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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地气之上还有可仰望的星空(1)

2017-09-26 14:50:48来源:江南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作者:桫椤 张抗抗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 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在农场劳动、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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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者:桫椤


  被访者:张抗抗


  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 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在农场劳动、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副主任。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2009年被聘为国务院参事。已发表小说、散文共计600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著近100种。代表作: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赤彤丹朱》《情爱画廊》《作女》《张抗抗自选集》5卷等。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等。2015年荣获第四届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保护金奖。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


  一、作家本是公民


  桫 椤:首先感谢您在百忙之中给我请教的机会。前几天联系您的时候,您正在湖南吉首调研,那是全国政协委员的活动吗?通过您的这些工作,我们看到一位作家对社会和人民的责任担当。大多数作家埋头书斋的时间比较多,我希望知道,您从事这些社会工作,是否需要有身份上的某种转换?在时间的分配上,诸多的社会工作是否也会影响您的创作?


  张抗抗:五月我去湖南几天,是作为国务院参事调研,每年都会外出调研两次。这两年我们文化小组选择了“全民阅读”这个课题,研究部分城镇的实体书店和图书馆状况,向政府提出可供参考的意见和建议。国务院参事室每个月还有两次集中活动和其他会议,每年投入的时间加起来,可量化的也有20天左右。作为连续三届的全国政协委员,每年参加“两会”,会前需要进行提案准备,休会期间还有提案办理单位的沟通,一年里总共要占去大半个月时间。我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十五年,提交近百个提案,其中只有一小部分被接受,虽然解决了一些问题,获得过优秀提案奖,算是办复成功率比较高的,但作用很有限。作为一个写作者,文学创作毫无疑问是我的主业,每年的时间总长度就那么多,减少了那么多写作时间和读书时间,当然很是心疼。作家担任社会职务是以牺牲自己的学习写作时间为代价的,作家最重要的发言方式是写作,循序渐进地对人和社会发生影响。但是作家同时也是“公民”,负有一定的社会责任,我需要转换的不是“身份”,而是尽可能管理好自己的时间,把履职作为“学习”与“观察”,用这些机会尽可能多多了解那些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世间万物各有得失,自有内在的平衡关系,十五年的政协委员和八年的国务院参事经历,是另一种平台和场域,给予我更宽阔的视野和别样体验,有付出必然会另有收获。


  桫 椤:您连续担任了第七、八、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对于当代文学、文化现象多有建言。作为国务院参事,您推动了《著作权法》第三次修改工作的启动。在全国政协“两会”期间您接受媒体采访时,内容涉及全民阅读、提高稿酬个人所得税起征标准、对国产文艺片的扶持、呼吁政府减免实体书店税收和房租等诸多提案。您对实体书店日渐衰落的现状尤为关注,还就这个题材写作了中篇小说《把灯光调亮》,发表在2016年第10期《上海文学》上,在今年获得了《小说选刊》的年度大奖。这是一部向书业人致敬的小说,同时也传递出您对我们民族文化素养的深切担忧。我由此感觉到,社会世俗化的程度在加剧,传统意义上的文化影响力在减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张抗抗:“调亮”的反面是很多东西正在快速黯淡下去。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进入了信息社会,如今手机和平板电脑已基本普及,高科技工具化时代,毕竟为我们带来快捷方便的学习和工作方式,好像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个时代的到来。我常常觉得空气中充满了信息波,吸一口气都有很多条信息钻进了鼻腔。从博客到微博再到微信,人人都被信息绑架了,也不知道会被劫持去哪里。前些年的博客时期,博文还以分析和观点吸引受众,到了微信时代,点击——转发成为一切,人们知道得越来越多,却没人肯用脑子想事情了。除了专业必需外,很少有人能够完整地阅读一本纯文学作品、或是文史类读物。以前我总是强调,不能一概笼统地抵触电子产品,用什么工具阅读不重要,重要的是阅读的内容。手机里那些可有可无的八卦新闻之外,微信毕竟还在传播很多重要的人文信息,何况手机也可以输入很多经典作品。但如果手机和网络大多是快速生成的低营养读物,每个人的时间都被轻松的娱乐(包括游戏毒药)所占有,传统文化一点点被所谓的现代生活方式蚕食消解,而真正的现代精神,例如独立思考、尊严与宽容并没有建立起来,这个民族怎么会进步呢?也许有人抱怨,是这个碎片化的时代把我们的阅读碎片化了。其实不然,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原本就由时间的碎片组成,需要我们去缝合连接。大多数人都有双休日,一年中多次小长假,是我们自己缺乏自控能力,把生命任意挥霍在无意义的信息上。一个好的政府,会尽力构建完整的现代公共文化服务体系,让实体书店、书吧、图书馆更多地覆盖所有人群,为全社会提供各种阅读的便利,使得文化成为民众的自觉需求。什么时候浙江省所有的阅读站点,如果都能读到《江南》杂志就好了。


