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
“大王书”系列(5册),曹文轩/著,接力出版社2016年4月版,22.00元/册
采访者:桂琳
受访者:曹文轩
一个万物皆有灵的世界,一个遍布着史诗元素的古朴空间,它曾经在中国古代神话、《庄子》里存在过,后来却在漫长的年代里远离了汉语叙事作品。“大王书”,期望在今天唤回一个汉语史诗世界。
桂琳:“大王书”是您耗费8年的心血之作,您也一直说这部作品是您最重要的长篇幻想文学。此前,您的作品一直以现实主义题材为主,是什么原因让您决定突破自己,写作幻想文学?您认为,优秀的幻想文学作品应具备哪些特质?
曹文轩:在众多读者的眼中,我已被定格为一个写实与唯美的作家,实际上,我在骨子里是一个更倾向于浪漫和幻想的人,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在中国当代儿童文学领域,我是最早涉猎幻想文学的作家之一,而“大王书”更是我目前为止构思最精心、花费精力最多的长篇幻想小说。与《草房子》相比,“大王书”颇有点气势,荒漠大川,天上地下,场面宏大,情节跌宕,是一种浪漫性的叙述。如果说《草房子》是一曲隽永的格调小品,那么“大王书”就是酣畅淋漓的乐章。其宏阔的构架、磅礴的气势、深远的寓意、精美的文笔,称得上是迄今为止我为最看重的作品,它的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自我超越。
按照小说的写作架构,完整的“大王书”将由九部小说组成,展现的是茫依次攻取金、银、铜、铁四座山峰的历程,并将从这四座山上分别解救“失去光明的人、失去听力的人、失去语言的人、失去灵魂的人”。这一架构延续了《西游记》所开创的“八十一难”的模型,即小说主人公命中注定要重复遇到障碍,但克服障碍的方式和情境却各各不同。“大王书”可能比“八十一难”更为险峻,因为攻克四座山的设计有很多类似:进攻目标都是山,守山的四种动物都是狗,遇到的敌人始终是熄的军队。这种框架上的重复必然要求细节上的精微多变和想象力的喷发,而如何在后几部小说中写出不同,是对作者的考验,也是对读者的诱惑所在。
“大王书”虽然选取了幻想文学的表现形式,但它时刻关怀的依然是这个世界所存在的一切。好的幻想作品应该像《魔戒》那样,把对人性的理解用幻想形式表达出来。建立在强大的、浓厚的经验基础上,这样的想象才是有益的。为了写作“大王书”,我研究了三十多部幻想小说理论,包括弗雷泽的《金枝》,目的是为了通过人类学专家的研究与考古,更好地了解早期人类社会,认真体会先民式的幻想和体验,力图寻找到“原初幻想”,传达出它的魅力,让想象力更加扎实、更接地气。
这些年,我们强调了太多的想象力,而忘记了有一种比想象力更重要的东西,叫记忆力。有鉴于此,我对“大王书”抱了很大的希望,我希望它的出现不仅仅是给我们的文学带来新的气象,还给它的阅读者们加以想象力和记忆力的培养,让他们看到建立在强大经验基础上的想象的美以及想象创造世界的巨大力量。
桂琳:那么,写作“大王书”的灵感是如何到来的,经历了怎样的创作过程?
曹文轩:“大王书”这部小说我已构思多年,最初的灵感源自我儿子与小表姐的游戏。他们分配小石头时,将石头分别命名为公石头、母石头,然后按照各自的性别分配。当时我灵机一动,联想到当下书市上五花八门的图书,下意识地认为书也是有不同家族、不同血统,有高低贵贱之分的,那种经典的、有思想内涵的、气质高雅的书是书中之王,也就是大王书。再联想到秦始皇“焚书坑儒”、希特勒禁书焚书的行为,一个小说格局就在我心里潜滋暗长了。
我一向不是那种十分敏捷,又反应迅捷的写作人。我写的所有东西,甚至是一些短篇小说,都是经过长久酝酿的。有时,几部小说一起交叉着在脑海里时沉时浮、时隐时现;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毫无疑问,“大王书”里有挪威的森林和冰川,那些故事在我脑海中,与那些环境和场景相遇,就像鸟有了它觉得可以降落的树。我不着急写出它们,一是觉得不够成熟,还缺少很多东西,一是觉得,它们总应该找到更值得它们降落的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愿意自己的写作是这样的一个过程。终于有一天,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动手了,于是就动手了。动手之前,往往会有一个仪式:请几个好朋友吃饭,然后告诉他们,我要写一部作品了。如果高兴,就向他们讲其中的一个故事。构思很慢,但写起来很快,像是怀孕与分娩的关系。
在“大王书”酝酿的期间,我还写了《天瓢》和《青铜葵花》。一边写这些作品,一边在想“大王书”。怀孕与分娩同时进行,我的写作,大概永远是这样的一种状态。“大王书”与《天瓢》和《青铜葵花》不太一样,前者有在青空遨游的感觉,后者有在坚实的大地上奔跑的感觉。这两种感觉,交替出现,很惬意。思考的问题也很不一样。茶要新,酒要老。我喜欢喝茶,不喜欢喝酒,但在创作上却是酒——放的时间较长。很多朋友在多年前就知道我要写这样一部书,我可不是赶时髦——赶时髦早就写了,不会拖至今天。
桂琳:“大王书”是一部幻想儿童文学作品,其间寄寓了您的诸多隐喻。您想展示给小读者的,是怎样的故事和表达?
