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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伟谈《金瓶梅》:定义了晚明时代的百科全书式小说

2017-06-27 10:56:35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郑诗亮 石伟杰

   
现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商伟教授,研究课题以元明清戏曲小说为主,涉猎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阅读史等领域,已在中国大陆出版专着《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三联书店,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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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伟(澎湃新闻 蒋立冬 绘)


  采访者:郑诗亮 石伟杰

  被访者:商伟


  现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商伟教授,研究课题以元明清戏曲小说为主,涉猎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阅读史等领域,已在中国大陆出版专着《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三联书店,2012)。近年来,他的兴趣集中在明清白话小说戏曲评点上,新着《评点与图像:〈红楼梦〉现象及其它》即将出版。同时,他也在写作一部关于《金瓶梅词话》的专着,已经发表了数篇相关论文。


  在商教授看来,《金瓶梅》虽然可以被视作《水浒传》的“补作”, 却“带给我们一个商业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个世界讲述的是被《水浒传》扼杀的故事,遵循的是日常化的、市井的逻辑,以看似记流水账式的巨细靡遗的小说叙事,全方位地呈现了一个庞大的晚明社会,因此,他将《金瓶梅》称为“百科全书体小说”,“这样的作品定义了一个时代,是不世出之作”。


  记者:您近来发表了好几篇关于《金瓶梅词话》的文章,最长的一篇是“复式小说的构成:从《水浒传》到《金瓶梅词话》”,开头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一部《金瓶梅词话》(此后简称《金瓶梅》)偏偏从《水浒传》的武松打虎和杀嫂复仇开始写起?这也是学界和读者关心的问题,能否谈谈您的看法?


  商伟:我们讲小说史,通常认为董说的《西游补》是最早一部“补作”体的小说。实际上,《金瓶梅》出现得更早,依照当时文人的阅读习惯,也可以把它当成《水浒传》的补作来读。中国文学中很早就有“补亡诗”,补写《诗经》中“有义无辞”的篇章,所谓“补着其文,以缀旧制”。这一做法后来也延伸到了小说的领域。尽管《西游记》辞义俱全,但照样可以写《西游补》。


  《金瓶梅》也是如此。它写武松为兄复仇,却没有像《水浒传》那样,一举灭掉西门庆和潘金莲,而是误杀了李外传,被发配孟州。可是到八十七回,武松又回来了,并且如愿以偿,结果了潘金莲的性命。这样看起来,一部《金瓶梅》就是为潘金莲和西门庆多争取了四五年的时间,设想他们当初没有当即死在武松的刀下的话,会在这预支来的几年时光里,演绎怎样的人生故事?作为《水浒传》的补作,《金瓶梅》讲述的正是被它扼杀掉的故事。它提供了一个另类的虚拟叙述(“what if” narrative)。


  《金瓶梅》对《水浒传》形成了重要的补充和替代:它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在被《水浒传》悬置起来或忽略不计的那个世界上。《水浒》好汉在个人历险的生涯中,也不时会在城坊里巷短暂逗留,或像武松这样,卷入一场始料不及的风波,但他们或无心恋栈,或被迫离开。总之,很快又接着上路了。《水浒传》是一部发生在路上的小说。《金瓶梅》恰恰相反,它所关心的,是被好汉们留在身后的那个定居世界的日常起居和里短家长。


  记者:这就不仅与《金瓶梅》的开头有关了,还涉及这两部小说之间的关系,不知您是怎样来理解的?


  商伟:武松来自《水浒传》的宏大叙事,是大于生活的传奇性人物,可是一旦进入《金瓶梅》的日常生活的灰色地带,便失去了光环和神力。面对这个“奸夫淫妇”和权钱交易的世界,他根本看不清幕后真相,一味蛮干,很快就陷入了困境。武松横跨这两部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水浒传》呈现了一个江湖历险的英雄传奇的世界,而《金瓶梅》却带给了我们一个商业化城市的日常生活世界。这两个世界是根据不同的逻辑构造出来的,它们之间难以沟通,也无法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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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清代插图之一


  记者:从文学的发展角度来看,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变化,能够在西方文学中找到类似的例子吗?


