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者:陈忠实
导语:2016年4月29日7点40左右,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4岁,陕西文坛一颗巨星陨落。2012年,陈忠实在接受《记者》独家专访时表示,自己对小说发表后所引发的诸多争议和深远影响始料未及;此外,他生动回忆了当年自己对“陕军东征”这一评价的“害怕”心理。对于《白鹿原》中不同人物的悲剧命运,他说:“死亡都是悲剧,这很自然。尽管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悲剧,但内涵不一样,这是每个人的精神、心理,包括性格所决定的。”
以下为访谈文字实录:
记者:怎样看待王全安导演以及《白鹿原》入围柏林电影节的成绩?
陈忠实:王全安在艺术上是有自己的追求的一个导演。当然我是个很庆幸的感觉,能参加柏林电影节的角逐,那对于电影制片、导演、演员,都应该是一个幸事。
记者:怎样评价剧中主演张雨绮以及其他众多演员的表现?
陈忠实:张雨绮我原来不认识,就拍戏的时候,导演组让我到现场去看过两次,才认识这些演员。这些演员我都没有接触过,包括张雨绮。都是到拍摄现场,跟这些演员见过面。在拍摄这个之前,她好像还在这个原上住过一段时间,为了体验生活。她不是西北人,对历史风貌,包括地理风貌,都需要一个感性的印象。所以,当时我听说是导演组让她到原上去好多次。那都是秘密去的,谁也发现不了,我也是他们跟我交谈的时候才知道。
记者:电影《白鹿原》受篇幅限制删去白灵和朱先生两个主要角色,对此是否遗憾?
陈忠实:遗憾肯定是有的。因为这两个人物都是《白鹿原》里面的主要人物之二。他们是两代人。但电影是个遗憾的艺术,它受时空限制很大。就我看的毛片三个小时,据说最后剪辑到两个半小时,150分钟。像百灵的戏都拍过了,到最后仍然要把它剪掉,没有办法。而朱先生一直就没有拍,他编剧的时候就编不进去,装不进去。我看的三个小时初步剪辑的片子里面都没有百灵的戏了。应该是白嘉轩、田小娥,还有黑娃,这三个人的戏比较多。基本吻合,基本演员们都体现出了作品中人物的气质。
记者:从《白鹿原》小说发表,到最终被改编成电影,期间经历了怎样的波折?
陈忠实:作品刚发表,公开出版大概一个来月,首先找我要改编电影的是吴天明。吴天明当时还在美国,人没有回来。他通过他弟弟,在西安,来找到我,说要改编电影,还没说电视,是要改编电影。我当时就写了一个委托书,写我同意吴天明来改编。
我没有挑选,因为第一个找我的人吴天明,我很信任吴天明。因为他在电影艺术上的追求和成就,我都是知道的。所以我很放心的交给他。但后来,七岔八岔的都没有拍成。委托书写给吴天明之后不久,上海的谢晋,想拍《白鹿原》。我说你已经晚了,我已经给吴天明了。但是后来都没有做成。
记者:为什么没有参与电影的改编工作?
陈忠实:我不懂电影。我曾经在八十年代,把自己的作品改编成电视剧。但好像都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一个是短篇小说《信任》,是我们陕西电视台(拍摄)。小说获得全国奖以后,他们觉得合适,让我改。我当时就改了。那还不是第一次改编。文革的后期,我就改过一次电影(剧本)。那是文革中间我的一个短篇,那是七六年,七五年的冬天,西安电影制片厂要把我那时候写的一个短篇小说改编成电影,让我去编剧。我一直推辞不去,我说我搞不了这个,而且刚刚发表了两三个短篇小说,才初学写作。结果他们通过组织部门,党政我的上级领导部门,把这当个政治任务去完成,我才去了。电影拍出来,快要公映的时候,粉碎四人帮了,就是七六年的十月份吧。那我不知道,他们存没存,那应该说是一个失败的改编。但是那个时候,极左的政治,极左的文艺路线,创作是很难搞的。
记者:是什么原因促成王全安成为电影《白鹿原》的导演?