  桫 椤:您是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文字著作权保护协会的副会长,您连续多年关于提高稿酬个人所得税起征标准的建议,得到作家们的欢迎。虽然到目前尚未解决,毕竟体现了作家对著作权保护的自觉意识。提起版权保护,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方便快捷,文学作品被抄袭、盗版等现象时有发生。您认为有什么好办法来遏制这些现象?


  张抗抗:关于提高稿酬个人所得税起征标准的建议,其实最早来自于中国作家协会权益保障委员会。前天我们刚刚召开了会议,讨论今年下半年维权工作的重点。近年来,盗版侵权已经从纸本书更多转向了网络。那些正规文学网站上每天推送的原创新作品,常常上传后几分钟就被链接到盗版网站上了,令网络作家叫苦不迭。我们这些用“传统”方式写作的作家,作品未经授权就被随意“刊登”在网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汪洋大海一般的网络网站,发现都难,何谈制止。所以现在出版社和作家签署的合同,其中都有一条,要求作家同时向出版社授予“信息网络传播权”“数字产品出版、销售权”“游戏改编权”,也就是想方设法堵住漏洞,为维权修筑防护堤坝。然而所谓网络,本身就是由“漏洞百出”的网眼构成,它是一个开放性的系统,复制模式可以产生无限大的空间,堵漏十分艰难。中国作家协会的权保会是一个专为作家维权服务的机构,由省市作协的维权办公室、文学网站代表、知识产权专家、律师等人组成,及时研究侵权的新动态,维权的新路径新方法。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科技时代产生的新问题,很多都需要用更先进的科技手段去“杀灭”。我们期待并呼吁著作权法的修改,更加大网络侵权的打击惩罚力度,用法律武器维护作家和作品的正当权益。我们也呼唤网站的行业自律,只有大家都遵纪守法互相制约,共同创造一个健康的文学生态环境,“个人权利”才会成为可能,这也是所有作家最大的公共利益。


  桫 椤:您还关注到原创小说IP改编和网络文学精品化的问题,网络文学方兴未艾,商业机制起到很重要的推动作用,一些“大神”级的网络作家获得了丰厚的利益回报,有些组织和媒体还发布“作家富豪榜”之类的榜单。网络大神们的收入相对于严肃文学作家获得的稿费和版税,简直是天壤之别。您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张抗抗:网络上的连载小说,靠读者点击率计算收入,加上电影、电视连续剧、还有游戏的IP改编,这个商业模式推出后逐渐成熟,这两年,最受欢迎的网络“大神”级作家,已经可以达到年度总收入几千万甚至近亿万元,这个数字确实很惊人,以传统方式写作所获得的版税和稿费,就算是比较畅销的作家,衣食无忧小有积余,但和网络作家比,发现收入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纯文学或是主流文学,逐渐被商业化的消遣性读物所代替,作家群体逐渐被冷落,整体性地感到失落,心理不平衡很正常很可理解。再加上市场经济条件下,个人利益诉求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要说和网络作家比,就是体制内的“共同利益场”也在不断分解,就是纸本书的销量再高,翻译作再多,如果没有转让版权改编成大型电视剧,收入依然微薄。


