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历史学教授大卫·克里斯蒂安
采访者:邢春燕 石剑峰
受访者:克里斯蒂安
如何用一本书讲述浩瀚的人类历史?在最近由中信出版社出版的《极简人类史》中,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历史学教授大卫·克里斯蒂安使用了“大历史”的历史叙述方式:不受限于某一具体历史议题,将物理学、地质学、生物学、化学、宇宙学等诸多学科融入全球通史研究,构成一个单一却连贯清晰的历史叙事,为人类知识提供统一框架。
《极简人类史》写于2007年,最初为《宝库山世界历史百科全书》的前三章概述,因受读者欢迎单独成册。这本只有短短200多页的小册子,用不到10万字的篇幅帮助读者“快速读懂人类10万年发展进程”。它从宇宙大爆炸、星系演变、生命进化,讲到早期社会的诞生、农业文明的出现、现代社会与文明危机。
克里斯蒂安雄心勃勃,他的“大历史”观改变了许多人看待历史的方式,连比尔·盖茨都自称是克里斯蒂安的“忠实粉丝”,并斥资1000万美元为他打造“大历史”公开课。近日,邢春燕 石剑峰专访克里斯蒂安,谈谈他眼中的大历史观和史学研究。
不仅要看到人类史细节,还要看到大图景
邢春燕 石剑峰:《极简人类史》翻译成中文只有200页,你在创作伊始就想好了只写一本很薄的书来介绍人类历史吗?对你而言,这是自信还是野心?
克里斯蒂安:不,200页并不短。我们不仅要看到人类历史的细节,还要看到大图景。所以这本书有点像一张世界地图。如果写得太长,读者就会迷失在细节中,读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在我写《极简人类史》之前,我已经教授宇宙历史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习惯上将人类历史看成更宏大历史的一部分,这也有助于我写成一部短小的历史概要。
邢春燕 石剑峰:这本书和你另外一本著作《时间地图》都被称为大历史写作的典范,大历史写作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曾一度非常兴盛。在现在这个时代,这种长时段和跨学科的历史研究,有何特别的意义?
《时间地图》
克里斯蒂安:正如我在上一个回答中所提,有意义的知识不仅涉及对细节的理解,还要有能力抽身出来看到全貌。这是像爱因斯坦这样科学家的美德。爱因斯坦能考虑全貌,也知道检验猜想需要非常详细的实验,如1919年亚瑟·爱丁顿的实验,通过观测日全食时太阳附近的星星位置,证实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到了今天,教授人类历史也应该从整体的角度来讲述,而不是特定国家的历史。我们这个时代,全球化程度如此之高,任何一个难题,如水资源短缺或气候变化,都无法由一个国家解决,需要全球人民通力合作。
邢春燕 石剑峰:你所主张的大历史是否可以被看作是对法国年鉴学派总体史的继承和发扬?
克里斯蒂安:我个人受到法国年鉴学派和费尔南·布罗代尔“长时段”(longue duree)观念很深的影响。“长时段”指的是,你可以在不同尺度上了解不同的东西。以十年为尺度,你可以了解一些进程(如政治变革),但是以300年为尺度,你就可以了解一些缓慢的变革,如饮食或生活方式上面的变化。所以,同样的原理可以在更大的尺度上起作用吗?
如果我们回看过去20万年,你可以看到整个人类历史的轨迹。如果你回看过去5亿年,你可以看到其他的东西,比如人类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是非常独特的,没有任何一种物种像人类这样占领生态圈。当然,还有更大的尺度,如最高的138.2亿年,这是整个宇宙的年龄。每一个尺度上都有可以看到和学到东西,所以学习过去很重要。
地球上生命的演化史
大历史观可以启发政治家
邢春燕 石剑峰:《极简人类史》涉及大量的天文、地理、地质、环境等知识,相较于传统史学关注政治和文化,大历史借鉴了较多自然科学。你如何看待这种“连接科学与人文”的研究方式?将自然科学引介过来,给大历史带来了哪些突破?
克里斯蒂安:事实上,科学和历史泾渭分明是人类历史上最近的事情。大多数社会,包括中国,都有将人类看成整个宇宙一部分的知识传统。而所有的大历史就是试图回归统一知识的老传统,只不过是通过现代科学的观点和信息。当今世界,各国教育和科研的组织方式,让这一点做起来很难,但还是要尝试,因为坦白讲,我们无法理解人类或者地球上其他生物,除非我们将它们看成整个生物圈的一部分。
邢春燕 石剑峰:在你这本书中,你从整个地球甚至整个宇宙历史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社会和文明。这一视角对我们的政治家会有哪些启示?
