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枝桠
采访者:一席
被访者:毕飞宇
一席:作为一个小说家,您对时间是怎么理解的?
这个东西完全是被我妈妈的那块手表害的。是几岁,其实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她那块手表就在她的手腕上。它引起我的注意,其实跟时间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它的那个质地和造型。
我们那个村子里面还没有电,还没有石油,点灯的时候用的都是豆油。我想你把整个村子里面所有的钢铁全部加起来,也就几把锄头和几把菜刀,还有门上的那把锁。我们看到了黑不溜秋的上面有铁匠锻打的痕迹,特别粗糙的那样一个东西。
我的眼睛是非常适应粗糙的一副眼睛,可你要知道,一块瑞士手表是十分十分精细的,非常精致,非常对称,上面散发出非常高级的光芒。然后里面有一根指针,也没有一头驴在那推它,它自己就在里面转。
它怎么转起来的?这很神啊。你从一个成人的角度来讲,你去关心这个你不疯了吗?可你要知道作为一个孩子来讲,他就好奇它怎么就动了呢,还有声音。
然后随着年纪慢慢长大,村子里面所有的人“陈老师,几点了?”“九点二十”,大家都知道了,此时此刻九点二十。
作为一个很无知的孩子,看到这些画面,其实是非常魔幻的。为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它会发生在拉美,不会发生在欧洲,它是有道理的,魔幻现实主义的认识永远也不会发生在北京和上海,它只能发生在村子里头。
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剧照(改编自毕飞宇中篇小说《上海往事》)
所以,整个童年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把这个手表打开,一直没能够如愿。还有一个巨大的心愿就是看一眼火车。
为什么要看一眼火车呢?因为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去了一趟上海,回来了以后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我们村子里面都有小巷子,每一个小巷子其实就是一条路,在这个路上有行人,偶尔还有一个小板车。
可你不管怎么说,路是宽的,行人是窄的,小板车也是窄的。后来有了自行车依然是窄的,路比车更宽,车才能行驶得起来。可是从上海回来的那个人,讲了这样一句话,他说我看见火车了,车子比铁轨还宽。
这话多吓人啊,一个车子比路还宽,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我没事就蹲在那想,没事就想把他叫过来给我解释清楚,因为它冒犯了我的常识。
直到19岁的那一年,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我在扬州读大学,我专门赶到镇江火车站买了一张票,去目睹了这个现实。你想,那么漫长的岁月,如此简单的一个现实一直在我的内心。
到了1983年的9月30号,那一天下午我在镇江火车站,我目睹的也是现实。可你把这两个现实拉在一块,你会发现这个现实充满了魔幻的色彩。这东西折磨人哪。
其实你要问我你为什么对时间感兴趣,时间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一个本来可以求知的孩子,一个知识本来可以让他吃饱的孩子,因为他在乡下,他整个童年和少年一直没能吃饱,他一直饿着,他始终怀着一个强烈的好奇心来期待未来有人给他解开这个秘密。
所以为什么我对时间那么感兴趣,说到底就是碰到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好奇心在驱动,想明白,一直没能明白,一直没能吃饱,就这样。
电影《哺乳期的女人》剧照(改编自毕飞宇同名短篇小说)
刚才我们所说的那个时间,我们把它命名为时间,但那个时间它还有一个名词,叫物理时间。同时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人只要他是一个作家,他就必须面对时间,什么时间?文学的叙事时间。
一本书,这么厚,很可能它里面的内容就三天,他能把5分钟里面的事情花上十几页,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把周边有关的东西都牵扯进去,在你叙事的时候很可能时间是停止的。可是同样在这样一本书里面,底下花了20页,它很可能20年就跳过去了。
叙事时间也有可能是缩短的时间,也有可能是无限延宕的时间,它和物理时间是不配套的,这个时间完全靠作家本人去把控。
所以马尔克斯才会非常自豪地告诉他的太太,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在发明小说。为什么?他的小说的结构方式,尤其是语言方式,完全颠覆了以往所有小说的方式。所以为什么“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词在英语里面既用Magic,又用Bomb,爆炸。
当然这个炸,一方面来讲是这种文学在欧洲所引起的巨大的反响,同时我们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它确实是一个爆炸。说到底,它爆炸在哪,除了语言的形态变化以外,人物塑造的形态的变化以外,关键的还是一位小说家对时间的处理。
但所有的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重要,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真正体现马尔克斯文学价值的,依然是他的现实主义精神,面对他的人民,面对拉美的历史,依然是这个东西。只不过他的那个现实主义换了一套裙子而已,换了一个发型而已,本质上依然是现实主义的。
所以也可以这样说,一切小说,请注意,一切小说在根本上依然是现实的。
一席:一切?