  我认为这个问题需要从三个方面来说,一是全世界的市场经济国家,都是以消费者的实际需求来决定价格的。需求越多越高,供给者所获的酬劳就会水涨船高,这是价格规律。网络小说的读者需求量如此之大,作者每天上传6000字到8000字的“作品”,天天如此常年不断,辛苦经营维持自己的读者群,一千字一千字的点击率,才积累成那个庞大的“白金”收入数额,这需要付出多大的体力和劳动量?还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和知识积累。网络写作并没有门槛和限制,谁如果不服气,可以去试一试,反正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及,也没有兴趣。二是我们当然应该质疑这个文化产业的商业模式,是否有利于滋养国民文化素质。这个模式是怎样“以市场名义”(或可说是“以金钱的名义”)被纵容、培育起来的?如果那么多人都沉迷于武侠奇幻言情玄幻穿越的网络小说,而对那些优秀的经典文学作品不屑一顾,这个民族的审美趣味阅读口味肯定是有问题的,至少是一个不爱用脑子的民族。三是传统作家的写作,如果对自己而言只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对经济利益并无所求,(当然能够得到合理报酬、增加收入也很高兴),那么就不必艳羡网络作家的丰厚稿酬。人各有志、文各有才、才各有天。面对黑洞般巨大无限的网络世界,或坚守、或易辙,完全取决于个人选择。


  桫 椤:您有没有读过网络小说?如果读过,有没有自己喜欢的类型呢?


  张抗抗: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就已经在“新浪读书”上读过安妮宝贝和慕容雪村的作品,那是中国最早的网络小说代表作,后来我担任过“网易”的网络小说评奖的评委,候小强创办“盛大文学”时,我鼓励支持他把“盛大”办成一个高质量高品位的网络小说平台。候小强对中国网络文学的发展有很大贡献,当年他给我介绍一些网络文学作品,也向我推荐了当年明月和唐家三少这样优秀的网络作家,(当年明月的《明朝那点事儿》后来出版了多部的纸本书,很畅销。他自己改编成话剧,由田沁鑫导演,舞台呈现很前卫的那种,与其网络小说的“出身”很匹配。)候小强希望我帮助这些青年作者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后来我是他们入会的介绍人之一。2016年11月换届的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代表大会,唐山三少当选为主席团委员,逐渐进入“主流”。但我对网络写作最初的好感,来自它对传统文学体制的反叛,我欣赏文字中那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纯真气味。网络文学初萌阶段,作者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内心而写作,只求读者的呼应,很少功利诉求。网络为每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发表作品提供了可能,人人都可成为写作者,那是网络写作最具魅力的时期。后来它被纳入了商业的轨道,成为大众的热门消费品,对此我颇感遗憾,此后便很少浏览网络小说了。但我知道有些文学网站例如阅文集团的“起点”;中文在线的“17K”,纵横中文网、还有女性文学网站晋江,影响力很大,每年都有一些不错的作品。但网络小说实在太长了,据说三十万字都被称为“短篇小说”,我实在没时间看。


  桫 椤:网络小说现在读者很多,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提供的数据,截止到2016年底,网络小说的读者超过了3亿。您觉得在未来网络文学会取代严肃文学成为主流文学吗?


  张抗抗:我们今天的生活节奏就像眼前正在飞快跳动的屏幕。浙江省作协是全国最早成立“网络作家协会”的,记得有一年我在杭州参加“悦读盛典”颁奖礼,夏烈拿着一个大本子,请到会的作家为浙江网络作家协会题词签名,我颇感惊诧,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写一句什么祝贺的话。中国作家协会已成立了网络文学创作委员会,据说还要成立网络文学创作中心。网络文学已经从最初的“被动边缘化”进入了“自我主流化”,至少已经是主流的一部分。其实网络文学在未来是否会取代严肃文学而成为“主流文学”并不重要,网络是文化的一种传播手段之一,织网是为打鱼,但人不要被网缠住了。我倒是认为,网络文学与所谓“严肃文学”的边界会越来模糊,“网络文学”只是一种文学产品的运载方式,具有阶段性,而“严肃文学”越来越多地被互联网系统吸入并传播,未来的趋势是它们将会在网上二分天下甚至逐渐融合,我们当然应该把好东西送到网上去,而不是相反,读者则可各取所需。但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也许将来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写作会成为主流?


