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内
《慈悲》,路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月出版,36.00元
采访者:丁杨
受访者:路内
《慈悲》的故事题材不太适合用热烈、绵密、荒诞的叙事手法,它似乎先天地就应该是这样。所谓“人物会自行选择命运”这个说法,其实是作者内心的另一个维度,小说似乎也会自行选择合适的语言。
从2007年在《收获》上发表长篇小说《少年巴比伦》起,路内的写作状态稳定而连贯,《追随她的旅程》《天使坠落在哪里》(与《少年巴比伦》合称“追随三部曲”)等承载着七零后一代成长记忆、讲述江南小城青年生存境遇与精神世界的作品接连问世。十年来,路内以其笔下对“戴城”等地域背景的细腻描写和“路小路”等人物的生动刻画,呈现出小城青年群体的积极与沮丧、执着和迷惘。
今年初出版的《慈悲》是路内的第六个长篇,这一次他将写作视角放在父辈那代人身上。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下,围绕着国营化工厂展开的水生、根生、玉生等人物的工作、生活、情感,在时代变幻与运动冲击下生长、灭亡,前行、起伏。与路内既往作品相比,《慈悲》写得文字简洁而情感克制,虽说那些人物的命运远比“追随三部曲”中的“路小路”们更为复杂、颠沛。对此,他在后记中写到,“《慈悲》是一部关于信念的小说,而不是复仇”,言及有人评价“追随三部曲”中的青春热血炽烈情感是“砖头式”的小说,路内认为“如果我能写出一本菜刀式的小说,可能会改变这种看法”。也许,《慈悲》就是这样的小说,它印证着路内的写作更加从容、成熟。
前不久在广东顺德举行的2016华语文学传媒盛典上,路内因《慈悲》获得“年度小说家奖”,现场的获奖感言中,路内说:“《慈悲》这部小说完成时,我比较悲观,认为它不会获得太多关注,一方面,是这个题材本身牵涉到一段已经过去的历史,它究竟算是历史还是仍可被视为当下,我认为值得讨论;另一方面,2009年以来小说作为一种故事的载体无疑也在经受着考验。”这种“悲观”与《慈悲》所获得的关注、评论、奖项间形成强烈的对比,本报记者对路内的专访便从这种对比开始。
丁杨:你曾对《慈悲》的命运有些悲观,事实上,这部作品被广泛关注,这很戏剧性,有没有想过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差?
路内:确实是没想到。我好像一直和文学奖无缘,曾经拿过《人民文学》杂志颁发的长篇新人奖,那是期刊的奖项。这是比较直观的感受。我很清楚《慈悲》的写法比较节制,不是很追求实验性的叙事,题材也限制在一个很“现实主义”的框架里。一般来说,文学界还是会提倡有高度的、文体或叙事上有突破性的作品。我自己感觉《慈悲》不是那种一望而去就锃亮闪耀的长篇,但是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抗拒不了写它的欲望。结果如何也就不多考虑了。
丁杨:《慈悲》的故事并不复杂,你也说过,小说写作仅仅有故事是不够的,那么,故事之外还需要什么?你的写作实现这样的要求了吗?
路内:按我的理解,写小说,故事之外太多其他要素了。叙述方法、作者的个人情怀(这个比较虚,文学上说起来应该是作者的内心活动和作品风格吧)、文学理念(作者承接哪一个系统的观念),或是广义的政治道德伦理。有一些是作家的自觉认知,有一些可能是文学批评范畴的。目前看来,过往的写作呈现了上述要素。但这并不稀奇,从批评角度怎么解析作者都是可以的。上述要素是否符合我的要求才是重要的,我觉得还有改进的余地。
丁杨:“追随三部曲”写到的时代和人物、场景是你亲历或熟悉的,到了《花街往事》,一开头就写“文革”武斗,那不是你经历过的时代,《慈悲》中的很多时代背景与细节也是如此,写到这些会不会有些忐忑?
路内:写《花街往事》的时候有点没把握。那部小说和《慈悲》很不一样,写得比较细,每章视角转换为的是更好呈现时代特质。写《慈悲》的时候,相对淡化了对于时代特质的各种描写,主要考量人物和事件逻辑。这种写法对细节要求不太高,对人物塑造和故事环节有要求。写作难点转换了。
丁杨:这几天重读《花街往事》,觉得文字是绵密、热烈的,《慈悲》则情绪化的东西很少,不动声色地讲故事,这样的方式是自然形成还是有意为之?