  商伟:理解中国传统小说和小说史当然不能拿欧洲小说来做比附,但参照来看,也不失相关性和启发性。梳理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发展演进,让我们想到了欧洲文学史上从中世纪史诗和骑士传奇(chivalric romance)到长篇小说(novel)的转变。


  这一转变是以欧洲长篇小说的奠基之作《堂·吉诃德》为标志的。它的主人公生活在一个“祛魅”的时代,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但饱读骑士传奇的他,非要外出冒险,将书本里读过的英雄奇迹重新召唤回来,结果是张冠李戴,一错再错,最后濒临妄诞和疯狂。显然,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日常世界缺乏一个起码的概念,而这个日常世界却在他扮演的骑士传奇的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当中,展示了它铁一般的现实逻辑。所以,这部小说实际上正是通过挪用和戏仿骑士传奇,为自己提供了叙述的内容。这就是为什么反讽(irony)和戏仿(parody)如此重要,它们不只是叙述修辞的手段,而是构成了小说这一文体与生俱来的基本特征。


  如果与欧洲的情况相比较,《水浒传》多少有些接近史诗和传奇,而不是以普通人为主角的novel。早期的《平妖传》和《封神榜》等笔涉神魔法术的作品,以及《三国演义》这样编年体的历史叙述,与novel就相去更远了。但《金瓶梅》的情况大不相同,它把目光投向了市井背景上的日常生活世界。它的主角是西门庆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也毫无来历的市井商人,它所写的正是他从发迹变泰到自我毁灭的一部个人家庭生活史。


  从形式上看,《金瓶梅》以日常琐事的片段化叙述和人物对话,替代了《水浒传》的源自史传的宏大叙事的情节结构,也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在这个意义上无妨说,中国的长篇小说是从《金瓶梅》开始的。它对《水浒传》这一类英雄传奇的频繁挪用和戏仿,也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更有趣也更重要的是,它在自身的叙述当中,以最具体、最鲜活的方式,呈现了从《水浒传》到《金瓶梅》的这一历史转变,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它们之间在内容上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但在文本上却盘根错节的这一相反相成的复杂关系,又是如何形成的。


  《金瓶梅》不仅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而且本身就包含了一个关于小说兴起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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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瓶梅》清代插图之二


  记者:如果把文学上的这一变化,放到晚明时期的社会文化语境中来考察,可以从什么角度来分析,又能够得出哪些结论?


  商伟:的确,“日常生活世界”的转向,不只涉及小说的主题、内容和叙述形式,还与晚明时期的社会文化的重大变迁直接相关。从历史上来看,日常生活世界正是商业化城市发展的产物,可以追溯到宋代。《金瓶梅》将时间设置在宋代,并以叙述的形式,对至晚明而蔚为大观的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做出了观察和总结。


  任何一个时代都离不开衣食住行,也包括了日常生活场域,但“日常生活世界”的形成是一个社会结构变化的产物。也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像《金瓶梅》这样的小说作品,以虚构和叙述的方式,为它提供了百科全书式的写照。而小说又并非孤例而已,它本身也构成了伴随社会变化而来的知识、话语和叙述生产的一个组成部分。


  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在《自我的来源》中特意将“日常生活 ”或“普通生活(ordinary life) ”当作一个范畴,来描述西方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对这一重大的历史转变,当然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观察和界定。泰勒从宗教改革之后对基督教传统的重新解释开始,强调了它对现世生活的全面肯定。在他看来,日常生活世界关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劳动和生计,另一方面是家庭与婚姻。在这一领域中,传统贵族社会的价值与秩序都发生了颠倒,至少等级阶序被拉平了。普通人的生计与商业行为,以及资产阶级伦理,也获得了肯定。


  泰勒对日常生活的建构持积极评价的态度,认为它构成了西方现代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我们或许先别急着做判断、下结论,最好还是把它问题化。作为一个描述性的范畴,“日常生活”提供了一个平台来处理与现代个人、家庭和社会密切相关的重要诉求,也提出了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尽管中国的历史语境和前提条件都有所不同。