  桫 椤:在我们的传统观念里,文学是耻于和经济利益挂钩的,但在当下,文学显然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市场的冲击。您是经历过时代大变革的前辈作家,是历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您的作品中对文学、对心灵和精神的坚守一直令后辈景仰。我想请教的是,在商业消费时代,您觉得文学对现实生活最重要的作用是什么?


  张抗抗:其实在人类文明史上,文学一直具有抒情、娱乐、叙事、教化等多种“功能”,但这些功能始终是“虚”的。文学在虚构的“现实”中揭示更为真实的生活本相。进入商业消费时代,文学的娱乐功能被过度开发并强化。但仍然有很多人,不会满足与“被娱乐”,而是渴望从文学中获得精神的慰藉,在幽暗的迷途中寻找远处微弱的亮光。在我看来,文学对于现实生活最重要的作用,就是“无用”。消费时代“有用”的东西已经太多了,人们习惯对什么事情都要问一声“有用吗?”,这很可怕。文学一旦“有用”了,就有成为工具的嫌疑,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好保留一些“没有用”的事情。在某种意义上,“没有用”比“有用”更重要。文学就是这样一种虚实无定的精神产品。


  二、知青年代是一座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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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图拍摄|松子


  桫 椤:“文革”中去北大荒下乡,我想这可能是您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您最初好像并没有直接去“北大荒”,而是先在杭州本地插过几个月的队。请问您后来为什么下决心离开杭州?


  张抗抗:我在1950年出生,1963年考入浙江省重点中学杭州第一中学,1966年初中毕业。我的文学的爱好始于我的少年时期,受到我父母很大的影响。“文革”中我父母由于“历史问题”都被审查,我担惊受怕地带着妹妹生活,在校园和社会上晃荡了三年。 “上山下乡”的潮流到来的时候,我带着文学的梦想和浪漫情怀,去想象另一个陌生的世界。1968年底,杭州知青开始报名去黑龙江省的同江,抚远、萝北等边境地区,但是那时我的家庭出身没有资格去反修前线,去那些地方都得政治上可靠的学生才可以。我又不可能留在城里,无路可走之下,1968年春节后,舅舅帮我联系了德清外婆家不远的陆家湾大队,那是一个富庶美丽的江南鱼米之乡。我还带去了两个同班女生邱燕君和李梅,陆家湾是全县的先进大队,书记是一个非常能干务实的中年人,对我们知青也很好,队上有集体的灶头可以蒸饭,下工回来不会饿肚子。外婆家就在镇上,她经常叫了小船来给我们送好菜,像黄鳝烧肉、笋烧肉什么的。大队认为我们几个杭州女知青干不了什么重活儿,春天来了,安排我们在蚕种场采桑叶。但我反觉得这种田园生活太平静了,气闷、没意思。也许心里有文学梦的人,脑筋都不太“正常”,加上青春期莫名的烦恼,就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到了1969年5月份,黑龙江省中部地区的五大农场,全部对浙江知青开放,省农场管理局到杭州来“招工”,在各个学校里贴出了白纸黑字抄写的情况介绍,让大家了解每个农场的土地面积和气候等等,欢迎老三届知青报名,不受家庭出身的限制。1969年5月的一个夜晚,当我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就立即赶往杭州一探究竟。那个钟点已经没有班车了,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我独自一人步行了18里地去县城,走到县城后,第二天早上坐早班长途汽车回到杭州,赶紧去学校报名处。那不是被迫,是完全自愿的。记得在那里准备报名的同学人头涌动,互相讨论哪个农场的交通方便、种小麦还是种水稻什么的。同学们都在说革命理想、保卫边疆什么的。但我心里私藏了一个文学梦。我最终选择了去黑龙江,毅然离开了外婆家生活安逸的江南水乡,这跟我的文学理想有很大关系。上火车那天清晨,站台上哭声一片,车上车下的人都在哭着告别。可我却特别兴奋,一点眼泪都没有。那时虽然我的母亲还在牛棚里,但我心里充满了对北大荒的憧憬,根本顾不上她的处境,此事成为我终身的愧疚。


  桫 椤:您在东北这八年里,是在鹤立河农场?就始终在这一个地方吗?主要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和劳动?