路内:让我按《花街往事》的写法再写一部长篇,我肯定觉得没意思,没有那样的写作动力。相较之下,《慈悲》之前的长篇,《天使坠落在哪里》写得更加荒诞,第一人称视角满嘴跑火车,为的是达到我预想中的效果。《慈悲》的故事题材不太适合用热烈、绵密、荒诞的叙事手法,它似乎先天地就应该是这样。所谓“人物会自行选择命运”这个说法,其实是作者内心的另一个维度,参照这个说法,小说似乎也会自行选择合适的语言。
丁杨:我很喜欢你关于“追随三部曲”是“砖头”而《慈悲》是“刀子”这个比喻,所以,不动声色的残酷可能更有杀伤力?
路内:呃,也不见得。小说很多元化的。有些小说在戏谑和反讽中呈现残酷,有些小说更多描写人物心理,很细腻地一层层剥开那个残忍的核心。《慈悲》是我采纳了这么一种方式,也许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呈现得很好,但对我来说既然已经写完了,就只有这么一种必然选择了。
丁杨:从最初多少带些自传色彩的“追随三部曲”到现在,就写作题材来说,你的写作中“本色”的成分越来越少,这是不是可以视为你写作路径进入一个新阶段?
路内:我自己其实没想过,但是被这么评价了,也会顺着想一想。比如2012年和2013年出版新书都曾经被人说过转型。后来似乎又觉得我没转型,把话收回了。总之不太可信。好在我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我会对写作题材和方法更挑剔些,但是否又会写到个人色彩的作品,难说。个人色彩并不是坏事,作家表达个人照说应该是他的本分之一。
丁杨:我看过网上你的一个采访,你并不认同“转型”这样的说法,你觉得你在写作上是个顺其自然的人吗?有没有野心,体现在哪里?
路内:我们总是被言辞所耽误,有可能别人说的也就是一个大概的意思,而作家会在词上钻牛角尖。但这个自觉度也是好事,我觉得“转型”是个商业或者娱乐业的用词。写作本身有自然的一部分,但如果天分不是特别高的话,最好还是不要顺着走,逆向也可以是一个正确的姿态。文学野心当然有,它和世俗野心之间有差别的,文学野心会促使作家写出更好的作品。大概也就体现在这里吧,写得更好。够得上某种标准,尽管我没法具体说出标准是什么。
丁杨:每一位作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谓的文学师承,你也曾多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好奇的是,你怎么看待文学师承这件事,写作进行到一定程度是不是也成为前进的某种羁绊?
路内:原则上肯定都有师承,这是把文学纳入人类总体文明的做法,毕竟它也不可能例外。物质上我们在使用电灯就是享受到了爱迪生的发明。但是好的作家是有自我发育的过程的,他不仅仅是“使用”电灯。在写作的过程中这种羁绊会自然越过。思想界也有师承,有时候会突然产生断裂,某某大师和某某大师决裂了之类的事情。如果没有师承,文学会是个非常乏味的东西,仅限于讲一些听到看到的故事。
丁杨:对你来说,写作是兴趣,上瘾,但未必是谋生之道,这种写作其实更纯粹,压力更小些?
路内:不不!现在已然是谋生之道了。如果不让我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抑郁。我并没找到更合适的道路,看这个样子还得继续写下去。如果写得差了,压力还是会很大。但你提醒得对的,我应该放松些。
丁杨:说说最近被提到比较多的关于你的一则新闻吧——改编一部自己还未出版的小说,当导演执导这部电影。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自己导演一部电影的?这和当初动笔写小说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路内:没想过。2月份中青新影的制片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导演,我一口拒绝了。但是对方耐心比我好,劝了我很久。后来想想,也可以尝试一下,拍一拍自己的某个小说。我还算会写电影剧本。做导演和写小说非常不一样,写作是个人的事情,形式上很简单;导演是形式最复杂的,有时候像艺术家,有时候像厂长。我爱看电影,有时候会对某部电影做出不同的设想,也许我只有局部的梦,没有整体的梦。
(实习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