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顾学文
被访者:高洪波
儿童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一年一度的“六一国际儿童节”,是对孩子们健康、快乐、幸福成长的美好祝愿。
在又一个儿童节到来之际,《记者》专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高洪波。这位曾为孩子们创作了许多优秀童话故事、优美儿童诗歌的作家,始终关心被视为“小儿科”的儿童文学创作。
如今,当儿童文学由冷转热,成为市场的“香馍馍”时,高洪波认为,更要特别警惕文学受市场经济的鞭子驱使:“写给孩子看的东西,马虎不得。”
人物小传
高洪波
诗人、散文家,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
散文集《悄悄话》获全国第三届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我想》获全国第一届儿童文学优秀作品奖,被选入小学语文教材。
孩子的问题,反映出的是家长的问题
记者:“六一节”是孩子们的节日,但很多人,包括孩子和家长,都在叹息:现在的孩子没有童年,只有沉重的课业负担。
高洪波:说孩子没有童年,是一个伪命题。任何时代,孩子都可以拥有童年。抗日战争时期,环境那么恶劣,条件那么艰苦,丰子恺的笔下依然有童年。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怎么理解童年。如果你用成年人的眼睛去看孩子,很容易对孩子的需求视而不见;要是再强迫孩子按照你的要求过日子,那孩子才真的是没有童年了。
其实,孩子的需求是很容易满足的,但我们常常没有好好地和孩子沟通,没有去了解他们真正的需求。
记者:是什么造成了我们对孩子需求的漠视?
高洪波:现在的家长很喜欢把自己当年没实现的愿望,全搁到孩子弱小的肩膀上,搞得自己和孩子都很焦虑,除了分数、证书,眼睛里看不到其他。
记者:您也是一位家长,在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您焦虑过吗?
高洪波:基本没有。我就希望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不会强迫她做什么。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女儿降生。之前,我的诗歌和散文创作,大都围绕着我的十年军旅生涯展开。但当时看着刚满月的女儿,我就有种为她写诗的冲动。我想通过诗歌告诉女儿,我对她的期望,就是身心健康、快乐成长。女儿小时候想做幼儿园老师,后来又想去动物园做管理员。现在她是一名普通的技术工作者,但她过得很快乐,这就够了。
孩子自己选择做什么,他/她会努力去做好;不是孩子自己的选择,你去强迫,他/她是做不好的,也不会快乐。我和冰心、陈伯吹等前辈都有交往,他们对孩子的希望无不都是健康快乐,他们的教育观深深地影响了我。
记者:但现在的很多孩子并不快乐,经常会出现关于孩子的负面新闻,在您看来,今天的孩子怎么了?
高洪波:我第一次看到孩子跳楼之类的新闻时,非常惊讶,非常痛心。
孩子们的问题,更多反映出的是家长的问题。家长是孩子的第一责任人,不要出了什么问题都把责任推给社会。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烦恼,这时候,家长是他唯一的依傍,如果家长不承担起了解、理解和帮助孩子的责任,而是怨天尤人,怪这个怪那个,你让孩子依靠谁去?
身教重于言教,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位老师。有些家长抱怨孩子不爱读书,但家长自己读书了没有?有没有和孩子进行亲子阅读?自己没有树立起好的榜样,孩子长歪了,怪谁?
说儿童文学是“小儿科”,正说明了它的重要性
记者:让孩子身心健康地成长,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高洪波:和身体的健康一样,心灵的健康也要从小打好基础。
记者:这其中,儿童文学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
高洪波:心灵的健康成长,需要健康的精神食粮,这个精神食粮就是儿童文学。
博尔赫斯曾说:“一切伟大的文学最终都将变成儿童文学。”或者可以说,儿童文学是人之初的文学,是文学回到了它的本源和初心。孩子们通过阅读儿童文学作品,扩展人生的视野,积累应对挫折的经验,建立起自己的价值观,养成积极的精神状态,生命有了这样的底子,走极端的可能性就小了。
作家张炜曾经这么说:“儿童文学不仅不是一种文学的初步,而且是整个文学的入口、基础,甚至核心。任何一个作家,把儿童文学的元素,从创作中剥离和替掉,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这段话代表了一位成熟作家对儿童文学的认识。
记者:儿童文学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是“小儿科”。
高洪波:说儿童文学是“小儿科”,也没错,因为这正说明了儿童文学的重要性。我们每个人小时候看病看的不都是儿科吗?儿科难道不关系着所有人的成长健康吗?
记者:您是从给女儿写诗开始,走上儿童文学创作之路的。在一篇文章里,您这么写道:“男孩子们,女孩子们,你们都来喜欢诗吧,因为和诗做朋友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您为什么那么热切地“介绍”孩子和诗做朋友?
高洪波:诗是文学的核心,而诗又是离童心最近的。亲近诗歌,可以增添孩子们的天真和机智,使他们对生活有一种特殊的眼光和视角,同时使他们的语言变得更具色彩、更加形象。
在国外,两种文学身份最受重视,一个是诗人,一个就是儿童文学家。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我这个给儿童写诗的人,是最最骄傲、最最自豪的。
儿童文学家是生就的,不是造就的
记者:儿童文学如此重要,我们怎么判断儿童文学作品的优劣呢?