  张抗抗:是的,八年始终在鹤立河农场。我在菜园队、瓦厂、科研班干过多种杂活儿。当时大多数知青都在混日子,收工以后女孩子织毛衣,男生打扑克喝老酒,可我不愿意虚度年华,内心有一个与命运抗争的声音。所以我全部的业余时间,都用在读书和写作上。连队宿舍经常停电,我自己买蜡烛、做小油灯为读书用。1972年10月,我在上海《解放日报》上发表了第一篇作品,尽管只是一个千字的小小说,却给予我极大的写作自信。后来又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了长散文。尽管当时的物质生活很艰苦,但一旦有了精神追求,心里就不会觉得空荡荡的,我知道自己在努力,我记下了一段有趣的故事、我读到了一个好句子,就觉得自己今天这一天没有白过,我就没有浪费青春。我心里揣着个小秘密——“我要写作!”但凡拥有文学情怀的人,通常比较敏感,善于观察并感受生活中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记录大自然春来秋去的种种细微变化,还有知青们的生活细节、人情冷暖等等。那时没人能知道几年后中国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将会开始一个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其实下乡几年以后,很多知青开始积极活动,为自己寻找新的出路。但我当时对这些都不为所动,我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呆在这个地方“钻木取火”。当我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无论是苦难还是苦恼,都被文学化解了。1973年,我开始酝酿一部知青长篇小说,我身边带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可以放在口袋里的那种。劳动休息的间歇,躲在没人的角落,记下想好的一部分小说提纲,休息十五分钟,往往只能写几行字。这样积少成多,到了年底,小说提纲有了雏形。那时恰好我被调去场部宣传队写文娱节目,过了半年也没写出什么优秀的节目。到了1974年春天,我的小说构思基本成型,回家探亲去做一个甲状腺结节手术,术后的假期,我开始在家里写长篇初稿,写完后投送到上海文艺出版社(那时候出版社改了一个奇怪的名称叫“出版革命组”),得到了出版社的肯定,在任大霖、谢泉铭、陈向明编辑的帮助下进行了修改,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分界线》。当时我的政治理念被时代所左右,一心想在文学中寻求安慰,不可能超越意识形态的控制,但内心对于真善美的渴望,与冷酷的外部世界是抵触和矛盾的。我不喜欢伪善的现实,言行却又不得不服从它。后来出版社为我向农场请了创作假,让我帮忙出版社阅读知青来稿,编辑一本知青多人散文集。1976年夏季,这个工作结束了,我回到农场。那时兵团建制已经取消,鹤立河与原兵团十六团合并为新华农场。新华农场领导把我安排在宣传科搞通讯报道,经常下连队跑来跑去,有了更多接触农业生产和各分场知青的机会。但我不擅长写通讯,写的稿件很少被《合江日报》和《农垦报》采用,不是一个称职的报道员。干了一年,1977年6月,我去哈尔滨上学了。所以,如果扣除我在杭州和上海的两年,我在鹤立河农场足足待了六年。


  桫 椤:“北大荒”插队知青中后来走出了一大批作家、艺术家,您是一位,还有梁晓声、肖复兴、陆星儿、濮存昕、姜昆等等,您与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当时有过交集吗?