陈忠实:从出版以后,尤其是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九八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以后,大家原来对这个作品有些不同的看法,大概因为这个就应该解除了。因为矛盾文学奖是长篇小说比较有影响的国家级奖,《白鹿原》能获得这个奖,就把一些误解给解除了。所以找我要改影视的人就很多。但是把电影的改编权从国家电影局能审批通过,可以拍电影,是西安电影制片厂做成的。他们做成以后跟我签了合同,当时就是王全安决定做导演。但经过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折腾了好几年,跟我订的合同期到了以后,后来又续订了一个合同,合同期又到了,连续订了两次合同,结果都没有拍成。
我没有,这和我关系不大,我就是把改编权给他们。因为我对电影界也不是很熟悉。只有到前年吧,王全安他们这个影视公司,叫白鹿影视公司,他们又对电影改编,把原来批准的合同,国家电影局又同意延续一年还是两年,所以他们抓紧拍,最后就拍成了。电视找的人就更多了,前后都不下几十家找过我,但是当时好像都说批不下来,所以都半途而废了。最后做成这个事的,是曲江影视公司。他们大概做了十年要改变电视连续剧的工作。也是前年年末,批下来给立项了。现在正在筹备。
据说是濮存昕,濮存昕对这个小说很感兴趣。在这个话剧改编的前一年还是前两年,还是前三年,我记不清了。濮存昕就一直说要把这个搬上话剧舞台,而且曾约我到北京人艺去见过面,交谈过这个事。到后来林兆华导演终于把它搬上话剧舞台了,而且是用陕西话,用关中方言。因为陕北、关中、和陕南,语言差别很大。而且他的排练时间大概一个来月,演员说关中话也不是太正确,但那个话剧应该是有自己的特点
记者:明年是陕军东征的20周年纪念,能否回忆一下当年陕西作家的集体爆发?
陈忠实:那个过程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因为在所谓“陕军东征”之前,应该是中国文学的低潮期。那个时候,出一本小说,没有订数,订数很少。当时我听大家常说,都是很有名的作家,当时也要全国征订,计划经济时代。出版要向全国各大书店要发征订单。征订单回来累积到一起,才是这本书的印数。说是很有名的作家,一本书,征订三两百册。出版社就要赔钱了,而且赔得就厉害了,所以当时大家都感觉文学发展到了最低谷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陕西五个作家的五部长篇,在北京的五个出版社,在这一年出版。在某个作品的研讨会上,《光明日报》的记者,韩晓慧(音),写了一篇报道叫《陕军东征》。这个话是从研讨会上某个评论家说了今年陕西几位作家,谁的什么作品谁的什么作品都在北京几家大出版社出版,这简直就是陕军东征嘛,与会的记者,《光明日报》的文化记者韩晓慧,回来就写了个报道叫陕军东征。所谓陕军东征就是从这出来的。这个报道出来后,我还没看到,后来我们《陕西日报》转载了这个报道,我才看到。
看到后,我的心里还有些障碍。觉得陕军东征,尤其是这个征字,在文坛作家朋友之间容易产生误解。征谁啊,薛仁贵征东,你征谁啊。因为大家都是共同创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这个征字就容易让外省的同代作家朋友容易产生不愉快的感觉。所以我当时还采取一些措施,我害怕这个影响不好。我给作协几个搞评论,有发言资格的人搁一块还说,说咱们以后不要用陕军东征这个说法。咱们用陕西文学崛起,陕西文学创作繁荣,这些词都可以。不要用东征这个词,容易产生误解。
记者:对于《白鹿原》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命运有怎样的解读?
陈忠实:那是写到这个人物命运的时候,我的一种最直接的心理感受。那个人死亡时候的那个惨,那个悲哀。我把当时的直接感觉,后来在谈这部作品创作的时候写出来了。鹿三从背后捅了一刀,捅过去,田小娥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大呀,我写到这的时候,眼睛都黑了。半天才恢复过来。恢复过来情绪依然很难抑制。随手就写了那个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
我创作这个小说,把握一点就是,作为作家,写人物命运的发展变化,包括挫折,甚至包括生命的丧失。这应该有一个人物命运必然的,合理又是唯一的一个发展过程。作家能不能把这个人物的命运把握到合理,读者阅读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你如果把握的不合理,读者就不信了,就认为不属于这个人物。或者说某个情节或细节,发展到这个程度,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就是创作上很大的败笔。能够把握人物准确、合理的生命历程,这是起码作为我这个作家,是努力追寻这一点的。
所以写到田小娥被公公从背后捅死的时候,我被感动了。那就起码有一点,它是合理的、必然的。作家自己感动了,能否感动读者,还阅读的考验。作品发表以后,很多读者读到这个地方的感受可能和作家我差不多,所以应该说这个情节和细节,它是合理的,是符合这两个人物的精神、心理和性格的。作品不光鹿子霖,中间写到好几个人物的死亡,几乎都是悲剧性的。尽管都属于悲剧性的,但它悲剧的内涵不一样。死亡都是悲剧,这很自然,但每个人的死亡尽管都是悲剧,但内涵不一样,这是每个人的精神、心理,包括性格所决定的。
记者:在当时的文学没落期,创作信心源自何处?