曹文轩:“大王书”讲的还是关于一个人的成长故事,一个“王者”的成长心路历程。主人公茫从一个放羊娃成长为万人之王,除了天机外,更重要的是他的善良与得人心的王道。茫是一个英俊、崇高的王,他的身上寄托着我对理想君王的审美追求。而茫的成长之路充满了坎坷,他的内心一直处在焦灼的状态之中,茫的焦虑固然有成长者的成长体验,但也传达了现代人尴尬的悖论性困境:如果生活在一个自在的少年时代,那就会延宕自己的成长;如果完成了成长的仪式,那将意味失去纯真的快乐和爱。尽管茫一路上有妹妹、姐姐、母亲、父亲陪伴前行,也有以柯为代表的智勇双全的将军的鼎力协助,但成长终究要过自己这关,要靠自己的智慧与内心强大的力量去战胜成长路上的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大王书”中,大王书也是主人公,甚至是最主要的主人公。大王书告诉茫的不仅仅是韬略,更重要的是关于这个世界的哲学、生存哲学、生命哲学。无论它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有声的还是无声的,它事实上都在引领茫的成长。它从来也不会向茫直接言说什么,它总是以隐喻的方式告诉他。这些隐喻需要智慧的头脑才能加以解读。大王书本身也是有生命的,并且是复杂的。它同样也有孤独和痛苦、兴奋与喜悦。它代表的是文明,代表的是光明,代表的是天——天意。对它,天下万物只有肃然起敬。
桂琳:“大王书”以其写作雄心和想象魄力与形成了一次跨文类的呼应,如何解读“大王书”里的世界表达和中国元素?
曹文轩:“大王书”是一本远离当代写作时尚、苦心孤诣的作品。它的想象混杂了古今中外的各种神话、史诗原型,延续了《圣经》《荷马史诗》《楚辞》《庄子》所开辟的想象的系谱。这是一个遍布象形字的世界:水,山,雨,火,羊……这是一个仰望长空即可获得智慧的时代,牧羊少年带兵反抗暴虐的王的统治,令人想起摩西愤然带犹太人出埃及的故事;年少的茫面对朝阳吼出的是无词的歌声:哎唷哎唷哎——这实在是一个无为而无不为的时代。
我是带着第一次发现世界的新鲜感来写作“大王书”的,赋予了那些物象极其考究的单音节名字,叫熄的王,叫蚯的巫师,叫茫的男孩,叫瑶的女孩,叫柯的将军,叫坷的羊,叫“皂”营、“桔”营的男女卫队……这是对汉语本源的一次回归,对汉语之美的再次正视。“思接千载,神游万里”,在无限的时空里自由驰骋,建造一个河流、高山、森林、野花的静谧世界。“静”,是这个想象空间的基本特征,也是浸透在字里行间的叙事的气质,那些征战、对决只是以它们孤立的喧闹愈发衬托了世界无法摧毁的沉静与辽阔。
“大王书”里的想象有某种“元素性”,也就是说,它并非某种具体的、枝节性的想象,而类似于“想象原型”,沉积了世世代代的智慧,带有丰富的延展性和可生发性。一本从火焰里起飞的无限之书,一个可以吃金子屙金子、来去倏忽的可爱的食金兽,一条无限延伸的绳索,一座只服从于母石头的“公石之城”……这是一个万物皆有灵的世界,一个遍布着史诗元素的古朴空间。它曾经在中国古代神话、《庄子》里存在过,后来却在漫长的年代里远离了汉语叙事作品。“大王书”在21世纪初始处重拾汉语的激情,与卡尔维诺式的奇思妙想、博尔赫斯式的智慧玄妙、庄子式的汪洋恣肆形成了对话和共舞的关系。
桂琳:作为国际安徒生奖的首位华人获奖者,您可否谈一谈自己阅读写作的经验?
曹文轩:读书是人的一种生活方式。阅读与不阅读是两种生活状况,一种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生机勃勃;一种是荒凉与沉寂,死气沉沉。人的存在必须有阅读,五谷酒肉只能喂养你的躯体,而不能滋养你的精神。人是追求精神享受并获得人生愉悦的动物,而这种动物需要修炼,修炼的方式便是阅读。
我想起我五岁的时候无书可读,我父亲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他有一柜子的书,在这些书里面,有一套鲁迅作品的单行本。因为没有书好读,我只好读鲁迅的书,读着读着我就读进去了,到了中学我是学校写作文写得最好的孩子。我记得我写作文的时候,鲁迅的境界、作品和鲁迅说话的腔调就顺着我的笔流淌到作文本上。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告诫各位家长,你们千万不要看到孩子手上捧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就喜形于色,关键是看他们读什么书。英国作家有一句话:坏书读得再少也不为少,好书读得再多也不为多。有一些书与其让他们看,不如让他们不看。至于读什么样的书?1.读打精神底子的书。2.读具有高贵血统的书。3.读具有文脉的书。4.读辈分高的书。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