  张抗抗: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知道今天的“成功”来之不易,自然是惺惺相惜,对彼此的作品和“成就”都很尊重。其中我和梁晓声联系较多,他身上有一种质朴而执著的正义感、未泯的天真令人欣赏。他至今都不用电脑写作,因为他的手稿很干净,不需要修改也就不用誊抄,不像我的稿子总是改得乱七八糟,所以我接受电脑较早,使用电脑最积极。梁晓声发言也和写作一样,逻辑思维能力很强。他对知青和“文革”有清醒的批判,我和他对一些大事的看法比较相近。那部遭人诟病的《知青》电视剧,在拍摄中被改得面目全非,人们对梁晓声有很多误解,他的苦恼无从诉说。陆星儿当年也是有才华的青年作家,和我一样也在“文革”中开始发表作品,我觉得她的作品很饱满有生活。1977年她参加高考,就住在我读书的黑龙江省艺校的同班同学宿舍里,后来她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我很羡慕。八十年代我到北京定居后,和她也有来往,她为人厚道心性善良,后来回了上海,我们联系就少了。遗憾的是她生病后我没有机会探望她,她英年早逝太可惜,否则还会有更好的作品问世。梁晓声、姜昆和濮存昕都是全国政协委员,我们每年三月份见面,常常一起参加韩美林的活动很开心。姜昆所在的那个十六团,土地就挨着我们鹤立河农场,夏天我们在大田铲地,能够望见十六团的农田上空洒药的飞机(兵团那时候就比较先进,已经用飞机洒农药了)。冬天兵团司令部举行汇演,我们宣传队集体去佳木斯观摩,肯定还看过姜昆宣传队的节目,当时觉得他们的水平好专业啊。后来兵团建制取消了,与农场一起划归省农垦局,十六团和我们鹤立河合并成为新华农场,我就算是和姜昆一个农场了,但我和姜昆对“知青”的看法大概不尽相同。濮存昕就更有故事了,他当时也是兵团宣传队的骨干,1976年我的长篇小说《分界线》出版后,他想把小说改成话剧,就写信给我,打算到我们农场谈一谈改编的想法,信封的落款是“十五团宣传队”。但我不记得是否给他回过信,也不记得他是否来过新华农场。他这封信很奇怪地被我保存下来,当时濮存昕还不是名演员呢。很多年后我偶然翻到这封信很惊讶,把信复印了寄给他。这一代知青人才的艺术天分,早在青年时代就萌发了,北大荒是他们最早展示才华的舞台。前些年濮存昕每次有新戏上演,都会在人艺传达室给我留票。他身上有一种儒雅的书卷气,那是多年的文化氛围“养成”的,所以他擅长塑造各种复杂的舞台形象,他饰演的哈姆雷特、李白、大将军寇流兰,呈现出人物丰富的内心,有气势更有层次,像濮存昕这样既有才华又有社会责任感,公德私德俱佳的演员,我很钦佩。但我们之间一直没有机会交流对知青的看法。


  桫 椤:现在回想起北大荒的知青生活,您首先会想到哪些给您留下深刻记忆的事?


  张抗抗: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最美的是北大荒”,记忆会不自觉地进行筛选,留下来的大多是美好的。北大荒的夏天,草甸子里那么多的野花,我的心情一下子就灿烂了。从地平线尽头漫上来的云彩,层层叠叠变化无穷,令人着迷,我经常傻傻地坐在地头看云,痴迷陶醉。有时候傍晚下了工,到小河边洗衣服,岸边是各种野花,河水很清,小鱼小虾在水里生动地游来游去。月亮圆了的日子,亮晃晃地照在冬天的雪地上,空气冰冷而透明,月亮在雪地上的反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那时候知青都穿棉胶鞋,里面有毛袜子和毡垫。棉胶鞋很笨重,踩在新鲜的雪地上,发出咔哧咔哧的声音……很多很多美的瞬间,会让自己感动, 那一刻就会觉得生活还值得过下去。一个人只要没有失去发现并感受美的能力,心灵就不会枯竭。那时我虽然已经有了朦胧的文学追求,但是没有具体的目标,不敢指望写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整个国家的前景都是黯淡的,我的父母都有“历史问题”,我没出路,只是希望通过写作排遣孤独,为这种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增加一点亮光。我现在都能清晰地记得,当我在大豆地长垄上铲草的时候,一步步往天边走,北大荒的土地望不到尽头,几乎令人绝望,但一想到写作和书,心里就有一股一股的泉水在涌动,一会儿暖一会儿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那种冲动的时刻有多么迷人。我一边手脚不停地干活儿,一边在想着一篇短小说或是一篇散文、或是书中一个好句子,心里似乎有一阵阵冲动,脚底就有了力气。就是这样的激情,支撑我度过了那样艰难的岁月。1973年冬天,我随瓦厂的知青在鹤北林业局的一个林场的山沟里待了三个多月,白天踏雪上山清理杂树,也叫“清林”,坡上雪深没膝,阳光在山顶上抹了一层金色,锋利的小斧子溅起雪末。工间休息,我用厚厚的棉手套拂去大原木上的积雪,坐在木头楞上,听小清雪沙沙落在松树的针叶上,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下雪是有声音的,汗水捂湿的口罩在寒风中冻成了一块硬坨……下工后天黑了,晚饭后在帐篷一角,点亮我自己买的蜡烛,在烛光下读书写信写笔记……那一个原始森林里的冬季,是我知青年代最难忘的日子。每天清晨出工,我都会在雪地上辨别那些银链般的小脚印,昨夜是哪些小动物来过……几年以后我们陆续离开了北大荒,离开了我们曾经流血、流泪和流汗、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土地。在我们心中却留下了对它千丝万缕的眷恋。尽管后来我去过祖国和世界上许许多多美丽的地方,但在我的心灵深处,将永远固执地认定北大荒是最美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这种美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属于我们苦难生活的一部分。