  在有关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的讨论中,京都学派的“近世中国”说,大家都很熟悉。中国自宋代以来发生的社会变迁,包括贵族制的终结,“庶民”社会的兴起,尤以商业、长途贸易和城市经济的发展为动力。那么,经典的儒家价值观念,如何对一个日益城市化、商业化的社会产生制约作用,甚至确保它自身的相关性,就成了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无论如何,以宗法制为基础的儒家社会想象,与新型城市的社会构成和居住结构,出现了不相适应的情况。在这个日常生活的场域中,人的行为、商业活动、社会交往、家庭婚姻性别、物质生活与社会经济关系,以及道德伦理的敏感性和“情感结构”,都发生了一系列相互关联的变化。《金瓶梅》对一个商人和他的家庭提供了小说体的人类学志报告。在这方面,它的价值是无可替代的。


  记者:您在另一篇文章中,从晚明日用类书的角度来谈《金瓶梅》的文本生成。在您看来,当时极为繁荣的商业文化,在这方面起到了怎样的推动作用?


  商伟:我使用日常生活世界的说法,实际上来自明人的自我表述,也就是以晚明的日用类书为参照,来理解《金瓶梅》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描述,并因此将《金瓶梅》称为百科全书体小说。这样的作品定义了一个时代,是不世出之作。例如,《金瓶梅》广收博取,囊括了不同的文字风格,并且征引或涉及了包括小说戏曲在内的几乎所有的当代文体,所以它是“书中之书”,“小说中的小说”,并且具有极强的“当代性”。日用类书是当时日常生活的百科大全,可以帮助解释《金瓶梅》所展现的日常生活的不同领域,及其知识构成和隐含其后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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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社科院历史文化研究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东方出版社,2011)卷七所载“箫笛谱式”之“九节箫式”


  关于明代小说,尤其是《金瓶梅》与当时的日用类书的关系,已有一些学者做过研究。这些类书包括《三台万用正宗》和《万宝全书》等等,沿袭了宋元时期的《事林广记》的传统,但又自成一体。《金瓶梅》在呈现日常生活世界时,与它们共享了流行的知识与文本资源。因此,小到宴席上的笑话、歌曲和游戏,大到“子弟文化”的技艺构成与生活方式,都全部融入了《金瓶梅》对生活场景和人物性格——尤其是西门庆和他的结义兄弟——的描摹刻画之中。


  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日用类书把日常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并列起来,供读者选择使用,如同在市场上分类摆摊。它提供的是一个缩微版的城市商业生活的景观,与读者多变的欲望和需求成正比。所以,上一卷还在那里教导儒家礼仪,下一卷却在《青楼轨范》的标题下传授与妓女周旋的技巧。如同在日常生活之中,不同的话语知识各守其位,各司其职,依据的是实用原则,而缺乏一个贯穿终始的伦理价值和知识的等级秩序。这一异质性、多元化的日用话语,与《金瓶梅》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呈现,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记者:您提到,西门庆和梁山好汉之间的共性是“他们都远离家庭的亲缘关系,因而在儒家社会中被归于异类他者”,在您看来,这些“异类他者”是如何进入小说的视野的?


  商伟:的确如此,他们都是异类他者,但《水浒传》仍然试图以儒家的忠义伦理为它的主人公正名:一方面,宋江还是希望最终进入主流社会,得到朝廷的承认,被政治精英所接受,而另一方面,他所谓的兄弟关系也是从儒家的义的伦理引申出来的。不过,他们虽然打着兄弟的旗号,却试图在家庭的血缘关系和等级秩序之外,去建立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乌托邦的平等关系,在这个意义上又超越了经典儒家的社会想象。《金瓶梅》也写西门庆的兄弟结义关系,实际上却是一种机会主义的利益同盟和人身依附关系,是对《水浒传》的戏仿和颠覆。