陈忠实:当时很不强,这个我在白鹿原创作笔记中都谈到这一点了。(白鹿原)写完的时候,我当时都没有打算把它拿出来。因为那时候的文化市场,还是多了一些禁锢。我说这个东西拿出来,能不能通过,能不能出版,自己都心里没数。在我正在修改的时候。我在乡下住着,看不上电视,也不能及时看到报纸,邮路都不太通畅的小山村。每天早上我要知道国际国内的新闻,主要是听半导体的广播,每天早上起来洗把脸,抽烟的时候,听广播,听新闻。突然那天早上,大概是元月份,听到邓小平南巡的长篇报道。报道里面讲到了邓小平的几句话,我非常振奋。
改革的步子要跨得再大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那几句话,我一看就说,中国肯定要重新发动改革了。要开展改革的新里程了。就这种预感,我把那个报道听完,同时就决定,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写信,把稿子送出去。这个记忆我非常深刻。然后我就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来约过稿的一个老编辑写信,我就跟他们说到元月的下旬,三月的下旬,我就可以把这个修改完。叫他们来人拿稿,或者我送去。因为那个稿子太厚,邮寄怕不方便。我说要么我给你们送去要么你们派人来拿。他很快回复了信,说是按我说的时间来拿。我就一直在那修改,决定拿出来这个稿子,就是这个过程。所以,我永远记着,邓小平南巡讲话,给我的心理(支持)。
记者:听说为了促成你写作《白鹿原》,曾经有评论家甚至逼你“跳楼”?
陈忠实:这是真话。这是在我完成作品的大概前一年吧,作品大概写到三分之二的时候,陕西出版社开一个文学聚会,我去的晚,我从乡下赶到会议时,他们会议已经开始了。路遥旁边有个空凳子,我就坐下了。路遥正在发言,李星在路遥的那边,我在路遥的这边。李星从路遥的背后,拍了我给我说。今天早上的广播,说路遥《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了。我说我因为早上要赶会,都没来得及听广播,所以还不知道。我说那我一会儿要向路遥祝贺。等路遥发完言,我再给路遥表示祝贺,说了这句话,他就坐着。又过了一会儿,他又从路遥背后,拍了一下我。我就支过耳朵听李星还要说什么,李星说,你今年要是再把长篇写不完就从这楼上跳下去。我就没话说了。
记者:小说《白鹿原》后来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你当初是否有所预料?
陈忠实:这个就超出我的想象了。因为就现在来看,我起码把最古老的一个原的名字给恢复了。因为这个原,包括我都不知道它的原始名字叫白鹿原。最早的名字叫白鹿原。后来因为汉文帝的陵,搁在这个原西头的北坡上,叫灞陵。因为白鹿原北坡的下边就是灞河。汉文帝的陵就在白鹿原西头的北坡,就在我家乡的那块地域上。这个陵的命名叫灞陵原,汉文帝的陵叫灞陵,就是以灞河水来命名的。由此这个原后来又叫灞陵原。《史记》中的沛公军灞上就指这个白鹿原。灞陵原的灞上就在这儿。
再到后来,大将狄青在这儿屯兵,练兵,又叫狄寨原。所以这个原又叫狄寨原一直沿用到现在。大家都知道叫狄寨原。因为灞陵原只是在历史简介上面用。民间基本不说灞陵原。民间主要都说狄寨原。我小时候也没有这是白鹿原的意识,只知道是狄寨原。到后来才知道这个是白鹿原,而且尤其是我在查县志的时候才知道白鹿原的历史渊源,是怎么来的。就是一个很美好的神话传说,而且县志上都有记载。现在都说白鹿原了,把这个原的名字给复活了。
(实习编辑:郑娜)