高洪波:优秀的儿童文学,是在保留文学价值要素的基础上,做到语言单纯,情感真诚,所塑造的人物“一直在路上”,也就是和孩子没有时代上的隔阂。
好的儿童文学作品让小读者产生和保持同情心、好奇心。我初中的时候,读了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让我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至今记忆深刻。
记者:什么样的作家可以创造出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
高洪波:儿童文学创作需要一种奇妙的能力,作家起码要保持心灵相对的纯粹,要用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眼睛去打量这个世界。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儿童文学家是生就的,不是造就的。他需要有三个支撑点:童心、诗心和爱心。
没有童心,写出来的作品就没有童趣,孩子们不爱看;没有诗心,作品就缺乏艺术感染力;而爱心是最基础的要素,一切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都是基于作者对孩子的爱。一个看到孩子就想踹一脚、性情刻薄阴郁的人,怎么可能写出孩子们爱看、充满阳光的作品呢?儿童文学作品先要有温度和热度,然后才是深度和广度。
记者:您和多位老一辈儿童文学家有过交往,他们给您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高洪波:他们都是些有趣的人。
我讲个着名儿童文学家严文井的故事。他有很多职务,工作繁重,但骨子里是个“老顽童”,童话写得特别好。延安时期,他家里养着一只小公鸡,邻居家也养着一只公鸡。严文井发现,每次两只公鸡打架,他家的公鸡准输,因为邻居家的公鸡一打架,脖子上的一圈毛就全张开了,样子特别威武,把自己家的公鸡吓退了。为了帮自家的小公鸡打胜仗,严文井竟然偷偷捉住邻居的公鸡,拔掉了公鸡脖子上的那圈毛。害得对方一直都没想明白:怎么有人不偷鸡,光把鸡脖子上的毛给拔了呢?
还有一次,我和严文井一起签名售书,他给孩子们签的名是“老兔严文井”。我和他都属兔,他大我36岁,所以就自称“老兔”。
这就是老作家的童心、顽心,所以他才能塑造出唐小西那样调皮可爱的人物。
以前儿童作家转型创作成人文学,现在是倒过来了
记者: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走过了一段怎样的历史轨迹?
高洪波:儿童和文学组合起来诞生儿童文学,其历史在国际上也就300年,在中国则更短,仅100年。但这种文学形式在中国一经确定,便有了特别稳定、独具魅力的文学形态。叶圣陶、张天翼、冰心、郑振铎及周氏兄弟等文学界前辈,都对这一文学品类作出过贡献,周作人还曾发表过儿童文学理论方面的文章。
但之后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儿童文学创作进入了沉寂期。30多年前,全国只有两家儿童文学出版社,一家是上海的,一家是北京的。那时候社会普遍不重视儿童文学。以前文化部少儿司有位罗英司长,这位老大姐当时说:我们干儿童文学的,要跑断腿、磨破嘴,再加上汗水和泪水,才能做成一件事;尽管这样,但我们还是要做事,因为这是在为下一代的成长培育肥沃的土壤。
记者:听说那时候童书出版很难,儿童文学理论的专着更是没地方出。
高洪波:不仅童书出版难,创作儿童文学的人也少,原来一些非常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后来都转型创作成人文学作品了。比如着名作家王安忆,读者大都是因为《长恨歌》等作品而认识她的,很少有人知道,她当年创作过非常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谁是未来的中队长》。还有我们的全国作协主席铁凝,也是从儿童文学走上文学之路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是她的代表作。铁凝的老师徐光耀,就是《小兵张嘎》的作者。
记者:这些年,儿童文学可谓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去年,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更激起了儿童文学创作的热潮。
高洪波:曹文轩获奖,增加了我们的文学自信,证实了我们的儿童文学不比国外儿童文学差。要注意到,曹文轩获奖并不是一个个别现象,而是代表着国内儿童文学整体创作实力的提升。
目前,我们的儿童文学创作队伍,上至90多岁的任溶溶、80多岁的金波,下至“70后”的殷健灵、李东华、薛涛等人,乃至“80后”正在崛起的年轻作家,可谓兵强马壮,人才济济。
而且,以前是儿童文学家转型创作成人文学,现在是倒过来了,一批成名作家,如阿来、张炜、肖复兴、赵丽宏等人,纷纷加盟儿童文学的创作。比如张炜,他是有着浓郁的儿童文学情结的,《寻找鱼王》 已经是他的第三部儿童文学作品了。去年,他又找到了自己18岁时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狮子崖》的手稿,他非常高兴。
记者:有专家预测,中国儿童文学将迎来“黄金十年”。但在巨大的成绩和光明的前景背后,也存在着现实的隐忧。其中很主要的一点就是,巨大的出版总量,难以掩盖作品水平参差不齐的现状。
高洪波:刚才说到,30多年前,全国只有两家儿童文学出版社,如今,全国有500多家出版社在出版儿童文学作品。萝卜快了不洗泥,这种现象确实有,但我想强调的是,今天的局面来之不易。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副食品都是限量供应的,我记得过年的时候,大家排着长长的队,就为了买到一斤花生。可是现在,你去超市看看,那么多东西,你愁的是怎么挑。你是要回到排队买花生的年代,还是愿意承受现在这种选择的“痛苦”呢?