  说到家庭关系,其中包括父母子女兄弟这样的血缘关系,也包括通过婚姻而建立起来的夫妻关系。《水浒传》的好汉视前者为累赘,视后者为畏途,避之唯恐不及,而这正是《金瓶梅》大做文章的地方。但西门庆的家庭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庭。西门庆父母双亡,甚至亲戚全无,是一个孤家寡人。作者显然有意切断了他所有的血缘联系,将他置于宗法家族之外,而他自己组织起来的家庭,也跟儒家有关家的伦理想象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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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崇祯本《金瓶梅》第十五回“家人笑赏玩灯楼”插图


  《金瓶梅》十五回写西门庆的妻妾元宵节看灯,楼下的围观者有的说,她们是“公侯府第里出来的宅眷”,有的说是“贵戚皇孙家艳妾”,还有人说是妓院的“小娘儿”,可为什么李瓶儿却是一身“内家装束”?这些说法都并非无中生有,但又不全对,也不可能全对。通常情况下,只有一个选项,要么对要么不对,可现在谁也说不准了。


  事实上,西门庆的家就是这样搜罗拼凑出来的:这些来历不同,身份各异,甚至本来不大可能彼此相遇的女人,最后阴差阳错,都聚在一起变成了他的妾。这是社会的缩影,一个大杂烩,不仅带来了她们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经济资源(孟玉楼和李瓶儿为西门庆的发迹变泰,献上了头两桶金),也投射了西门庆作为一个暴发户的日益膨胀的欲望。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和外来者,连父亲叫什么名字都不确定。但他一心一意要开创自己的家族势力,打入主流社会的精英阶层。


  西门庆最终成功了:孟玉楼放着“诗礼之家”又有大量田产的尚举人不嫁,执意到西门府上做妾,而且舌战众人,没谁说得过她。这在她是一次风险投资,把宝押在了西门庆未来的成功上,同时也让我们看到,社会的急剧转型怎样轻而易举就颠覆了传统的价值观。西门庆虽然成功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他的自我毁灭、家破人亡,还有精英阶层的腐败与社会失序。这样一个叙述设计,显然包含了作者对当下社会的观察、想象和理解。


  记者:对《金瓶梅》的评价众说纷纭,有人对它推崇备至,也有人说它漏洞不少。您的看法如何?它主要的艺术成就是什么?


  商伟:是的,这部小说的质量不够均衡。它是一部草创性的作品,缺少可以凭借的先例,但极具企图心,征引和指涉的文本与体裁,几乎无所不包,有时难免泥沙俱下。而我们对它的作者和文本形成的历史所知甚少,这也给研究和评判带来了一些不确定性。比起后出的崇祯本的《金瓶梅》,《词话》本显得不够整饰,缺乏节制,绝对谈不上完美。但正因为处在草创状态,它的作者更有想法,敢于冒险,精力四射。他的写作具有实验性,作品也包含了更丰富的潜力和激动人心的可能性。


  在我看来,《金瓶梅》的最大成就在于以小说叙述的方式,将日常生活世界和盘托出。而这个叙述体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核心,就是通过对话而形成的“人物场域”。我在“叙述时间与人物场域:《儒林外史》叙述形态考论”的“结语”中做过一些分析,但还有深入研究的空间。我们看《金瓶梅》怎样无中生有,一句话,三传两传,就变得面目皆非,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结果。这里可以看出早期“愚行与后果小说”的结构模式,但推动力完全来自人物对话。作者有一种特殊的“词语炼金术”,抽丝剥茧,添油加醋,从对话中引出了更多的对话,从词句中衍生出更多的词句。传话不仅导致了事件,而且有时就构成了事件。抽去人物对话,一部《金瓶梅》就不复存在了。


  在这个关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小说叙述中,“他者”的言说得到了充分的呈现,而没有被作者或叙述者的声音过滤掉或整合进一个单一的陈述中去。这是《金瓶梅》的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与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来比较,也是无可企及的。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受到了各种局限,怎样才能接近陌生异样的他者世界呢?从《金瓶梅》中我们可以听到不同人物的声音,试着学会听懂他们说东道西、指桑骂槐的对话,把握对话背后的隐衷、欲望,以及言说者各自不同的主体世界。这一点,别的文学体裁很难做得到,其他的古典小说也未必就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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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也佛绘《金瓶梅秘戏图》


  记者:您在解读《金瓶梅词话》时强调了寓言说或象喻说,对此能否做进一步说明?