克里斯蒂安:我希望这种方法可以对政治家有所启发!如果可以的话,首先可以帮助他们从不同尺度看待问题。我认为中国政府在这方面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中国有五年发展计划,十年发展计划,通过一步步发展到达未来。所以大历史可以帮助政治家们认真对待未来100年变化所带来的问题,并考虑当下该怎么做。
此外,大历史可以帮助政治家们的视野更全球化,不仅将自己看成某个特定国家的仆人,与其他国家竞争,而且看成整个人类的仆人,与其他国家的政治家们合作解决大的世界难题。巴黎协议是这种合作的有效例子,我希望未来能产生真正的合作。大历史还能鼓励政治家将大历史课程引介到学校中,包括小学和大学。这样的课程能让学生们学会分享难题,明白不同课程之间的联系,在复杂的世界中,这种技能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邢春燕 石剑峰:你在书中认为,人类的集体学习能力是人类进化和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环节。在这个AI和大数据的时代,人类的集体学习能力体现在哪些方面?我们祖先的经验对当代人还有什么学习的地方?你是否想象过构建历史学的大数据模型?你的数据处理方式与计量史学派有什么区别?
克里斯蒂安:我对数学和IT不是很擅长。我确实认为,集体学习能力让人类与众不同。我们是地球历史上首个成员间可以有效分享信息的物种,从而可用的信息代代相传,生生不息。这就是我们如此强大的原因。印刷和互联网技术让集体学习能力更强大,但是我担心,最终机器会变得太擅长集体学习能力,从而过于强大以至于不受人类控制。
至于数据处理,我是一名历史学家,这意味着我仍然是凭直觉寻找人类历史上的大模型。而且我认为这些模型并不难发现,可能我们并不需要大数据。但是如果我们能根据过去找到可靠的数据,大数据可能最终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模型,虽然这并不容易。
人类史是现代教育的一大盲点
比尔·盖茨资助大卫·克里斯蒂安创建了一个在线大历史课程
邢春燕 石剑峰:在比尔·盖茨的资助下,你们创建了一个免费的在线大历史课程,全世界学生在同一个平台上学习关于人类的历史。但问题在于,各个国家在进行历史教育时,总是带有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意识形态色彩,甚至有一定的偏见。你如何看待两种历史教育的冲突?
克里斯蒂安:当然,每个国家都要教授学生自己国家的历史。但是我们也要讲授全人类的历史。如果我们只教国家历史,我担心我们教授的是国家之间的差异和冲突。任何情况下,人类都有统一的历史,而且我认为这是现代教育中的一大盲点,因为我们不教授学生人类史,但是它却是人类了解自身最好的方式。
我知道很多政治家不愿意投太多钱在大历史或者人类史课程上,但是如果他们有更广阔、更全局的视野,我相信他们会明白,培育具有全球史观而不是国家视角的学生符合每个国家的利益。大历史可以做到这一点,因为它建立在生态圈和人类年龄等概念之上,而不是国家等人类近期产生的概念之上。
邢春燕 石剑峰:各个国家的基础历史教育总是承载了太多的政治任务。你如何看待这样一种带有政治色彩的历史教育?在你看来,历史教育应该回归什么样的位置?
克里斯蒂安:大历史可以避免很多这种问题,因为它的研究尺度很大,特定的国家问题自动变成了背景。如果你想考虑地球上生命的历史,以及生命是否能有幸存活40亿年,那么特定国家的问题看起来就不那么重要了。任何情况下,学生不仅要理解其所在社会和所在时代的日常问题,还要有能力抽身出来,从长远的角度看待眼前的问题。
邢春燕 石剑峰:我注意到,你写历史普及书,参加TED的演讲,创办教育平台,但我所接触的大多数历史学家专注于研究很小的领域。你认为从事大历史研究的学者,与传统史学者有哪些区别?据说,美国前副总统戈尔经常参加大历史学者的沙龙,你怎么看?
克里斯蒂安:很荣幸,美国前副总统戈尔在2015年世界经济论坛上介绍了我关于大历史的演讲。他欣赏大历史观点,因为大历史让我们把人类史放在生态圈和大环境的背景中。我喜欢教授大历史,喜欢谈论它,我也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有一个大历史学家的组织,叫“国际大历史协会”,今年7月将在阿姆斯特丹举办新一届会议。如果有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研究大历史,我会非常高兴。但是如果他们都研究大历史,也很可怕。我们需要历史学家在不同尺度上研究历史。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