  桫 椤:您是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才离开北大荒?当时选择学编剧,是出于急切改变知青命运的想法,还是因为前期已经有了一些创作成就而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上山下乡”运动结束后,您父母当时都在杭州,您为什么没有选择回南方?是什么原因促使您留在了黑龙江?


  张抗抗:1975年,我在上海出版了《分界线》,一个默默无闻的南方知青,忽然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在当时也算个事儿。黑龙江省文化局听说后,创作评论办公室就很想把我调到省里去“培养”。但知青是农业户口,更没有城镇的工作编制,顶多只能“借调”。黑龙江省文化局局长延泽民是个爱文学更爱文学人才的老干部,他找到了一个办法,在省艺术学校办个编剧专业,招收基层那些有写作基础的青年业余作者,就可以把知青人才都“集中”培养了。省文化局的老师还特地到我们农场来“招生”,那时大学招生还没有恢复,我当然不能错过这个读书学习的好机会,几经周折终于成行,于1977年6月,离开了我生活八年的农场,到哈尔滨上学。文学伴随着我度过了知青整整八年时间,是文学让我没有虚度青春年华。然而那年秋天突然高考恢复,我真是亦喜亦悲,因我是省文化局千辛万苦招来的,不能中途辍学重新报考大学,只能就此与大学别过。入学后,很快迎来了1978年的思想解放运动,还有知青大返城。等我1979年从艺术学校毕业时,黑龙江省文联和作协都已恢复了,领导分别找我谈话,提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假如我能放弃作为知青回杭州,而留在哈尔滨,那么省文化局将会安排我去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也就是当“专业作家”。我为此又兴奋又犹豫不决,离开家乡已经整整十年了,我当然想回杭州工作,但是如果留在哈尔滨成为“专业作家”,就可以实现我多年的写作梦想。我和父母反复书信商量,他们明确表示要以文学事业为重,无论在南方在北方都可以写作。他们是我从事文学的最坚决的支持者,就这样,我成为了黑龙江省作协最年轻的专业作家,那年我刚满29岁。毕业后,我很快写出了短篇小说《夏》、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北极光》等作品,与新时期文学共同成长。我因渴望从事“专业创作”而放弃了回到故乡杭州,我至今并未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桫 椤:您在有关《隐形伴侣》创作的文章中谈及当代心理小说的自审意识,您说“《隐形伴侣》绝不是一部反映‘文化大革命’十年的作品,也无意再现北大荒的知青生活,更不想探讨爱情与婚姻的道德观念。尽管我的小说在取材上涉及以上几个方面,但我更希望它是一个大容量和高密度的载体,在通往广阔的宇宙空间的进程中完成对自身的超越。”在有关知青生活的书写中,您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吗?在“知青文学”这个角度上,您觉得您的写作与同代作家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张抗抗:我的写作大致上可分为这么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七十年代知青写作“自学”期,第二阶段是新时期文学,回归文学的真实性,表现人的自我意识觉醒和人的尊严,开始学习吸收现代主义创作方法,例如《隐形伴侣》。第三阶段是九十年代中国改革的市场经济时代,在关注现实关注女性的同时追问历史,试图揭示历史的真相,挖掘人性与当代人的困惑。例如《赤彤丹朱》《情爱画廊》《残忍》《第四世界》等。第四阶段是21世纪以后,题材和表现手法变得更加丰富,例如《作女》《芝麻》《请带我走》《干涸》等,以及我今年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在我整个创作中,其实有关知青题材的作品占比并不多,知青生活并非我唯一的创作来源,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事“知青文学”的作家。我间断性地写过的那些知青生活的中短篇小说,只是借用了知青生活这块乡间“宅基地”,在上面盖了自己的房子。关于知青小说,有很多作家的作品比我更宏大更“专一”,比如说广东的郭晓东,北京的梁晓声,四川的邓贤,上海的叶辛,我特别欣赏天津王松的《双驴记》。他们每个人的作品也都有所不同,我和他们大体上的区别,可能是对这段历史的认识着眼点不同,我不认为小说仅仅只是讲述故事,我更看重故事之外那些“形而上”的东西。所以目前为止我所有的“知青小说”,几乎都在叩问知青自身,寻找那段历史与人性弱点之间的关系。这方面的代表作是中篇小说《永不言悔》《残忍》《请带我走》。我对自己为数不多的“知青小说”,虽然有很多不满意,但我自认为还是有很多艺术创新和一定思想深度的。我并没有为自己设置目标,所以谈不上抵达和“完成”,还会继续探索。