一切。所以,诗人跟小说家永远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诗人是可以离开生活的,他的两只脚是可以和大地脱节的。
小说家真不行,小说家的两只脚必须要站在大地上。小说家必须要有小说家自身的现实,面对这个现实,不眨眼地盯着这个现实,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
枝桠 毕飞宇
您刚刚说“我是我自己,我不是别人”,但是一个小说家要怎么冲出去?
正是因为我是我自己,他是有冲动的,他渴望做别人,这个可能是一个很隐秘的冲动。说到底,一个人渴望成为电影明星,一个人特别喜欢化妆,一个人特别喜欢买衣服,他的根由,在我看来,一方面在坚守自己,另一方面想做一次别人。
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东西。你让他不做自己,他会受到巨大的冒犯,生命的尊严不允许自己不是自己。但是生命是一个很调皮的东西,我做做别人又何妨呢?
我相信一个女性去换发型换衣服的时候,她内心的满足也许和一个5岁的孩子穿着爸爸的鞋在客厅里面晃的时候的感觉是一样的。
一席:所以小孩子喜欢过家家是有非常强的愿望想做大人。
对,过家家不是孩子的事情,过家家是人类的事情。只不过孩子我们叫过家家,到了大人那,我们不用“过家家”这个词,用一种更高级的说法,这个高级的说法就是艺术。
写小说也是。如果你真的去窥视别人的时候,你会承担一个伦理和法律的结果,可是伦理和法律管不了人类的想象力,所以他用想象力去替代了这个问题。我走进了一个想象的人物的世界,我走进了一个想象中的人物的心理,我没有冒犯任何一个人,它不违反伦理,它符合伦理。
电视剧《青衣》剧照(改编自毕飞宇同名小说)
写作最让我觉得满足的一件事情就是,写作状态特别好的时候会自我膨胀。在进行自我认知的时候,会有那种很戏剧性的放大。
有时候写着觉得自己是个圣人,怎么那么崇高。相反,也有降低,比如说你写那种特别猥琐的东西,你自己变得也很污。所以这种自我的圣化跟自我的污化,它拉大了人内心的区间。
拉大了区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内心的空间大了。内心的空间大了以后带来的满足,跟一个人住在100平米的房子里面的时候突然得到一个500平米的房子,跟一个人坐在两座的汽车里面突然得到了一个七座的车,那个概念是一样的。人都渴望有更大的空间,人都渴望占有更多的时间,这是一个本能。
但现在很多人可能忘记了心灵这个空间。
没有忘记,现在关键问题是外部的压力太大,空间变小了。空间怎么变小的,空间变小是因为时间变短了,生活快了,而且生活会越来越快。生活快了以后,时间就会变得短,时间一短,空间就没有意义了。
你想,一对恋人,两个人相隔了两万多公里,那是怎样的一种思念的状况。因为有了手机,一按,“你吃饭了吗?”过去了,“我刚刚吃过,你呢?”空间就小了。
面对这个问题,就碰到了一个二律背反,就是科学一定是在帮助人类的,同时科学也一定是在毁坏人类的,我们必须同时接受它,没有两头都甜的甘蔗。
一席:写作这件事情,会有使命感吗?
