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齐耶《粉色的裙子》
采访者:张晓媛
被访者:陈丹青
6月,备受关注的文化类视频节目《看理想》系列与观众见面。陈丹青的《局部》第一集6月16日上线10小时,点击量就超过100万次。
陈丹青表示,《局部》里没有社会,没有事件,只是绘画。他坦承,那些名气太大的画,全是历代文人专家的唾沫,自己会避开——《局部》刻意选择大家不太知道,不太留心的画。“这是我存心里很久的小小野心,就是,讲述‘次要的作品’。”
关于《局部》
名气太大的画,全是历代文人专家的唾沫
记者:2011年理想国文化沙龙时参加过您的群访,当时您没有选择坐着讲,而是站着点燃一支烟,和记者们聊了很久。这次录制《局部》,梁文道选择了在街头行走,您自己选择端坐。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陈丹青:那年我58岁,今年62岁。你要是活在这一组年龄,就不会有这一问。目前我仍站着画画,那是常年养成的肢体习惯,但站着做视频,身体不明白我在干什么,坐下谈,安然多了。
《局部》配有连续不断的画面,文道的背景就是夜晚的街道,他需要有动作。他才45岁。我要是在这岁数,爬树上讲也可以考虑。
记者:您曾经在之前接受采访时调侃自己对着稿子念,选择写稿子而非纯脱口秀对于表达有什么影响?
陈丹青:脱口秀就是脱口秀,我被分配弄十六集,等于要写十六篇文章,然后当场念。名曰脱口秀,其实是假的。
空口说、念稿子,各有利弊。随口神聊当然生动,所谓“妙语如珠”、“出口成章”,但我做不到。我去大学讲演多数没稿子,因为面对年轻人,现场瞎说,但我不会单独讲半小时,更别说一两个钟头。我很早离开单位,没有长期开会和发言的经验,更讨厌作报告。
我曾试着空口演讲,十分钟后就乱套了。所以凡是自以为重要的场合与话题,都会事先备稿,照着念。譬如谈鲁迅的八九次讲演,全部有稿子。
但这是脱口秀的大忌。美国脱口秀全是当场痛说,语速飞快,不断有亮点和笑点。据说这类脱口秀(不管是娱乐、时政还是文艺)有庞大的幕后班子,有时多达数十人,搜寻话题、准备海量的资料。当然,关键还是那位快嘴天才。说话就是说话,许多饱学之士不会说话。二者兼得的人,极稀罕。
说回《局部》。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忽然变成口若悬河的人,所以功夫花在文案。观众或许因此宽谅:这家伙讲得实在差,但内容可以看看,那些美丽的画遮了我的短处——负责剪辑的导演小梦茜才是《局部》的功臣,经她找寻各种画面的穿插配置,还有小动画之类,节目变得可看。我不是学者,随时会有口误和错失,许多画的准确资料是梦茜辛苦找来的,我看了剪辑后的成片,这才知道。
记者:一期16到20分钟的稿子要写多少字,写多久?是一次成功还是前后修改了多久?
陈丹青:3500字左右。每篇平均写十天,甚至半个月。不断改。我所有稿子都不断改。可怜的是,每集写完录完,我总不知道下一集讲哪位、讲什么。即便决定了,写起来,也是一行行写着,才慢慢知道讲什么。
记者:如何看待《晓松奇谈》,脱口秀类的节目除了高晓松的还看过哪些?
陈丹青:哦!晓松是脱口秀天才!年轻人给我看过几集,我全部听完,很感动。太多讯息,太多故事。我绝对做不到他的滔滔不绝。我在土豆老总杨卫东手机里还看过一集《罗辑思维》,关于尼克松水门案件的故事,也讲得好,也是天生的。那天团队吃饭,我完全不知道我将做什么,就请他们给我看。一看,心下叫苦。
记者:交流,尤其是通过视频节目的这种交流,真的是有意义的吗?
陈丹青:视频出现前,人看电视,电视普及前,人听广播,无线电发明前,人人一大早看报纸。在前现代,人类的所谓“交流”大概就是“街谈巷议”、“渔樵闲话”吧,加上明代兴盛起来的话本章回小说。朝廷的媒体是快马加急送密信,一路换马,许多马愣给跑死了。古代各省的驿站就是为这个准备的,躲雨、歇息、喂马、换马,驿站官员在当时很重要的,等于今天的国家军事情报机构。
视频交流“真的有意义”吗?我可不知道。你觉得呢?