  桫 椤: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北大荒插队为您以及有着相同经历的作家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您认同“知青作家”这样一个标签吗?知青生活给您带来的最大影响是什么?您觉得这种影响和您现在的生活还有关系吗?


  张抗抗:我不太认同“知青作家”这个标签。知青只是我们曾经的一个身份,我们早已融入了社会的知识阶层。当年的知青写作,也早已超越了知青生活,进入更广阔的社会领域。改革开放已经近四十年了,老知青的后半生(当代也包括那个年代过来的所有人),一直在“脱胎换骨”之中,要从“红卫兵”和“老知青”的思维模式、语言、行为方式,“蝉蜕”为一个正常社会的“公民”意识和身份认同。这个转换是很艰难的,直到现在,我们还常常会从某些人的日常用语里,看到“文革”的影子。尽管,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对知青的个人成长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它锻炼了人格,锻炼了意志和毅力,锻炼了体魄。知青为贫瘠落后的乡村和农场带去了文化和知识,这是“种瓜得豆”的收获。北大荒八年,我懂得了春天耕地播种,夏天除草打药、秋天收获准备过冬柴草、冬天烧炕生炉子取暖。家家都要种菜园子喂鸡养猪,四季轮回人情冷暖,一样样都是非常具体的。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对农村生活一点概念都没有。如今我略知农事,也要感谢北大荒生活。我刚去北大荒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敢和人多说话,不善人际交往。可是家在两千多公里之外,没有人会来替你解决问题,我必须学会适应北大荒的气候,学会独自面对困难,哪怕是磨镰刀、打绑腿、烤鞋垫,都得一样样学会自己做。北大荒这八年,对我性格成长是决定性的,我渐渐地变得坚强起来,性格也逐渐开朗,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安家后,这三十多年接触的大多是北方人,受到他们那种达观爽快的性情影响,变得越来越像北方人了。知青生活虽然只有八年时间,但在我们这代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和印记,我也不例外。比如我特别珍惜纸张,每次收到的文件打印稿,总是要把空白的背面使用过后才肯扔掉。因为在农场的时候,纸张获得不易,笔记本也无处存放,所以所有的字都写得很小很密,我直到现在也不敢浪费每一张纸,对食物和水也同样珍惜,这仅仅是一些小的生活习惯。如果说大的方面,就是知青生活和那个时代,永远都像一座界碑立在我面前,让我随时随地都在提醒自己,我们是从那里过来的,再也不要踏上那个地界。


  (选自《江南》2017年第五期)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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