  商伟:提到《金瓶梅》,我们通常会想到现实主义或写实主义,还有人把它跟自然主义连在一起。但法国的自然主义小说有它现代科学和哲学的基础,用到《金瓶梅》上并不恰当,而写实主义的模式最多也只能解释它的部分特征。我们通常的印象是,《金瓶梅》将一些琐碎的细节并置串联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写下去,而缺乏一个象喻的维度。果真如此的话,这部小说充其量就不过是一部黯淡灰色的平庸之作,超不过《歧路灯》的水平。如何在对日常生活的貌似写实的叙述风格中,拓展艺术表现的其他层面,这的确是一个挑战。


  《金瓶梅》涉及西门庆时,就不乏象喻或寓言的写法,比如他与胡僧的相遇等等,都凸显了他的欲望动力与蛊惑。


  可以看第十七到十九回的一个例子,写李瓶儿与太医蒋竹山闪婚闪离。如果当作写实小说来读,就一切都不大对头,但它的精彩之处不在写实,而在于采用了象喻的笔法。这一情节发生在李瓶儿对西门庆说他“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之后,与他们重聚和解时李瓶儿再次重复这个比喻之前。这一段时间当中,西门庆忙于应对亲家的一场危机,把娶亲一事忘到了脑后。正在李瓶儿梦魇缠身(包括狐狸精假名托姓变成西门庆,来摄她的精髓),精神近于崩溃之际,太医蒋竹山隐然出现,他孑然一身,来历不明,仿佛专为李瓶儿治病而来,而且当即入赘成婚。实际上,在西门庆缺席的情况下,蒋竹山俨然就成了他的替身,也就是“医奴的药”,被李瓶儿从子虚乌有之乡召唤出来。李瓶儿甚至还出钱让他开了一个生药铺,并且备了一头驴子让他骑,每日招摇过市,就像是西门庆的一个翻版。但好景不长,蒋竹山不久就被西门庆雇的两位地痞给打成了重伤(这一段文字改写了《水浒传》中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一节),还因此吃了官司。李瓶儿对他的态度已有了改变,至此怒不可遏:“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 你看,李瓶儿把这个比喻的关系给改写了:作为“医奴的药”,蒋竹山已经失效了,反倒还要她出钱,替他还债,就算是付了她的药费罢了。这药原来是要付钱的,且不说他现在倒真正是一个病人,成了她的累赘。


  蒋竹山的这一段插曲,就是建立在这一个妙喻之上的:作者抓住了“药”的比喻不放,让它充分演绎变奏,从人物对话带入小说情节的叙述,又与灵异象征、梦魇母题与心理描写交织起来,呈现出多重涵义。同时,这个比喻也将这一部分的叙述连成一体,通过前后的重复和对比,赋予了它一个整体性。等到西门庆回来了,蒋竹山这个临时替代品,也就完成了他作为喻体的使命,被扫地出门,从此销声匿迹,踪影全无。用张竹坡的话说,蒋竹山就是“将逐散”的谐音。


  《金瓶梅》在当时曾被人视为记账簿,写的是巨细靡遗的流水账,而似不经意间,却出现了这样富于心理深度的象喻性文字。可见小说的文本值得好好细读,而不应该被陈见所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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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涵美绘《金瓶梅》,1942年出版。


  记者:您讨论象喻/寓言时,提到《金瓶梅》中的双关谐音,同时也反对索隐派的做法。能否多做一点解释?


