首诗中所说的,她是个热辣的丫头,不管你认为自己多么漂亮,她都会让你牙齿打颤。
玛丽斯坦:你希望在未来遇见谁?
波拉尼奥:我不相信来世。如果它存在,我会感到惊讶。我会立即报名参加帕斯卡开设的什么课程。
玛丽斯坦:你想过自杀吗?
波拉尼奥:当然。有一次,我没有死,正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情况变得更糟,我该如何自杀。
玛丽斯坦:你曾经相信你要疯了吗?
波拉尼奥:当然,但我总是被我的幽默感拯救。我会给自己讲一些让自己笑得发疯的故事。或者我会记起来那些让我在地上打滚大笑的场景。
玛丽斯坦:疯狂,死亡和爱,生活中这三件事哪一件你做得更多?
波拉尼奥:我真心希望是爱。
玛丽斯坦:什么事让你笑到下巴发痛?
波拉尼奥:我和他人的不幸。
玛丽斯坦:什么事让你哭?
波拉尼奥:同样的——我和他人的不幸。
玛丽斯坦:你什么时候最快乐?
波拉尼奥:包括在最负面的情况下,除去很短的一段时间,生命中的每天我几乎都很快乐。
玛丽斯坦:如果你不是一个作家,你会做什么?
波拉尼奥:我本想成为一名凶杀案侦探,而不是作家。我对此非常确定。一连串的杀人案。我是那种可以在夜里独自回到犯罪现场的人,不怕鬼。也许我那时候真会变疯。但作为一名侦探,这事很容易用一颗射进嘴里的子弹解决。
玛丽斯坦:你承认自己活着吗?
波拉尼奥:好吧,我继续生活、阅读、写作、看电影,正如阿图罗·普拉特就埃斯梅拉达自杀事件所说的:“我还活着的时候,这面旗帜不会降下。”
访谈原载于《花花公子》(Playboy)墨西哥版2003年7月刊,有删节。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