记者:18岁的感知功能是全息的,看世界全身都是摄像头,18岁好也好在不自知。那期视频旁边网站给的互动话题是“聊聊你的18岁和你希望的18岁”。您的18岁如何度过?当时您在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吧?讲讲那时的经历和感触吧。
陈丹青:一个北宋年间在宫廷画画的18岁少年,和今日朝阳区18岁孩子,没有可比性。莫扎特十二三岁就坐着马车巡演欧洲各国,皇帝还抱起他来亲他,歌德就站在边上。
古时候,差不多直到我出生的五六十年代,十三四岁的孩子离家出门,在各种行业当学徒,生炉子,倒痰盂,擦洗、跑街、盘货、做账,什么都得学着干,挨打受骂,忍功一流,16岁上已是老练的徒工,甚至被委以重任,独当一面。许多大人物,当官的、经商的,做学问的,就是学徒出身。三联老前辈沈昌文当过学徒,老连环画家贺友直也是。
七十年代我在赣南插队时,太阳刚出来,村中的18岁少年已经砍了柴禾背下山来,划几口稀饭,就下地干活儿了。农村孩子到了八九岁上,就是小小的劳力。我17岁那年,插秧、割稻、砍柴、挑公粮,全都会了,18岁得了急性肝炎,生日那天,赤膊躺在公社诊所木床上,枕头是一块砖。十天后能下地走路了,晃悠着走到小坡上,请当时游走各村的乡村照相师拍了照片,发你看看,就是条草狗。
你问感触,我只记得拿本破烂的苏联译本《卓娅和舒拉》,深更半夜,就着油灯读。这本书是苏联卫国战争的著名传记,是一个母亲回忆她死去的儿女。我读着,哭得一塌糊涂,眼泪流在那块破砖上。
记者:讲《千里江山图》的时候,很多观众印象深刻的一句话是:“他好像知道,过了几年就死了。”无限悲凉,就那么收住了。当时怎么想到用这个结尾?
陈丹青:老天爷,我一点没有要读者悲凉的意图。别说北宋,直到二十世纪前半,全世界的医术和医疗都还差,除了少数先进国家,大部分国家的少年儿童,夭折率太高了,没人格外惊讶。
谈论上千年前死去的少年,和最近被你获知的哪个少年的死(如果你认识他,甚至是亲戚),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千里江山图》最后来这么两句,是整个叙述的修辞,一点不“悲凉”。做节目时,灯光开着,三架机器对着你,哪有什么心情啊,赶紧念完拉倒。
关于审美
中国书画,包括文章,从来推崇“老境”
记者:如何看待那些传世作品只有一件的画家?其中您最喜欢的一位是谁?
陈丹青:传世仅只一件作品的画家,很少很少,节目里都提到了,一是李思训,一是王希孟,我都喜欢。东晋还有一位顾恺之,留下三幅长卷,不得了,每件都是神品,但也是后人临摹的,并非原作。所谓“传世只一件”,意思是说,其他散佚了。
五代的顾闳中也只留得一件,名气太大,就是现藏故宫的《韩熙载夜宴图》,我真想看到他别的作品,不可能了。我也想讲讲他,但名气太大的画,全是历代文人专家的唾沫,我会避开——《局部》刻意选择大家不太知道,不太留心的画。这是我存心里很久的小小野心,就是,讲述“次要的作品”。
记者:您在节目说的有一点我很认同,很多人想象中国古典画家都是白胡子老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刻板的印象?
陈丹青:不是“刻板”印象,而是千年有效的阳谋。一个威权的文明,老人符号很必要。中国是表面上敬老的文明,因为可以同时挟持老人,摆平同辈,威慑晚辈。总之,一整套精致的利益关系,年龄、年资,本身就是资本和策略——很难改变的,那是全社会的人际网络和文明图腾。其实不必老,哪怕三十岁对二十岁的晚辈,也能压一头。
你瞧那些没有利用价值的老人,谁敬重,谁尽孝?
缩小到绘画,技术上说,中国水墨画是一个休闲的、养生的、几乎业余的游戏系统,适宜退出工作和权力的人玩弄。但王希孟那路工笔重彩画,必须年轻,目力好,脊椎好,精气神饱满,经得起一整天一整年伏案画画。
但中国书画,包括文章,从来推崇“老境”,意思不是说年龄,假如你才二十郎当,说你句子写得“苍老”,下笔“老辣”,那是夸你。所谓“老成持重”,也是夸年轻人。这一层,我倒也还有同感,现在三四十岁的写家画家,下笔总嫌嫩,或者,毫无分寸,一味霸悍。
王希孟那是星宿下凡。画史很少谈他,他在画史之上。
记者:您提到,要好好保留自己的孩子气,木心先生说所谓元气就是孩子气。孩子气在当今社会是“行得通”的吗?注定会遇到更多苦难吧?