要警惕,不能被市场经济的鞭子抽成陀螺
记者:当下儿童文学创作另外一个被诟病的方面是,引进的作品多了,原创的力量不够。
高洪波:儿童文学是可以光着脚丫跨过国界、走出国门的。同样是六七岁的孩子,美国孩子、中国孩子和俄罗斯孩子,阅读兴趣是差不多的。国外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当然要继续引进,而我们的好作品,也要走出国门,国外孩子也是喜欢读的。
说我们的原创能力弱于国外,这是一个文化自信的问题。我们有很多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并不弱于国外,比如《神笔马良》《大林和小林》《宝葫芦的秘密》等,我们有一大批民族特色浓郁的经典作品。但一些出版社总认为国外的经典是经典,却不把我们自己的经典当作经典,在选题策划、营销推广等环节上,不重视、不推广本土原创作品。
记者:您如何评价国内儿童文学创作的现状?
高洪波:可以说形势喜人,创作的队伍形成了五世同堂的局面。
老作家依然写得很好,而包括左昡、汤汤、陈诗哥、萧袤等在内的一批青年作家,他们的思维有别于传统,他们的作品里有一种放眼世界后再进行创作的大视野和新鲜感。
记者:您自己还在创作儿童文学作品吗?
高洪波:我自己也在坚持儿童文学创作,不仅给《幼儿画报》写,还在创作一套《快乐小猪波波飞》的系列书。
每次动笔的时候,我都会努力让自己变成和少儿朋友平等的对话者,变成孩子们真正的朋友。要充满温情与快乐地创作,给孩子写东西,千万不能板着脸。
记者:想象力是考核儿童文学作品是否优秀的一个重要指标,国内儿童文学创作在想象力方面的表现如何?
高洪波:前几天,我参加了湖南作家周静的长篇童话《一千朵跳动的花蕾》的研讨会。小说取材于民间故事,讲述了姥姥和12个阿姨的故事。姥姥的人物形象带有创世神的意味,12个阿姨各有神通,有个阿姨一哭,眼泪就会变成珍珠,想象力汪洋恣意。
当然,中国作家整体上想象力是不太够的,这可能和我们长期以来的教育制度有关,中国作家的想象力确实需要来次大提高,甚至大爆发。
除了想象力,儿童文学作家还需要在文学修养、哲学素养上作进一步的准备。现在一些作家,一方面缺少对社会的深入思考,另一方面缺少思考之后深入浅出的表达能力。
记者:这种能力的缺乏,可能与创作态度、创作速度有关。
高洪波:是的,那些着名的前辈儿童文学家,对待创作是非常严谨、慎重的,他们精益求精,反复琢磨,因为他们认为,写给孩子看的东西,马虎不得。而现在有一部分青年作家,哗哗哗一口气能写上8本、10本。这样的写作会让自己滑入陷阱,很容易就把自己写油了。
创作还是应该静一些、慢一些、多打磨;应该少些奉命之作,多些激情燃烧的主动创作。
记者:由冷转热,儿童文学创作成为出版市场的香馍馍时,您有什么要特别提醒的吗?
高洪波:要警惕,不能被市场经济的鞭子抽成陀螺,作家对待文学要有自己的态度。
现在是儿童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期,中国目前有3.67亿未成年读者,随着“二胎”的出现,这支队伍还会扩大;但这也是一个考量人的定力的时期,创作终归要沉下心来,要抗得住诱惑。
社会效益对于精神文化产品来说非常重要,对于儿童文学作品来说尤为重要,因为孩子缺乏分辨能力。如果忽视儿童文学的社会效益,作品创作得越多,产生的危害可能越大。而且,儿童文学的准入门槛比较低,正因如此,每位儿童文学作家更要有精品意识,要心存敬畏,远离浮躁,拿出真正的优秀之作。
记者:我们能为营造良好的儿童文学创作环境做些什么?
高洪波:儿童文学的发展,离不开社会热心人的支持,也离不开政府的支持。
举个发生在我身边的例子。我多次获得过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后来还成为了这个奖的评委。这个奖曾经差点办不下去。因为当年陈伯吹先生设立这个奖时,用的是他勤俭积攒下来的6万元稿费。那时候的6万元,买座花园洋房还有余。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点钱不够用了。
情况被陈老的家乡、上海宝山区政府知道了,经过集体讨论,这个奖被纳入了区政府文化工程,每年给予200万元的资金赞助,于是,这个奖不仅没有中断,还扩大了规模,变成了国际陈伯吹儿童文学奖。
尊重文化,就应该让文化活得体面。文学奖项对文学创作是有引导和鼓励作用的。一些好的文学奖项,我们应该坚持下去。国际安徒生奖一开始也不是很有影响力,但贵在坚持,才有了今天的国际影响。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