经常有人夸,毕老师写了这么多年还在写,这么多年泡在健身房里面,还在那健身,这个人的毅力真了不起。我没有毅力,我做这些完全不是因为我有毅力,我喜欢,只有喜欢才撑得住。
我不说文坛,我说健身房里面,那些想把肌肉练得漂亮一点的,那些想减肥的,在我身边健身的人,这么多年里,七八拨换掉了。到了一定的时候这个人没了,永远没了。又一拨,过了几年又没了。就我们几个老东西,一直到现在,我估计我们到了很老还会在那,我们都喜欢干这个事情。
写作也一样,你说我也不是那种老牌的作家,年纪特别大,像王蒙先生那样那么大年纪的一个作家。从我们二十多岁的时候开始写作,中国文坛多少拨作家在我的身边没有了。
我们还在这儿,真的不是因为毅力强,那些不写的人真的也不是毅力不强,也不是人家没有才华。他不爱了,就放下了,多好。
所以你问我有没有使命感,我一直说我永远不会对文学效忠,它又不是我爸爸,它又不是我儿子,我凭啥?什么时候我感觉到我不想写了,我立即不写了。我不欠任何人的,我也不欠你们的,我也不欠读者的,我更不欠任何一个所谓的组织。我不想写了,我就钓鱼去,我就健身去,我就溜街去,真的不欠谁。
电影《推拿》剧照(改编自毕飞宇同名长篇小说)
一席:如果不当小说家,您会选择什么职业?
这个得取决于我的年纪和我当时所处的背景。如果我现在十七八岁,我生活在一个大都市里面,有两个职业我是渴望的。我的首选可能是做一个摇滚歌星,第二个我要选择的很可能就是作为一个职业的足球运动员,像英格兰、意大利、德国那样的职业球员,而不是中国这一种。
我后来想了想,为什么如此迷恋这个东西?我想明白了,就是很可能我是一个特别渴望在创造的现场与人分享的人。因为无论是摇滚,无论是足球,你不可能在家里面一个人完成,很可能我骨子里面有这个东西。
当然了,你一个乡下孩子,摇滚是什么你都不知道,足球是什么都没听说过,然后你也长大了,很自然而然地,我选择了小说家这样一个职业,也挺好。
如果以我现在的心智,以我现在的状况,你问我:如果有机会让你再选择一次,你会选择什么?我可能还是选择小说家,因为这个事情我是可以做下去的。也可能某一个阶段写得多一些,少一些,好一些,差一些,我就觉得这个事情可以永远让我做下去。哪怕我坐在轮椅上,哪怕我气喘吁吁,它不影响我的写作。
我想起来17岁那一年读罗曼·罗兰的那一句话:伟大的诗人,哪怕他气喘吁吁,他也可以写出激动人心的篇章。这是诗人的特权。他缺氧,话都说不好了,然后他颤抖地把笔拿起来,写了几首诗,这几首诗流传到社会上去,它可以让所有人发疯。这是小说家和诗人的特权,也挺好。
一席:您相信命运吗?
相信命运,在我还是一个识字不多的乡下孩子的时候,我就相信命运。
所有乡下长大的孩子,到了夏天,差不多每过十几天就会看到一个无限壮观的大场面:蚂蚁搬家。就在两棵槐树之间,浩浩荡荡的大军,像人类一样,红尘滚滚,在那迁徙。
第一次看的时候,你就觉得好玩,经常看经常看,你脑子里面就突然会有一个想法,虽然那个时候我们的心智还不怎么健全:同样都是生命,一定有一个老天爷此时此刻像我一样低着头在看我。当你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并不是说你的心智有多特别,并不是说你多聪明你多早慧,不是,它是一个生活常态的东西。
有的时候晚上回家,我会不安。为什么呢?你看着看着,恶向胆边生,一泡尿把人家全冲了。等后来我看到《圣经》里面有诺亚方舟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童年时代做过的多种恶。
一席:对生死会有另外的想法吗?
没有,到了我这个年纪,还不能说对生死有了另外的想法。但是有一条,我的内心是有秘密的,就是无论哪一天在哪,它什么时候来,一个过了50岁的人,就要开始做准备了。这个准备不是给自己打棺材,是说心理上要做好准备。
因为你过了50岁之后,一天比一天近了,作为一个男人,你总要面对这个话题。所以你闲下来的时候,静下来的时候,要告诉自己:这天会来。这天来的时候,你是怎样的?可千万千万不能让自己在那一天来到的时候太难堪。
我离死还很远,我最渴望的就是,假如我离开这个世界了,别人问起来了,人家说“老毕走了,他走得很有尊严”。这句话就可以把我送到天堂上去。
如果有人告诉大家“老毕昨晚走了,太不堪了”。我觉得这句话就可以把我送进地狱。我希望我能进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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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