陈丹青:当我说“保留孩子气”,是对四五十岁以上的爷们儿说的。孩子气的对应,就是暮气、俗气、习气、痞气、油气、官气、专家的平庸气、书生的酸腐气……等等。所谓孩子气,意思是纯真和本色,当今社会是否行得通,我不知道。暮气痞气之类,其实都很相似,孩子气却是形形色色,在各种人那里,不一样。半大不小的女子或者蛮有孩子气,一发嗲,事儿办成了,因为成人吃这一套,有些成人呢,又太幼稚,处处碰壁,闹笑话——那不是孩子气,那是傻X。
高贵的孩子气,譬如莫扎特,千年不遇。
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倒是常见孩子气。你去养老院和街巷人家看看,老到那份儿上,孩子气出来了,孩子样也出来了,譬如尿裤子之类,我在等那天到来。我妈告诉我一件真事,说,她家乡有个七十多岁老头坐街沿上哭,别人问他怎么啦,他说,我爹早上打我——他爹九十多岁啦。
中国许多成人、老人,内心从未走出婴儿期,骄横而幼稚,动辄发脾气、摔东西、出口伤人,一辈子坚持不肯成熟。他们因此受苦,更使人受苦——孩子气的意思,不是要你像个孩子。
记者:有时候言辞犀利,似乎桀骜不驯的人,态度是谦和的。
陈丹青:为什么言辞犀利、桀骜不驯的“深刻人”,就不该是“谦和”的?我的言辞并不“犀利”,我常顾左右而言他。我也并非“桀骜”,而是偏于“驯”的:哪些话别说,哪个时刻得乖,我知道。
记者:最近的微博上大量青少年殴打凌辱同龄人的视频,这些残暴的丑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人性本恶?
陈丹青:我想说,重要的不是殴打,而是有了视频,所以大家“看见了”。没有传播,百分之九十九人类干的事,等于没干。
就像误会国画家是白胡子老头一样,懂美感而不打架,也是误会。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经常寻衅打架,不止一次上法庭。三十多岁时,弄出人命,然后逃亡,途中得热病死了。因为懂打架,他画的鞭打基督,还有杀头的画面,最真实。
印象派老大马奈,算的是巴黎君子,夜里和人咖啡馆辩论,还出去决斗,两人不会弄剑,结果把长剑打成跟螺丝起子似的。萨特,哲学家,回忆录里写他上小学时,每天上学经过别的街区口,立刻和第一个瞧见的男孩打成一团。这类肢体把戏,我小时候每个上午、下午和晚上,都在上演。我们不记得有哪天脚上头上没有伤——对了,梁文道小时候也打架,现在还留着伤,你去问他。
前现代、半现代社会,男孩打架,司空见惯。真的恶,是欺负人。你说的视频如果是欺负人,那很糟,办法只有一个:狠狠揍他!美感根本无用(我小时候班上会打架的几个男孩,都蛮英俊),警察出面也无用(我们那会儿真会打的主儿,和警察好着呢),只一招:他怕比他狠的人。
关于社会
熟悉我的观众觉得我变乖了。是的。
记者:和以前相比,您是更愿意对社会事件发表看法了还是更疏离了?
陈丹青:我不太知道“社会”发生了什么“事件”,多数是别人告诉我的。《局部》没有社会,没有事件,只是绘画。熟悉我的观众觉得我变乖了。是的。
记者:您说,“有意思的话题我仍然会发言”。哪些领域或者说什么类型具有怎样意义的事件是您愿意发言的?
陈丹青:那是婉拒采访的托词嘛。没有哪个领域和事件是有意思的。如果你发言,如果你善用语言,某个领域,某件事,或许“有意思”起来。
记者:当今社会,真诚和信任两个词如何理解?
陈丹青:好纯啊,这问题倒有点孩子气,恭喜你!
记者:有评论说:“陈丹青很有修养和见识,他自己曾经说过‘亚洲文化都是盗版文化’”,您对于如今亚洲文化的总体看法是什么?
陈丹青:盗版也是一种文化,一种能量。中国人勤快,智商高,要玩儿盗版,其他亚洲国家未必玩的过我们。不过有些事,很重大的事,我们要是也来诚心诚意玩盗版就好啦。
记者:去年底,本报采访戴锦华女士时,她提出了一个看法被广泛关注——文化表象里历史坍塌。您认为呢?
陈丹青:早就“坍塌”了吧。在我十八岁前就塌了。后来仿佛立起来,重建了什么,眼下又塌了?
没关系的。有些事物,譬如小小的手机,我十八岁时哪有啊。大厦健在,或者塌了,只要人手一枚手机,世面就能混下去——蛮壮观的。想象一下吧:坍塌后的瓦砾堆上,成千上万的人在看手机——眼下《局部》已拍摄了十集,年轻人告诉我,他们都是在手机上看的。
(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