  商伟:谐音双关是象喻/寓言的一种手段,又因为说此而及彼,也与反讽密切相关。张竹坡最长于此道,在《金瓶梅》的每一个人名和地名中,都读出了微言大义。他通常说得有道理,也有过犹不及的时候,求之过深而近于荒唐。但双关与索隐还不是一回事。双关说以小说文本为依据,索隐派却不满足于小说自身,一心一意要透过它的叙述,读到作者对当代人物的影射。所谓索隐,就是在小说之外去落实影射的对象,跟小说人物一一对号入座。索隐派不认为一篇作品是自足的,而认定它的意义取决于它与外部世界的偶然关联。比如说,西门庆写的就是嘉靖皇帝或万历皇帝。麻烦的是,这两说不可能同时成立,但前提又同样有误。


  记者:孙述宇先生在《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教剧》一书中,用反讽(irony)来概括《金瓶梅》的特性,并提出“平凡人的宗教剧”这个概念,您对此作何评价?


  商伟:关于反讽,我前面说到过。在中文的语境中,反讽有时被误读成“讽刺(satire)”,结果引起了混乱。这应该不难避免。强调《金瓶梅》的宗教性,特别是佛教的悲悯主题,最早可见东吴弄珠客的序文:“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张竹坡也有类似的说法。孙先生的书富于洞见,多年前就读过,印象深刻。宽泛地使用“宗教”一词,用它来指代某种世界观或精神体验,不是不可以。作为一部文学杰作,《金瓶梅》有它的复杂性。在我看来,这正是它的伟大之处,超越了任何一种教义。


  第二十七回的宋惠莲之死是《金瓶梅》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或许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宋惠莲的丈夫来旺是西门庆的仆人,但她与西门庆有私情,又不希望加害于来旺。为此,她与潘金莲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最后,潘金莲胜出,她自尽身亡。


  这一场戏写得惊心动魄。作者之前已经让她先死一次,又救了过来。而她死后,却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大家各过各的日子,鸡零狗碎,男盗女娼,照样津津乐道。《金瓶梅》一向擅长细碎的笔法,波澜不惊,不动声色,但到了这里,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而关于她的沉默,也终于有一天被打破了:两回之后,潘金莲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绣花鞋,醋意大发,吩咐秀菊说:“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这岂不是让宋惠莲前后死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残酷?作者敢这样写,需要足够的自信,当然更需要勇气和魄力。换了别人,就未必下得了手。 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好好先生,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


  宋惠莲为什么要一死了之?她对西门庆说,“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可是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她们劝她的理由,无非是“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除掉了来旺,岂不是免去了后顾之忧,换成潘金莲,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反正三贞九烈又轮不到你头上,做给谁看?西门庆也这样想,他在宋惠莲死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是个拙妇,原来没福。”如此而已。但作者又没有刻意去拔高这个人物,仿佛堕落的尘世之中,忽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位非凡女子,让我们为她掬一把同情的眼泪。这部小说的分寸就在这里,它没有把这个故事写成情节剧,而是提醒我们对这一套道德化和滥情化的叙述语言保持距离。小说中也不是没有人拿贞节说事,那就是她的父亲。他是来讨钱的,声称西门庆依强奸淫,“我家女儿贞节不从,威逼身死”,还扬言要上告抚按。可那是他用来讨钱的理由,与宋惠莲的想法和行为没有丝毫关系。


  用儒家的贞烈来讲述她的死,不再是一个选项,但小说并没有给她一个机会来讲自己的故事。这是一个没有讲出来的故事。她身死之前,心已先死,周围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人关心。若从正统的眼光来看,宋惠莲不过是家仆的妻子,而且虚荣好胜,自甘堕落,从一开始就犯了七出之罪,哪有资格谈什么天理?可这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却不像是一个借口。何况她决心已下,不需要借口。


  在这个日常生活的混沌灰色的地带中,什么人可以有生存的尊严,死守天理这道底线?这道底线又应该划在哪里?这里的是非善恶、恩怨曲直、还有理智与情感,伦理与良知,究竟如何来把握和判断,尺度和分寸又怎样拿捏?这些问题都没有现成的结论:小说不提供答案,佛教更回答不了。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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